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他想,就能回家。
影像開頭是一片云海,在棱線上,廣闊無際的一片云霧籠罩之地,影像因走路而有些許晃動,影像之中甚至有鷹鳥翱翔,隨著鏡頭移動,前方是幽靜的山道,道阻且長,前頭的背影是關尚音背著大包小包,姚樂的聲音在背后,他叫他的名字,對方轉過頭,對著鏡頭笑了笑。 「白白,不知道今天能不能找到你,不過,我們聽說了這里有個小村子,跟你族地的風景有些相似,就來了,如果運氣好,也許你不會看到影片,但如果運氣不好,那,」姚樂拉長了音,帶著笑意,「希望你也能看看我們這陣子看見的風景?!?/br> 姚樂的聲音里帶著松快,他一路解釋那地點是哪里,他們從哪兒爬上來,又打算走多久,然后,他把畫面照著關尚音,讓他說說話。 「你知道嗎?剛開始,我們上山的本意是要找你,可一到山中的村莊看見的不是世外桃源,而是凋零,敗落,村民們的生活不便,他們也許有足夠的腹地自給自足,然而,有些地方,沒電,沒網絡,到了晚上只有小小的燭火,下山一趟得走3、4個小時山路。年紀大了,甚至連拔牙的地方都沒有,更不提其馀更加嚴重的病痛。我那時真挺慶幸自己還學了些中醫,雖施力微小,卻還能提供些幫助?!?/br> 「我那時候想,也許你的離開,并不是不告而別,而是給我們機會去反思,自己的各種想當然,跟不足。我從小就覺得,行醫的目的是為了救人,然而我所救助的,也只是來醫院求助,我能看得見的那群人,在醫院里我有足夠的器材,足夠的資源能用在病人上。然而那群在隱微的地方苦苦掙扎忍受的病人們,我又做了些甚么? 「說這些話并不是我想當救世主或者針對現有的醫療體系有所質疑,我想說的,是在這找你的過程中,我有機會走到我平常走不到的地方,能給那里的人們帶來一些幫助,我覺得很值得。我想說的是,你的離開帶給我的,并不是全然的壞事。所以,別怕傷害了我們,也不要過于自責,好嗎?!?/br> 「唔,你這樣說,白白會不會更不想回家了?」姚樂問了一句。 「唔......會嗎?」 姚樂在鏡頭后笑了笑,然后說,「雖然尚音說的是沒關係,可重點是,白白,不管你是出于甚么理由離開,不管你因此要花上多久的時間在外,我們家,都是你家。我曾想過,也許你是因為韓寒走得太突然,怕總有一天我們也會離開,因此選擇不告而別。但回頭想想,你不是這樣因噎廢食的人。在我因前生的事情掙扎的時候,或者有時因客戶的事情苦惱的時候,都是因為有你陪在一旁,才沒被拖進負面的情緒泥沼里。所以,我相信你的理由是出于希望我們能更好。 「這幾年我老關在家里寫文,也有好些年沒到外頭走動,我自覺是幫助了鬼魂們,但其實,我也只是寫寫文、寫寫信罷了。連超渡的事情都轉介給天師去做??晌易约?,也是有那能力變得更好的。如果我更有能力了,也能幫助更多魂魄而毋需仰賴他人。我曾拒絕了姜哥修行的提議,我覺得當個凡人,安安穩穩的一生也沒甚么不好。 「然而回頭想想,我跟尚音本身遭遇的事,就不是凡人的際遇。爺爺說,陰陽眼是任務,但我現在更覺得,它應該是一份責任,既然如此,如果不讓自己更好,要如何擔負責任?說這些,是讓你不用擔心要花上許多時間才能歸家,修行了之后,我們有更多時間找你,或有更多時間等你回家?!?/br> 「所以,不用擔心,你要是回來,一定能找到我們?!?/br> 影片的最后是兩個人的各種合照,山上的景色,還有些長長短短剪輯起來的日常。玄裔根本無法冷靜地把整個影片看完,他不知道甚么時候就開始哭了,哭得看不清眼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在模糊的視線里,好不容易才把影片整個看完。 太狡猾了,他想。 一句讓他回家的話都沒說,卻也甚么都說完了。 姜莫卿輕輕地拍趴在他身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傢伙,他有些頭痛,他有些分不清這想安慰他的感覺到底是契或者同情造成的,可等他回過神已經默默移動身體靠近玄裔去拍了拍他,然后就被理所當然纏住了,扯著衣服哭得可憐兮兮。 也不知道等對方回過神來,他會不會被揍。 姜莫卿想,好樣的,其實姚樂跟關尚音也是狡猾得很啊。等玄裔哭完,要是不跟他回家,他就跟他姓了。 ......然后他就被自己打臉了。 好不容易,玄裔直起身,低著頭抹眼淚。他一邊抽著鼻子,跟一邊姜莫卿道謝。 「別說虛的了,等會兒跟我回去了嗎?」姜莫卿笑嘻嘻地問道。 「所以你還是來帶我回家的?」玄裔的眼睛泛著水光,鼻子抹的紅紅的,聲音沙啞著問他。 姜莫卿勾著腳,雙手向后抵著榻,愜意地望著他,「看你了,我主要是來傳話的,但順路帶你回去也是行的?!?/br> 玄裔低頭想了想,「先不用了,我還有些事。你先回去罷,也不用特意跟姚樂他們說找到我了?!?/br> 對方的淺笑慢慢淡了,看了他幾秒才問,「所以你做這些事,是有甚么苦衷嗎?」 玄裔搖了搖頭,「我沒有甚么苦衷,我只是私心罷了。一個多月前,觀音找到我,他說她愿意提供修行的機緣給他們,然而這個機緣只能他們自己有心才能取得。我答應她,用不告而別來打擊他們,期望他們在找我的過程能反思,進而得到修行的機緣。我沒有甚么苦衷,我只是私心的利用了他們對我的感情,讓他們放棄了當凡人的人生罷了?!?/br> 姜莫卿聽完他的話,并未指責,他仰頭望著頭頂的樑柱,緩聲的說,「有些人的羈絆,是把自己跟他人一起推到泥沼里,而有些人,則是相互扶持砥礪成長。今天也許你覺得他們為了你放棄了自己當凡人的人生,可在我看來,他們卻是因此而做出選擇,努力讓自己成為更好的人,他們心有鴻鵠,你應當驕傲才是?!?/br> 「我會回去的......你不用擔心?!剐嵊趾鋈徽f起剛才的話題,姜莫卿轉頭笑了笑,「好吧,我只是想去蹭飯。沒帶上你,總不大好意思?!?/br> 玄裔站起身來,「要不我帶你去抓魚好了,他們上次來也吃了,很鮮,很好吃的?!?/br> 姜莫卿勾了勾唇,「你先讓外頭那隻黑白貓進來罷,他流連許久了?!?/br> 玄裔也知道白綢在外頭,從剛才一路跟,雖沒進來可趴在樹上守門也是醉了。 『白綢,要進來嗎?』玄裔傳音。 不一會兒,白綢探頭小心翼翼的跨了進來,『你說完啦,小裔,你們要去抓魚嗎?我可以跟嗎?』 然后看一眼姜莫卿。 姜莫卿站了起來,伸著手指打招呼,「在下姜莫卿?!?/br> 白綢嗅了嗅,『你好,我是小裔的好朋友白綢,你是來帶他走的嗎?』 「他不跟我回去,白君說當如何?」姜莫卿笑著問。 『唔......確實,小裔的爹那邊--』 「咳!」玄裔一咳白綢就住嘴了,他瞪了一眼姜莫卿,用契傳話給他,『人口販子嗎?不要亂拐小孩!』 姜莫卿笑了笑,『你爹怎么了?』 電光石火間,玄裔就想好藉口了,『我爹討厭人族,跟你走要被記恨,你還是自己回去比較安全?!?/br> 『原來如此?!蝗缓笏忠荒槦o辜,『可大門三個幻陣,花了我好長時間?!?/br> 撒甚么嬌,能給自己下禁制的人物還怕甚么幻陣。 『我送你到山道轉彎處,便不會有幻陣了?!?/br> 姜莫卿笑了笑,道了聲謝,隨后幾人就真去抓魚了。傍晚時,玄裔如同帶姚樂他們進來一般,原路讓姜莫卿跟著走到了山道轉彎處,他對他笑了笑,揮了揮手便乾脆地走人。玄裔又回到了族里。他小叔人在屋子里,慵懶的斜臥在榻上,瞇著眼看他?「怎地又回來了?真想讓你爹揍?」 「謝小叔今日幫助?!剐峁杂X地說。 「說罷,找我做甚?」 「我想走暗道回去?!剐嶂毖?。 榻上的黑貓拍了拍尾巴,「何必呢,跟契主回去不花力氣?!?/br> 「......」玄裔低了頭,沒答話。 玄幽便說,「好吧。想去就去吧?!?/br> 他抬起頭對玄幽不解地眨眼,對方的藍眼睛如水般透亮,洞察世事,「有些久別重逢,確實是不便讓旁人看見。你運氣不錯,有兩個心善的收養人,好好跟著他們罷,入世修的是心,祝愿你心將來即便遭遇挫折險阻,依舊能與今日一般澄清透亮?!?/br> 玄裔伏下了身,誠心地感謝了族長的祝福。 黑貓站在暗道的入口處,天色已晚,入口顯得更加幽靜黑暗,此處為何名為暗道,并不是它暗無天日,而是走過的人,必須面對各式來自于內心的幽暗,他帶著姚樂他們走時候用了原神,姚樂他們當時并無修為,因而不受影響,而他只要在入口處控制原神,想著要去的地方引路便可,也不會受影響。 然而今天若是rou身去走,情況便會不同,他有可能會因內心的幽暗而迷失了心靈。然而,想去的地方目標明確的話,此路又是相當方便的地方,出去就到了,簡直是任意門。 只是花些力氣罷了,玄裔覺得要回家的話,相當劃算。 黑貓稍微走進去一些,變成了人,把一個多月前落在路上的衣服、背包撿了起來,拍了拍灰塵,把衣服塞進包里,背在身上,然后隨意清了清鞋子套了起來。再往前走了兩步,黑暗從兩旁褪去,眼前一片光亮,隨后閃現的,是一幕幕他曾遭遇的畫面,他感覺自己在走動,但卻又像是沒有。 生、老、病、死、求不得、愛別離、怨憎會、五陰熾盛。從初生的微弱,努力地長大,直至健壯的頂點,之后又要面對衰敗,老去,死亡,這是難以忍受的,有愛而求不得、有愛而別離、心中有恨,心中有怨,心中有悔,凡此種種,色、受、想、行、識,五蘊而生的煩惱,致使心中鬱塞如烈如焚的苦,也是難以回避的。 他有些明白為何當時收到的天意是入世了,還是潔白無塵的時侯,他擁有的是天分,然而染上了塵世的色彩之后,要如何保持本心,去其糟粕,這是比擁有天分,還重要的事。 他并不因此害怕或退卻,因為,他遇見了很好的人,他們可以相互扶持,一起走下去。 而現在,他迫切的想要回去,回到有他們的地方,開啟往后的人生。 有一天,也許他也會離開他們,去更遠的地方,然而他并不悲傷,因為他知道,有他們在的地方,那就是他的家。只要他愿意,他便隨時,可以回家。 潔白的光亮從兩旁退卻時,玄裔有些暈眩,站直了之后,他左右張望了一下,是姚樂家的地下室角落。停車場只有車,空無一人,他沒有手錶能看時間,手機又在包里,也沒電了,玄裔從柱子后頭探了出來,望了一眼姚樂家的車位,沒有車。 好吧,那便上去好了。 他才想從角落里走出來,停車場入口便見亮光,車聲隨后而至,玄裔望了一眼,有些呆。這么巧,關尚音回家了?他心里又怦怦跳起來,有些緊張,這時走出去豈不尷尬?說甚么? hi,你好。 好個屁,關尚音會揍他。 不不,小關才不是他爹那種暴力分子。 玄裔躲在柱子后頭,很慫。車燈被關了起來,車子引擎聲也停了下來,啪,關了車門。好啦,不要再慫了。他做足了心理準備,探出去再看,唔,人不見了。 「白白?!?/br> 關尚音的溫文的聲音出現他的身后,玄裔愣了幾秒,直起身體,像是要讀電影膠卷般一幀幀移動的望過去。 他兩手空空站在身后,正瞬也不瞬地望著他。 「......hi,你回來了?!?/br> 蠢死了! 可關尚音卻笑了,眼淚掉下來哭著笑了,他抓著玄裔的手臂蹲下來把他摟進懷里,吸著鼻子,眼淚大滴大滴的甚至滴上他的肩頸。 他一如既往地溫暖,就像當年初見一般,令人安心,玄裔感覺眼淚的重量,以及滑落在頰邊的熱意,就聽關尚音哽咽的說,「嗯,我回來了?!?/br> 歡迎回家。 =正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