小妖怪(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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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無夢。 醒來后她發現自己仍處在葉青南的醫館中,身邊的莫雁北卻不知所蹤。她摸了摸她躺過的地方,早已沒有了溫度,顯然已經離開一段時間了。 寧知閑下了樓,醫館已然開門營業,樓下的老周正在拿著一個戥秤稱量藥材,鋪子里不見葉青南和莫雁北,也不見昨天那個叫小魚的小孩。老周見她下來,溫和說道:“葉大夫讓我告訴你,他和莫姑娘去外地看病去了,大概要有幾日才能回來,見你仍然睡著,便沒有叫醒你?!?/br> “現在是什么時候?”她透過窗外看去,只見外面陽光明媚,心想這一睡怕是直接睡到了晌午。 “將近午時,等小魚回來就該吃中飯了?!崩现艽鸬?。 正說話間,一位中年婦人踉踉蹌蹌地走進醫館里,這婦人面色灰白,雙目凹陷,眼球上泛著血絲,即便不是大夫,看見她這幅模樣也知道必然病得很重。她身上穿著一件藍褂子,雖然打著補丁,倒也干凈整潔。 老周見她進來,放下手中的活計,露出一副驚訝的表情,還沒等這婦人開口,他就說道:“不是昨天才剛開過藥嗎?” 那婦人的面色更差了,一只手扶著額頭,說道:“一副藥管用一旬,過去三年都是這樣的……可這兩天卻不知怎么,即使服了藥也仍是不見管用,感覺頭腦中總有人在說話,讓人不得安生,原先的劑量怕是不夠了……” 老周搖了搖頭:“這藥最短十日一旬一劑,這是葉大夫反復交待過的,否則于壽命有大害?!?/br> 那婦人一只眼睛流下淚來,她突然伸手拍打著自己的頭,知閑見狀連忙搬來椅子,扶她坐下。 老周長嘆一口氣,取出一小塊石頭,知閑定睛一看,正是那能夠燃燒的“燃石”。他用火鐮將石頭點燃,石頭上瞬間冒出一絲青煙,他又拿出一個陶罐一樣的東西,將石頭放在里面密封好,儼然成了一個火罐。做好后他將那罐子遞給婦人,說道:“放在百會xue上?!?/br> 那婦人卻不接,只是不住地擺手,時不時還拍打自己的頭顱,一只眼睛兀自流淚,無論老周怎么勸說,她口中都只念咒一般地重復著“迷轂藥”,就這樣過了半盞茶不到的工夫,那石頭便燃盡了。 “老周,給她拿迷轂來,要生藥,拿一斤!” 門口的一聲清脆童音響起,知閑聞聲看去,正是昨天那個叫小魚的孩子。她正板著個臉,指揮著老周,若不是實在稚氣難脫,這幅模樣簡直是個古板的夫子。 老周聞言吃了一驚,叫道:“哪有一斤的道理!” 小魚白了他一眼,說道:“我說一斤就是一斤,難道你還信不過我嗎?葉大夫說過,凡他不在,館中病人都是我說了算?!彼恢改菋D人,故意道:“王大娘便是我的病人?!?/br> 那王大娘順勢拉住小魚的袖子,像是見到了救星,說道:“求求這位小大夫行行好!” 老周見狀,也只得無奈地嘆了口氣,附身從柜子下面取出一大捆草藥,那迷轂形似韭菜,只是上面長者一株藍白色的小花。 那小魚抱起這捆草藥,熟練地將它們剁碎,又將其浸泡在溫水中。少傾,過濾掉其中的草藥末,只留下其中翠綠色的藥水。她將這藥水遞給老周,示意他喂給王大娘。 老周的臉色都快比這藥水綠了,他并不接過這東西,帶著點惱怒的說道:“這迷轂草沒有經過熬煮,直接浸泡出來的汁液是有毒的,這么灌下去是會死人的!” 小魚卻面色不變,說道:“這其中自然有你不懂的道理?!彼辉偾笾现?,徑直把這藥汁拿到王大娘面前,明明一臉稚氣的孩子,此刻卻有點深不可測。 那王大娘沒有絲毫猶豫,一把接過藥汁,灌了下去。 還未待喝完,她就從從椅子上摔落下來,雙手死命掐著自己的喉嚨,似乎想要把剛喝下去的東西吐出來。知閑見狀,趕忙伏下身子想要將她扶起來,又慌張無措地看向小魚,見這小鬼仍是一副氣定神閑的樣子,不由得心中惱怒,懷中的王大娘氣息愈發微弱,口中還嗚咽著:“救命”眼睛漸漸閉了起來。 小魚淡淡地問王大娘:“你剛剛說什么?” 知閑慍怒:“她說救命,你害死人難道沒有一點愧疚嗎?” 小姑娘眨眨眼睛,看起來單純無害,她不理知閑,只是盯著王大娘,問道:“你是說你不想死?”王大娘費力地點了點頭。 小魚立即示意知閑靠邊站,她手法熟練地在王大娘頭上的神庭xue一點,又連點背后大xue。點完幾處xue道后,她看起來有些累了,一滴汗水順著鼻尖留下了,她轉向呆若木雞的老周,說道:“再做個火罐來?!崩现苣救坏狞c點頭,還沒等他動手,知閑就抓起一塊新的燃石,置于掌心中,那石頭立即升溫冒煙,然后也學著老周的手法將石塊放入陶瓷罐子中,遞到小魚面前。 這回輪到小魚瞪大了眼睛,她不可思議地接過了罐子,一邊用那火罐王大娘頭頂幾個要xue按摩,一邊急切地問道:“你怎么做到的?” “我發現可以把內力注入進這種石頭?!?/br> 她對于老周點燃石頭很是好奇,小魚沒進來前她便拿起一個觀察起來,也不知怎么想到在掌心驅動內力,發現竟然不用火鐮石一類也可以讓石頭燃燒起來。 小魚不說話了,她沒有像莫雁北那樣不斷地追問內力的事,而是專心致志地替王大娘按摩。過了一會兒,王大娘悠悠轉醒,她睜開眼睛便看到面前關切著的知閑,口里叫著:“神女!我可算活過來了!” 知閑有些尷尬,她一指小魚,輕聲說道:“救您的是這位小大夫?!毙南掠职蛋笛a充一句,害您的也是她。 這小鬼居然深深地鞠了一躬,露出一個狡黠的笑容,說道:“我想您以后都不會想尋死了?!蹦峭醮竽镢读算渡?,看了一下扔在地上沒喝完的藥汁。 小魚斂起了笑容,正色道:“這迷轂藥原本用于山間指路,佩戴在身上可使人夜晚不迷路,若是熬煮也能起到安神鎮定,止痛清熱的作用,但卻容易致幻和上癮,而且還會死人?!?/br> 那王大娘緩緩地點了點頭,接著又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道:“我知道這藥并不治本,而且還會折損陽壽,十年來,我總以為死是一件一了百了的事,現在才知道有多么難受?!?/br> 一旁沉默的老周突然開口道:“十年前生死有命,那也是沒有辦法的,”語氣中懷有極大的滄桑感。 “十年前發生什么事?”知閑好奇的問道。 這話一出,王大娘臉上止住了悲傷,極為詫異地看著知閑。 小魚撇撇嘴,說道:“她外面來的,不是本國人,不過既然有人不知道,解釋一下倒也無妨?!彼烈饕幌?,續道:“十年前,我才剛剛出生,不過這件事在幼兒的開蒙課本里寫得清清楚楚,即便上不起學堂,也多少有所耳聞。十年前,暉氏儲君里通外國,利用宣州青蒼村的渡口為敵國大開方便之門,導致青蒼村上下被屠戮殆盡,好在后土樊大人——也就是今天的大后土樊大人英明決斷,躬擐甲胄,讓一場滅國禍患消弭殆盡?!毙◆~說到這里,嘴角露出一個淺笑,像是想到什么趣事。 “可是牽連了好多人??!”那王大娘突然插話,臉上顯出悲苦之色:“我的兒子只是城中一家書院的先生,就因為曾經賣過那暉氏儲君一副字就被打成同黨,當街格殺!”說著淚如如下。 “那時候每天都有人被抓,有的當場殺了,有的抓回去拷問逼供,放回來的也多身心重創……”老周說著往事,語氣平平淡淡的,卻讓人不由得覺得悲傷:“……那時葉大夫剛剛來到城里開醫館,救活了不少人?!?/br> “殺的人多了,城里自然也有人拼死抵抗,不過因為有離朱在,城內任何一舉一動都逃不過他的監察,哪怕一點微小的行動都無法組織起來,形不成大的力量,靠星星點點的反抗無異于以卵擊石。葉大夫對病人來者不拒,不管是被屈打成招的暉氏同黨還是那些銀甲士兵,他都一視同仁。這條街上曾有個富商,為人樂善好施,平日里常接濟窮苦,在城中頗有聲譽。富商的小兒子年輕沖動,受到蠱惑,參與了一次對銀甲兵的襲擊,這哪里能瞞得過無處不在的離朱?那次襲擊砍傷了一名軍官,官兵便要當街殺富商全家以儆效尤,正巧葉大夫救過那軍官的命,他便去求那軍官,那軍官雖念及救命之恩,卻和葉大夫打賭……” 說到這里,老周重重地嘆息一聲,眼中泛淚:“賭他在神像面前跪三天三夜,如果跪滿就放人?!?/br> 他伸出三個手指,聲音有些激動:“結果他就是跪了三天三夜,不多不少,整整三天三夜!” 知閑聽著這短短的訴說,便可以想象十年前發生的事情有多么慘烈,她原來的世界也不缺乏這類因上層爭權奪利而連累蒼生的慘劇,看來無論在哪里,這種事總是免不了。對于這事件中的葉青南,她更是心生崇敬,原本還有的一點顧慮,此時也煙消云散了。 “那軍官卻言而無信,還是殺了那富商,不過卻放過了那富商的家人,也包括他的兒子?!彼f到這里,聲音哽咽了,深吸一口氣,繼續說道:“我便是那富商的兒子?!?/br> 他說完,醫館內悄然無聲,一縷暖的陽光從窗外灑了進來,給眾人鍍上了一抹亮色,館外的大街上人來人往,僅僅不過半天的工夫,集市就又恢復了往日的熱鬧。此時此刻,在眾人訴說的往事中,館內和館外仿佛成了兩個截然不同的時空。 “愿神女保佑?!蓖醮竽锏泥哉Z打破了時光的凝固,小魚看了她一眼,說道:“死的滋味并不好受,所以要活下去?!?/br> 知閑覺得這種故作深沉的話實在有些不符合她的年紀,心中頗有些不以為然,不過王大娘聽后長長的舒了一口氣,說道:“不錯,我還活著,還是要活下去?!彼従徴酒鹕韥?,語氣中帶著些許的倦意,再次重復道:“愿神女保佑?!苯又銉炑诺叵虮娙诵卸Y道謝離去。知閑突然覺得,她年輕時應該是一個知書達理的大家閨秀,此時儀態談吐已全然不似剛進門時。 送走了王大娘,知閑盯著小魚,問道:“你想用這種極端的方法讓她自己放棄迷轂藥?你可知道這么做會害死人?”盡管她極力克制,語氣中還是帶著重重的責備。 小魚笑了笑:“不會害死人,我的法子從來都是最有用的,只是尋常人根本不懂其中的道理?!?/br> 知閑從未見過這般自信自大的小孩子,一時間倒是不知該說什么好,心中赫然出現“小妖怪”三個字,覺得贈與這小孩倒是比莫雁北更適合。 她指著她,猶豫了許久,最終敗下陣來,悻悻地說了一句:“你可真是個小瘋子?!蹦切◆~聽完居然很開心地笑了起來,這下知閑更是拿她沒轍,又問:“葉大夫難道能允許你這么做?” 小魚眨眨眼:“葉先生自然是了解我才會把病人交給我?!敝e看向老周,老周點點頭,說道:“葉大夫說過,余小魚這孩子萬中無一,對她的行動不用過多干涉?!?/br> 那小魚面露得色,一對大眼睛打量起知閑來,隨后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說道:“你也不錯,竟然能用自身的力量就加熱燃石,還能不能加熱其他東西?” 知閑搖搖頭,心想,若是什么都可以生火,那可亂了套了。小魚歪著腦袋想了一下,推測道:“那可能是燃石內部有什么東西能夠和你所謂的“內力”結合起來釋放了法術,這道理就和“道”一樣,所謂的法術就是“道”的一種釋放方式,而“道”就是人體自然之力?!?/br> 知閑不置可否:“你會法術?!?/br> “不會?!毕袷桥轮e質疑她的能力,她又補充了一句“不過這道理我一想就明白了?!?/br> 正說話間,就見那老周從廚房端出飯菜來,招呼著二人吃飯。這飯菜相當質樸,黍米飯上澆上素醬,外加兩盤青菜。 那小魚愁眉苦臉地坐到飯桌上,對著這幾樣青菜搖頭嘆氣,寧知閑此時才方覺得她有點小孩子的模樣。小魚突然放下筷子,大眼睛一閃一閃地看著知閑,說道:“我要你和我去一個地方?!?/br> 知閑還未回答,老周便搶著道:“我看還是算了吧,平白浪費許多錢?!毙◆~歪著腦袋,看著知閑,展演一笑:“我有種預感,有這位jiejie在,這次一定成?!?/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