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8)
一場大夢清醒了之后,似乎世界也變得有些不同。 如果不是幻夢,如果,是遺忘的過去……那么袁初泰,就可能不是恰巧出現在他身邊,而是有意為之的,所謂熟人牽線,是在說謊嗎? 既然這些年,他都待在國外,為什么要挑這時間回來?還是他連剛好有空當看護這件事都在撒謊? 只不過這些懸而未解的問題,他應該甚么時候問出口才好? 直勾勾地看著袁初泰走進圍簾,他的臉上掛著有些好奇的神色,「怎么了?還沒清醒?」 語氣間似乎昨晚他們之間的不愉快并不存在一樣,而且他想坐起來袁初泰還伸手扶了一把,薄薄的病人服滲進的是微涼的體溫,就不自主地開口:「……你,很早就來了嗎?」 「嗯?都八點多了,不算早?!?/br> 側頭看了看對方手上的錶,雖然他想問的袁初泰其實沒有回答,依舊微微點頭,重要的事情,得先說:「……那個,我昨晚說了不好聽的話,對不起,希望你別生氣?!?/br> 他依舊抓著他的胳臂,挑著眉,似乎有些故意:「喔?誰別生氣?」 雖然夢中他也沒看見袁初泰的臉,但此時卻福至心靈的知道他想要聽甚么。焰羽軒放開了原先抓著棉被的手,在阻止自己之前就拉了拉眼前的衣袖,依舊掛著些許初醒時的沙啞嗓音:「……對不起,阿泰,你別生氣?!?/br> 「……」一時間沒有聽到回復,焰羽軒抬起了腦袋,卻不經意的在俊秀的臉上捕捉到一絲怔愣之后想要掩飾的麻亂,袁初泰不輕不重的拂了他的腦袋:「逗你的,昨天看到你的訊息就不生氣了?!?/br> 看著熟悉的親切笑容,焰羽軒微微頷首,「謝謝?!?/br> 手指還抓著袁初泰的衣袖,焰羽軒不覺得自己尷尬了,甚至,他還想靠近一點……為了不讓他發現自己的異樣,提出了想要上廁所的要求。 袁初泰似乎沒發現甚么問題,繞過病床去把輪椅推了過來,焰羽軒已經把腿放下床鋪,看著他靠過來,伸出了雙手,平時焰羽軒會刻意減少跟看護肢體接觸的面積,可這次袁初泰抓著他的褲頭時,他的手卻是直接攀住了他的肩膀。 就算只是短短的一個瞬間,就像是擁抱一樣。焰羽軒的心跳不受控的加快,甚至暗暗的咽了口水。然而袁初泰只是確認他在輪椅上坐好了,就把他推進廁所,然后又乖巧地離開。 焰羽軒坐在馬桶上,默默地想……他記得他的話,記憶又有多少?他剛剛發甚么呆?甚么時候該把這件事攤在陽光下? 唔,走一步算一步吧。 解決了清早的梳洗回到病房沒多久,醫生例行巡診,檢查完焰羽軒雙腿的狀況,微微頷首,知道他今天出院多說了幾句,焰羽軒的問題也一一回了,順便交代日常護理。 「……稍微有點水腫,不打緊,平常按摩的部分可以再讓家人加強,應該會有改善?!拐f著話時,眼神還掃了掃袁初泰,就聽對方乖覺得接上話:「唔,那需要加強按摩的時間還是次數?」 「時間或次數都行,看病人的狀況為主,通常一整天下來,還是晚上比較容易水腫,如果需要也可以配合些熱敷,只不過要小心沾濕石膏?!?/br> 「好的,我知道?!?/br> 有板有眼的問答,焰羽軒也沒插話,醫生才走,袁初泰就靠過來:「要不,趁你爸媽來之前,按摩一下?」 剛才通過電話,其實養父母應該快到了,可看到對方的表情,焰羽軒也沒想說太掃興的話,他揉著膝蓋,點了點頭:「好……麻煩你?!?/br> 原本以為會拒絕的,居然一口答應,袁初泰也不禁有點訝異。不過從昨晚聽到焰羽軒的夢話開始,他就意識到自己不是毫無希望的,也許他并不如自己想像中的喜歡,但絕對不是沒有好感。光憑這點,袁初泰就不會放棄。所以他默默忽略了后來又補上的麻煩兩個字,揚了揚唇,愉快地把討厭的客氣話趕出腦海。 焰羽軒的養父母住在隔壁市區,離他現在住的地方大約有1小時車程,醫院位置大約在中間。而他現在住的地方,實際上是生父曾經的房子。 大學前兩年,他其實并不知道自己跟生父原來住在同一個城市里,他也不曾想過,原來最后見上對方一面,是生死兩隔。在停尸間里的那張臉孔,已經跟焰羽軒記憶中的五官毫無相關,乾涸的血、破碎的臉,還能看到內里的肌理骨頭,其實他也不知道那張臉原本究竟是甚么樣子。能從記憶伸出撈出來的都是些惡劣,崩壞的表情,甚至是模糊的,需得靠想像去彌補的。 黏附在皮囊上斑白稀疏的頭發似乎在無聲告訴自己分離了多久,蒼老松垮的rou體、日曬黝黑的皮膚,實實在在地訴說著男人的辛苦,一場工地傷害直接帶走他的命。他消失在自己生命中有多久,其實焰羽軒也不知道,他以為對方沒有自己是振作了,卻也想不到是這樣重逢的,應該要有的傷心或者難過的情緒都不存在,焰羽軒只是看著眼前陌生的尸體,想著,這真的是他嗎? 警察先生似乎一直在觀察他,好奇的問:「怎么了?」 「我……和他分開很久了,我不知道他,現在長甚么樣子。而且他現在這樣……」 「喔喔,」斷斷續續的解釋,警察恍然大悟似的點頭,看了看手上資料:「擔心的話,也可以驗個dna?!?/br> 焰羽軒點了點頭,那段時間忙碌的為生父的事奔波還有與建商溝通,工傷三人,死的只有他爸。建商的賠償金不多不少,要掙不是沒有,只不過焰羽軒沒想靠這件事賺錢。焰羽軒是法定繼承人,男人沒留下甚么現金,卻留下一間房子,養父母沒過問他要怎么處理。 而焰羽軒第一次進那套兩房一廳的屋子,他有種不知從何而來的壓抑。屋內的陳設是簡單的,舊式的藤椅、摺疊桌椅、早已經沒甚么人在用的液晶電視、隨意擺放的衣服、喝了一半的水、開始腐爛的水果,沒倒的垃圾、堪稱臟亂的洗手臺、廁所、房間……這個充滿生活還有腐舊氣息的空間,直到他走進陽臺看見曬在陽臺上,隨風飄盪的破舊衣褲,才終于能分辨那在他心中反覆擠壓的是甚么感覺……孤寂。 他聽說他在工地也不太跟人來往,只有發工資那會兒會看他吃好一點的便當,有人介紹他異性也是興致缺缺。那人,一直是一個人。累了倒頭就睡、餓了找些食物填飽自己、放縱著臟亂、沒有大目標,為了賺錢努力一下,讓自己感覺沒那么糟糕,如同自動駕駛的生活著。他對于外界的看法并不在乎,他甚至也不在乎自己的生活環境,他活得好嗎?--不知道,他只知道這人讓自己活在狹窄的世界里,只是,隨波逐流。 溫熱的午后,在夕陽的光照之下,焰羽軒默默收起了那些早就乾了的衣褲,抱回屋里,一件件的摺好。他也不知道自己為甚么要做這件事,但是衣服收好后,就整理房間,浴室、廚房、客廳,他花了好幾天將屋里打掃乾凈整潔。 然后,到了大四,他搬進了那間房子。住到現在,家具已經換過一輪,空間的陳設也與初時不同了,除了男人的房間。 養父母原先的意思是讓焰羽軒暫時搬回家,但焰羽軒在家里的房間需要爬樓梯,生活障礙很多。袁初泰當初很乾脆地答應要繼續照顧他,算算工資,養父也很乾脆的改包月。雖然焰羽軒覺得自己也不會讓養父出這筆錢,但是原先的12小時改成24小時,等于佔用了袁初泰整天時間。他原本想讓袁初泰住男人的房間,可現在……坐在后座,焰羽軒從車窗中默默看著袁初泰的側臉,在想,也許房間的事,還能商量。 ……說不定他會愿意,跟他睡一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