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沒有什么辦公室。沒有同事小陳。只有秦年。 世界驟然空白。 林生覺得,他竟連站起來的氣力也沒有?!感∧辍顾撊醯貑玖艘宦?,掙扎著想撐起身子,卻反而跪了下去?!感∧辍顾謫疽宦?,不知該說什么,眼淚先滾在地上。 秦年亦跪下去,傾身擁住他。那懷抱分明還是溫暖,柔韌地桎梏了他。 他情不自禁地也將之回抱,放縱自己沉湎在這片刻寧靜之中,什么也忘了說,忘了問。 不知何處的歌聲又幽幽地飄開來,竟像是從心底涌出的: 我的心與我一樣決絕 決意將這一切結束 我知道 無需多久 悼唁便將燃起哀傷白燭 他們無需為我哀泣 他們將會明瞭 我是如此歡喜地離開 死亡令我走出夢境 在死亡的懷抱里 我與你纏綿相親 用靈魂的最后一次呼吸 為你祈福 …… 歌聲里,一些細碎片段支離破碎地劃過眼前,連成白光。 老巷盡頭,他撫著秦年的臉說:「這次不能帶你回去。我爸已經犯病了,我怕……等下次,下次我們一起回去?!?/br> 秦年將掌心覆住他手背,垂著眼簾,「以后的事以后再說吧。你要注意安全,注意身體。有事給我打電話。我等你回來?!?/br> 然后他便走了?;仡^,看見秦年站在那根電線桿下遙遙目送著他。陽光投下碩大的黑影,將精瘦的身子徹底吞沒。 這是什么時候的事呢? 為何,為何他竟忘記了? 小年在等著他啊,那么,他呢?他……在哪里? 他忽然沒來由地一陣戰慄,又喘不上氣來。 秦年搖醒他,面色蒼白,滿眼擔憂。 「為什么?」他靠在秦年肩上,失神般自語:「我知道人生在這世上便有壓力要承受,但為何只有我覺得特別累?」 秦年摟緊他肩背,吻著他面頰,在他耳邊低語:「想那么多做什么,我們在一起,不就好了么……」 他卻似已被泥淖淹沒了,瞪著全無焦點的雙眼輕哂,「因為我們和別人不一樣嗎?我們,已經無家可歸了,是不是?」 愈來愈多的碎片涌入腦海,在暗涌中鋒芒畢現。 他終于憶起那天那個響亮的耳光,耳朵里嗡鳴不止,連帶著臉也又腫脹熱痛起來。 他看見自己跪在病床前,父親激烈地咳嗽著,抓過掛在支架上的吊瓶狠狠向他砸去,然后,整個人直直地摔下地來…… 他聽見母親的哭聲。 眼前漫起大片黑潮,遮蔽了視線。他覺得自己被冰封了,不知究竟身在何處,唯有從指尖瀰漫至骨髓的寒冷。 「林生!林生!」秦年的聲音時遠時近,急切如泣,「別想了!我求你,不要想起來!」 他掙扎著睜開眼,看見秦年捧住他臉的雙手。那蒼白如雪的手腕上,赫然一道鮮紅刀痕。殷紅鮮血不斷涌落,沾染了他的面頰,嘴唇,灼目冰涼。 他又看見自己站在風浪層疊的湖水里,波瀾涌動,將身后水痕擦得似從來不曾存在。他捏著手機,最后一次撥通那個早已爛熟于心的號碼。 「小年……對不起……」 燈,遽然滅了。 一切彷彿消逝,只剩黑暗,無邊無垠地瀰漫,吞噬。 秦年的眸色一點點的深起來,猶如濃到化不開的墨。那是一種深重的絕望,在鐵門開啟的沉嘆里發出哀嘆:「你為什么偏要這么殘忍?明知是對不起了也還要這樣做,再道歉又有什么意義?!?/br> 「小年……」林生呻吟,顫抖著收緊雙臂。 秦年卻反而揚唇笑起來,長眉斜飛,鳳眼染紅,依舊是那般如畫嫵媚?!肝业鹊檬悄惆?,不是道歉和孤獨?!顾踔稚哪?,近到視線模糊,「既然連夢都不能再做,那就一起——」余下的話,淹沒在纏綿無間的擁吻里。 林生覺得自己與秦年交融著沉了下去,在一片梅香凜冽的汪洋里,合二為一。 耳畔那歌又曼聲飄起,窒息了世界: 我曾一味耽溺夢幻 而今我從夢中蘇醒 卻發現你 長眠在我深深心底 親愛的 但愿我的夢境不曾困擾住你 我的心正向你傾訴 我是多么需要你 盼與你生死相依 …… ※※※ 那天上班的路上,小陳一路都在驚疑。 他夢見了林生。林生就像還活著時一樣,和他一起上夜班,他也如常很好意思地提前溜號,叫林生幫他打卡。 夢見已經翹掉的同事,不知是個什么說法。 其實他與林生并沒有走得多么近,即便他們倆是一起上夜班的倒霉蛋,林生也總是少言寡語的,一臉滿懷心事的模樣拒人于千里之外,如非工作必要,幾乎不與任何人說話。 但林生是個好人,尤其比起那些當面稱兄道弟轉身插你兩刀為了升個職加百來塊工資能廝打到「不折手斷」的傢伙,林生這種天天任勞任怨容忍他溜號還幫他打卡的人,簡直是難得的珍稀品種。 可惜,偏偏是好人不長命。這個世道。 小陳難得憤世嫉俗地想著,鑽進辦公間。 白班的同事們正稀稀拉拉地收拾東西,準備走人,看見小陳進來,此起彼伏地打著招呼。他漫不經心地應著,從抽屜里拿出杯子,準備衝咖啡。 「你曉得不,林生那個男朋友今天下午死了?!共恢钦l這樣說。 小陳正在翻找速溶咖啡的手頓了一下,直起身子向人群望去。 「多可惜哦,醫院里躺了一年多,還是死了?!鼓峭滤坪芡锵?,嘆氣搖著頭。 另有人接口:「遲早都是死啊。割你一刀子,放一半血走,看你死不死。植物人哪有幾個真能醒過來的哦。多在醫院躺一年,還要多花那多錢?!?/br> 「你說得輕巧,人家爹媽心里不舒服的呀,好好的一個兒子,幾不容易才養大的,說沒就沒了,只要還有一點希望不管幾多錢也要救的吧?」 「救鬼,早先活到的時候要趕出去,死了還救個雞毛。要我說是么樣了不得的事,搞得跟別個反黨反人民了一樣,這一家還好哦,林生家那個老爹竟然被氣死了,爹氣死了,兒子自殺了,就剩一個老娘,么樣活咧?!?/br> 「你就站到說話不腰疼??吹葌€十幾二十年你兒子也跑回來跟你說他搞gay去了你么樣辦?你不拿雞毛撣子往死里抽才有鬼!」 「給老子滾!少在那里烏鴉嘴??!」 一群人七嘴八舌地哄鬧。 小陳麻木地重新低下頭,繼續找他的速溶咖啡。抽屜里東西太多了,越翻越亂,怎么也翻不見影。 煩躁時,有人湊上前來問:「誒,你總是跟林生一起上夜班,就沒覺得他有什么奇怪的?真是一點都看不出來嘛?!?/br> 小陳手一抖,猛一下把杯子砸在桌子上,「無不無聊啊,人都死了,積點口德行不?」 人群頓時一寂,都呆呆地望著這個一貫默默給人捏扁揉圓的小新人。 小陳懶得理他們,也不找咖啡了,拿起杯子往茶水間去,等接滿一杯白水回來,同事們早已識趣地散了。 他心不在焉地上了一宿班,下班走出大樓時,瞥眼瞧見一旁的二十四小時便利店,不由站了下來,靜了靜,鑽進去問:「有沒有酒?」 店員是個很年輕的男孩兒,頂著熬夜的黑眼圈半睡半醒地應:「有啤酒和梅子酒,在架子上,要什么你自己拿?!?/br> 「沒有白酒?」小陳又問。 男孩兒揉揉眼睛,從柜臺后面轉出來,紅了臉:「好象有二鍋頭吧,我幫你找一下,第一天看店,還不熟……」 小陳忍不住笑了,跟在男孩兒身后,看那翻箱倒柜的小模樣,然后,拎著三瓶紅星出了門。 他攔了輛出租去梅花巷子,從幽靜的巷子口一步步走進去,一直走到盡頭處那第九根電線桿子下。 燈光依舊是昏黃的,忽閃著,時明時暗,發出細微聲響。 他盤膝在地上坐下,咬開瓶蓋,仰頭猛灌了幾大口。 辛辣滋味瞬間躥上來,激得人眼淚橫流。 「其實人啊,要想不受傷,就得會躲。什么都躲開,什么都不要,就什么也傷不到你??墒?,不知道為什么,我又有點羨慕你們呢?!顾吐曌哉Z,將另兩瓶酒也咬開,灑在那燈色闌珊的冗長陰影里。 爾后,他將三個空酒瓶子一字排開了,擺在那電線桿下。 玻璃撞擊著冷硬地面,在老巷深處的幽邃暗影里,蕩起長久回音,聲聲宛若歌唱: 我曾一味耽溺夢幻 而今我從夢中蘇醒 卻發現你 長眠在我深深心底 親愛的 但愿我的夢境不曾困擾住你 我的心正向你傾訴 我是多么想要你 …… —the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