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3
「歐文,醒來?!?/br> 在荒蕪的黑暗中,歐文聽見來自遠方的呼喚。有一瞬間他覺得他回到家鄉愛爾蘭,回到那間永遠為游子保留的房間。父親的叫喚聲永遠爽快有精神,大部分時間是母親,母親的聲音渾厚有活力,喚醒他的話語最后絕對會加上「甜心」兩個字,然后在歐文睜開眼前,嗅覺往往比他醒得更早,聞到從母親身上傳來的麵包、炒蛋香味;有時候是jiejie或哥哥,通常他們是在門外扯著嗓門大叫,伴隨著拌嘴聲和呵欠聲…… 但這個聲音不是。視線天旋地轉地從黑暗中緩緩散開。這里不是家鄉,歐文感到身體的束縛。他猛然驚醒,倒抽一口氣。 現在他所在之處,是麥雅的房間,而他被綁在椅子上。左邊床鋪上是芙拉達,她同樣被綁著坐在床鋪上,驚恐且困惑不已地瞪著碧娜。右邊是上回被歐文和芙拉達清理乾凈、原本堆放雜物的空間,那里只剩下一個木箱,麥雅以同樣束縛的姿態坐在上面,同樣驚懼不已。歐文則被放置在房門正對面,身后是可以看見外頭街道的窗戶。 至于碧娜,她喚醒歐文后,則滿意地走回床鋪旁的書桌椅,以平常那種懶散的癱坐方式,坐在那里瞅著歐文?!改銈兯帽任蚁胂裰芯??!?/br> 「這是怎么一回事?」歐文沉住氣,生硬地問:「搞什么?」 碧娜先是嘆口氣,然后像是安撫鬧脾氣的小孩子那樣無奈笑道:「為什么你們每個人一睜眼,第一句都是同樣的話,」她矯情地模仿芙拉達天真的語氣:「怎么回事……碧娜?」轉眼又模仿起麥雅結結巴巴的樣子:「碧……碧娜……為什么……?拜託,用點腦子想也知道,你們被我綁在這里,會有什么好事發生?噢,我想到了,我忘了這一句,實在太經典不得不提?!贡棠扔洲D向芙拉達,模仿起來:「這是……什么圣誕游戲,對吧?我不太舒服,你可以先把繩子解開好嗎……」 碧娜突然忿恨地啐了一聲?!肝以撜f我親愛的芙拉達,是為了掩飾害怕才這么說,還是腦袋里真的只有性愛和菸草?圣誕游戲……也是啦,我想玩一個,『沉潛』的游戲,歐文,這可是你教我的?!?/br> 歐文根本無心回答她的話,他留意到掛在椅背上碧娜常常拿來練習的弓,箭袋滿滿的箭支。 「昨天我沒參與你們的圣誕派對,就是為了給你們準備這個驚喜。我『真的很用心』?!贡棠葘χ嚼_說:「我答應過你的,這個圣誕節我不會讓你失望,每個人都有禮物,游戲也少不了?!?/br> 響亮的一聲拍掌,碧娜站起身來,活絡一下筋骨,雙眼炯炯有神地環顧四周,像個準備進行活動的主持人,帶著那種矯揉造作的興奮感,站挺身子預備宣布「好戲正式登場」。 「我一向喜歡簡單,先謝過歐文,『我親愛的朋友』給予我的靈感。你說過人際關係就如同沉潛,哎,說簡單點,就是潛水,但我們的老師顯然是個不折不扣的『大詩人』,喜歡把簡單的東西說得跟無用的華麗包裝一樣,也不管里面的東西是廉價的大爛貨,但就是想包裝。喔,我說得太多了。沉潛?!贡棠绒D了一圈,「不過你們大概也沒機會再聽我說那么多了?!?/br> 歐文屏氣凝神地聽著,他不像旁邊幾乎嚇傻的兩個人,碧娜的居心不軌他早就預先感受到,此刻不過證實起初的猜疑,更何況那種生死懸于一條弓線的狀況他也早已領教過。他耳朵聽著、眼睛看著,腦子里卻高速轉著如何解開捆住他的繩索以及如何拖延時間來逃脫。 「這十八年來,打從我有意識開始,我就開始思考我到底為什么會和你們成為姊妹?我是很認真的思考,思考著為什么我會出生在一個虛偽又噁心的家庭里,噢不,是整個社會都噁斃了,爛到骨子里,這是一個腐爛到發臭爬滿蛆的世界,卻還高喊著『人生而平等』『人活著是有意義的』『活著、活著』,幽魂抱著腐爛的尸體央求著『活著』,然后活得丑陋不堪,繼續將不平等發揮到無限大,到底有什么意義?」 碧娜開始來回度步,有時候會停下來,思考,再繼續說下去。她看起來不再如往日散漫、事不關己,像個亟欲參透什么道理的老學者,雙手背在后頭,不時因思考言語的措辭而皺眉、噘嘴。 「這是真的,當我每天認真思考這些問題時,卻還要看著一家子在我旁邊耍智障、虛度光陰,我就很痛苦。啊,虛度光陰,我花了十八年才覺悟,也算得上虛度光陰……我花了十八年『沉潛』,沉入你們想像不到的深海里,才挖出你們每、一、個、人心里的爛泥巴??窗?,歐文,早說你沒什么可以教我的,在你告訴我所謂『如何與人交往』巴拉巴拉的大道理之前,在我出生那一刻,我就被迫丟進海里,被迫看身邊每一個人是怎么慢慢從rou體變成畸形的白骨,被迫往下沉,被迫、被迫、被迫……?!贡棠纫е?,沉住氣繼續說下去:「被迫接受所有『無意義』的事?!?/br> 「碧娜,我……我不懂你到……到底在說些什么,你你你……醉了嗎?」芙拉達嚇壞了,結結巴巴地說。 「我一直保持清醒,打從我有意識開始。我才不相信什么小孩是從母親的眼睛里認識自己那套邏輯,是我,和你從同個肚子拉出來開始,我就是個體,只有『我自己』去觀察這個世界,只有『我自己』能看見自己的倒影。當你們還向爸爸討抱抱、向mama討奶喝、哭著換尿布的時候,我就盯著他們和你們的一舉一動?!?/br> 芙拉達頻頻顫抖,眼神倉皇無助地溜轉,彷彿試圖確定是否身在夢中。麥雅反倒鎮定多,只是慘白著臉,毫無氣力地看著碧娜。 「所以我開始做些假設與證實。五歲那年,我模仿你,摘了滿株的梔子花,我想著既然你摘了一朵,她覺得可愛,那我摘了全部,她會作何感想?下場你是知道的,她一點不覺得可愛了。她覺得可恨。我不信,我是謹慎的人,我再測試一次。在某次你把飲料打翻時,她只說幾句:『噢,我的小親親,你就是太興奮了!』,所以接著我把碗里的起士條全都掃在地上,呵,她的表現還真令我失望?!?/br> 「mama不是故意要懲罰你……你的意思是……她偏心?不,碧娜──」芙拉達著急地想解釋,碧娜立即噓聲打斷。 「噓!待會兒有的時間讓你說。我對『偏心』的議題和感受早就在五歲那年就解決了,我大費周章把你們綁在這里不是讓你們聽我像電視上,哭哭啼啼爸媽偏心、不理解我所以才犯罪的窩囊廢一樣。七歲那年,」碧娜提高聲量,像是報告事項不帶感情的繼續說下去:「我發現『偏心』不是最核心的問題,問題是她徹頭徹尾就是個自我中心又虛偽的女人。于是我把她裝修好久的閣樓,她最愛的那一面墻,留下一些創作,聽著,是『創作』。我想她那么喜歡裝飾房間,那我就陪她來做些『有意義』的事,一把裝滿顏料的水槍就可以搞定這件事。她當然氣瘋了,為了這件事她和他大吵一架??墒俏覀兊柠溠拧?/br> 麥雅猛然一顫,令歐文訝異的是,一向膽怯的麥雅,卻抬起頭迎視碧娜。 「你比我想像中的帶種,麥雅。偷詩賊和大鼻子情圣?!?/br> 「我的詩和鐵盒子,昏迷前歐文和我說了一些很奇怪的話,什么光碟……」麥雅恍然大悟,突然激動了起來,「是你,你偷了我的鐵盒。還有放在房間的詩……難怪你剛剛在我房門口鬼鬼祟祟的……你偷了我的東西,還栽贓我和歐文的關係!歐文,那些光碟不是我錄的,芙拉達還有那些詩──」 「誰來給你教點禮貌,我最厭惡的就是岔開話題?!贡棠扔昧μち艘徊?,打斷麥雅:「不過你還是比你那位光鮮亮麗的jiejie帶種多了,你看她抖成什么樣子!情書的事待會兒慢慢說?!?/br> 「麥雅說的是真的嗎?」歐文看過麥雅這副模樣,和某次在餐桌上為芙拉達挺身而出辯護的樣子,如出一轍。他永遠相信那雙堅定眼睛,沒有任何謊言。他一半開心,一半仍因背后錯綜復雜的設計而頭疼不已。 芙拉達終于停止發抖,恐懼漸漸轉為滿腹困惑,眼神在歐文和碧娜之間來回掃蕩著。歐文嚥了嚥口水,繼續說。 「為了栽贓我和麥雅的關係,把我們的……親密過程錄製下來,故意燒給芙拉達看。知道暗房里有監視器的人是你,不是麥雅……」歐文突然「啊」了一聲,茅塞頓開,「那天清晨我在你房里看見的電腦畫面,那是……難怪李醫師的孩子會說:『所有門關起來的事?!荒憔褪沁@樣監視著我和芙拉達。不過我不明白,那兩張詩足以達到你的目標,為什么你還要和我親熱──」 「你們真的令我厭煩,一個比一個愛帶開話題?!贡棠葥]手別過頭,嫌惡地高聲說:「你們知道你們睡了多久嗎?他媽的睡了足足兩個小時!所以我們現在只剩下半小時。我原本打算時間到一一斃了你們,但我突然想到,我是個守信用的人。今天是圣誕節,我答應過要送你們一份大禮,『意義性』的禮物──至少讓你們知道為什么會死?!?/br> 「碧娜……告訴我,你在開玩笑,惡劣的玩笑也可以……」芙拉達呆若木雞地說,見碧娜不回話,她又緩緩轉向歐文,空洞的眼神在雙眼接觸的瞬間,靜靜淌下淚水:「歐文,是真的嗎?不只麥雅,你……碧娜……你們……」 「噓!」碧娜再次把食指擺在唇上,繼續說:「回到七歲那年。在我毀了『媽咪』的寶貝閣樓后,麥雅在我的『作品』上用蠟筆刷啊刷,」碧娜邊說邊懶洋洋地舉起手揮了揮,像在模仿作畫也像在掃去芙拉達煩人的啜泣聲,「畫了一朵花。這個搖尾乞憐的小狗,沒人理她硬要湊上去舔舔主人的眼淚,但總之見效了,『媽咪』愛死麥雅的畫,那個下午,他們在那面墻畫了一整個下午?!棺詈髱讉€字,碧娜語氣放緩,然后匆促地帶過結尾:「然后狗得到她的狗屋,主人賞給他的?!?/br> 「你只是在忌妒?!箽W文低聲道。 「哼,現在還輪不到你來談忌妒,這個話題的話語權該交給麥雅和芙拉達才是,她們才是忌妒的佼佼者。但現在還不是時候。一直談『媽咪』,也該談談『爹地』,兩人臭味相投,什么鍋配什么蓋,相差不遠。你剛剛提到的監視器,就是『爹地』給『媽咪』最好的禮物,你不用這么驚訝看著我,麥雅,我知道你一直很相信他,但他就是這么爛,你得接受事實。閣樓沒了,他就為她打造書房后面的『秘密小天地』。于是呢,我又再做了一點點小測試,『媽咪』沒通過測驗,不代表『爹地』也一樣,合理吧?」 碧娜走到正中央,優雅地轉了一圈,若不是此刻壓迫緊張的氣氛,碧娜真像舞臺上會出現那種從容自信、面容俊美的演講者。 「我告訴了『爹地』,我看見『媽咪』和派對上的一位叔叔在廁所里,叔叔把手伸進『媽咪』的裙子里,而『媽咪』一直發出『嗚嗯……嗚嗯……』的聲音?!?/br> 「住口!」原本在哭泣的芙拉達突然滿臉脹紅地大吼了一聲。碧娜得意洋洋地看著他。 「和你看到的一樣,對吧?喔,不過我想你看到的比我還刺激啦,我有挑過,才讓你去看的。你太過崇拜她了,芙拉達?!?/br> 芙拉達持續掉淚,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事瞪著碧娜,喃喃吶吶著:「你早知道她在那間書房……」 「外遇。好聽點叫『畫畫』,難聽點叫『愛愛』,誠實點叫『外遇』。我看了上百次了,廁所、浴室、廚房、房間、花園就連花房也有,她腿開開的讓男人把rou塞進去,快活的樣子和你一模一樣。我親愛的jiejie,你們真的『很像』,難怪她偏愛你?!?/br> 「所以,你的父親因此在書墻后面安裝監視器嗎?他開始懷疑他的妻子了?!箽W文平靜而有力地打斷碧娜越加放肆的談話。碧娜的話引起麥雅不小的反應,她的臉色迅速從驚愕變成滿臉的失望。 「對一半。我以為他會因為我的誠實以告而做些什么事。什么都沒有,表面上為她打造一間專屬她的『秘密空間』,里頭卻偷偷裝上監視器,監控她到底被幾個男人上。他監控上了癮,卻沒膽戳破,這就是另外一半你沒猜中的。不過這些都不是重點,我怎么知道監視器的事也不是重點,重點是,」碧娜緩步走到麥雅面前,微微彎下腰說:「他對你的疼愛仍沒減少,對我,仍然保持距離。我真不明白,我那時還太小了,我只能明白一件事?!?/br> 碧娜挺起身,再度走回中間,來回掃視被綁住的三個人,宣告著:「那稱之為『父母』的人不需要我的誠實。他們需要沒有主見的笨蛋,他們需要的我都一點沒有,他們需要『情報』、他們需要『服從』還有『符合他們期待的孩子形象』?!?/br> 「那是你個人經驗,」歐文突然插話:「沒有加入其他的變數,這些理論不管怎么證實都會繞回你的假設里,你只活在自己的邏輯里,何不看看芙拉達、何不看看麥雅,同樣十八歲但他們眼中的父母就和你天差地遠?!?/br> 「我不需要你說的變數。你或許很幸運生在人性不必剖開的『我愛我的家』之類那種彩虹泡泡家庭,但『人』都是一樣的。對,我不該只侷限在『父母』,我說的是『人』。反過來說,你沒經歷過我經歷的、我看過的,也只是無知的蠢驢!所有人類打從肚子拉出來時就注定跟屎一樣,表面上和花蝴蝶一樣,內在全都是蒼蠅?!?/br> 「你也沒經歷過你父母親經歷過的,又怎么能斷定他們心里對孩子的想像?有人花了一輩子仍摸不透自己,你覺得你花了短短十八年能看透人心嗎?」 「別以為你比我多活幾年就有資格訓我,老芋頭。人性從三歲小娃開始會說謊時就透露出端倪,從腦袋開始會運轉時就能剖析,你自己比我多活幾歲卻還看不清是你腦袋不夠發達,別把我和你類比,我說了,我是『個體』,打從我意識到這世界在盯著我看時──它可沒把我當吃棒棒糖的小孩看──我就知道我是老著等死,跟年齡無關,跟你的心智發展快慢有關?!?/br> 「你覺得你長大了,所以你覺得你現在明白什么?」歐文繼續追問。 「我明白人活在世界上不過是一場虛妄。老媽虛偽,老爸膽小,芙拉達貪心,麥雅……我還真不知道怎么形容你,你最近真讓我大開眼界?!?/br> 發現麥雅仍沉浸在對父親的失望,發呆不說話,碧娜得到她要的果實了,更是得意不已。她非得將這顆果實踩爆出汁來,勾起嘴角低聲說:「你以為他疼愛你,是因為你是『麥雅』嗎?他愛你的安靜,可以保住這間屋子里的所有秘密。他是個需要面子的男人,當然需要管得住嘴巴又服從的看門狗?!?/br> 麥雅垂頭喪氣地盯著地板,眼淚一滴兩滴的落下。碧娜仍不放過她。 「他就是個變態,麥雅,偷窺自己太太和別的人男人上床又不敢戳破的變態。只有你,蠢蛋一樣聽從他的吩咐,他要你不要發出聲音我看你連氣都不敢喘一下,他不拍拍你的頭都難。你想想看,他哪能接受活蹦亂跳、個性模樣都和『媽咪』一樣的人相處,所以這個家就分成兩派,一派是『媽咪和芙拉達』,另一派是『爹地和麥雅』?!?/br> 「拜託你不要再說了,我的碧娜到底去哪了──」芙拉達突然潰堤,渾身因哭泣劇烈顫抖。 「我就在這,你沒用心看而已。我的好jiejie,我可是很用心地了解你,了解你是多么用心想把『爹地』也搶過來,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你身上?!?/br> 「不!我沒有──」在芙拉達臉上,焦急和恐慌扭曲在一起。 「你沒有一刻忌妒麥雅嗎?沒有一刻站在角落想著要怎么連『爹地』的心一起奪過來嗎?芙拉達,你記憶力真差。只因為『爹地』只抱著麥雅餵她吃蛋糕,你就裝肚子痛,跑到他身邊唉唉叫,最后還是『媽咪』抱起你、安撫你。這類型事件屢見不鮮哪!后來你放棄了,把所有愛都寄託在『媽咪』身上,好像動物護食一樣,老愛把你的獵物藏在書墻后面的暗房里,『這是我們的小秘密,打勾勾!』你們老是這樣做,老爸看不膩,我看得都膩了?!?/br> 「不準……不準你模仿mama的語氣……」芙拉達火氣和淚水一起噴發,她太不熟悉「怒氣」這種情緒,控制不了而支吾其詞。碧娜不屑地冷哼一聲。 「得到最多的永遠是最不滿足的人,連別人僅有的也要奪走,這就是你的好jiejie啊,麥雅?!贡棠然仡^望了一下失魂落魄的麥雅。 「我一直相信你……你對我很好,每次我難過、被騙時,都是你來安慰我、提醒我……我一直相信你……」芙拉達越說越小聲,她神情渙散地盯著地面?!改翘炷闶枪室獾陌??告訴我爸爸需要書房里的東西,騙我到書房里去,你明知到當時mama在暗房里和別人在一起……」 「傻子芙拉達,你永遠都那么傻。我只是讓你清醒一點,早點長大,老覺得『媽咪』和『爹地』是童話世界里的國王與皇后,你則是他們的小公主。我盡力了,怎么知道你還是學不乖,還把老媽那一套全學起來。高中時我提醒你,只不過是看不慣理查的嘴臉,就像我看不慣老愛招惹『媽咪』的那群腦子里只有鮑魚的男人!至于我們的交情,還要拜老媽所賜咧!打從出身我就一點一滴從她的臉上學習,一點點『假笑』就能接近你,一點點『關心』你就把我當知心對待,我自己也很驚訝,到底是我太上道還是你太笨,你就輕而易舉地信任我?!?/br> 「不是所有人都像你想的一樣?!果溠胚煅实卣f。碧娜挑眉,饒富興致地看著又抬起頭直凜凜看過來的麥雅。 「mama是花了很多時間和芙拉達相處沒錯,但有一段時間,她不也曾試著和你相處嗎?可是你什么都不要──」 「她把我關進儲藏室!」碧娜忽然毛躁起來,音量拔高。 「因為你差點弄瞎我的眼──」 「那是因為那些該死的爛rou人!」碧娜快步走到麥雅面前,提起她的衣領,忿恨地說:「我、從、來、都、沒、想、過、要、弄、瞎、你!」 有一段時間,她緊繃著臉,胸前起伏不定,似乎在緩和情緒。歐文注意到,他們越是激動,碧娜越得意;反之,如果碧娜動怒了,她需要花時間讓自己恢復平靜。一個月相處下來,包括幾次和碧娜的正面衝突,她都沒有真正傷害自己,令歐文多少領悟了一些事情。碧娜不是會衝動下手的人,她做事嚴密按著流程走,對自己更是苛刻,不容許半點失誤或變數。 歐文開始不說話,觀察碧娜的一舉一動,想辦法見縫插針,拖延時間。還有十五分鐘,歐文心里默唸。 「你這么說倒提醒我一件事,」碧娜松開手,語氣恢復從容自在,「你難道忘了mama以為你惡整她的『心上人』們時,對你多無情嗎?啊,還有那隻肥貓的死,她幾乎把你當空氣,連你用心整理的花房一步也沒進去過。不管是我還是你或是芙拉達,重要性都比不過幾個有懶覺的男人,和她的心肝寶貝『伊薩』,我們三個活人,比不過一個死人!這樣的人,你還要再替她說話嗎?」 「在她臨走前,她心里掛著的人是你?!果溠艓缀跏怯绵ㄆ鼫惓鲞@句話。 碧娜霎時啞口無言。歐文終于逮到機會,趁勝追擊。 「你拿了鐵盒,卻沒看里面的內容嗎?」歐文朗聲道:「除了栽贓我和麥雅的詩,那兩張照片背后,別告訴我『謹慎』的『娜娜』沒有一字不漏地看完?!?/br> 「不準叫我娜娜!」 「喔,你的母親這么叫過你嗎?我隨口說說的?!箍吹奖棠绕鹆饲榫w,歐文感到占上風?!肝铱墒强吹靡蛔植宦?,她決心自殺時,可是特別到你房里親親你──」 毫無預警的,歐文閉上嘴巴。他立刻留意到芙拉達。芙拉達木然地看著她,猶如第一次看到那兩張互相寫給對方的詩一樣,神情既恍惚又受傷。 「你們到底在說什么……」芙拉達茫然的眼神在碧娜和歐文之間徘徊不定,「mama她……自殺?」 「抱歉,芙拉達,我無意重提這件事,那都過去了──」歐文急忙說。 「哼,你以為我會在意這件事嗎?她要死便死,要親就親,以為我會就此感激涕零地發現其實我『小小的心靈里面渴望媽咪』嗎?要不是麥雅從中作梗,她早就去她真正需要去的地方!」 「你怎么知道我救了mama?」麥雅停止啜泣,猛然換了神色,不敢置信地道。 碧娜揣起手交叉在胸前,噘著嘴一言不發。雖然被捆得緊緊的,仍能看出麥雅的身體有快要炸開的怒火,挺起胸口正欲爆發。 「你看見了。就像每次我夢游一樣,你看見了……每晚你看見我走到大樹下你不會良心不安嗎?」麥雅字字句句皆顫抖:「你怎么可以視而不見!她是我們的mama呀!那晚好冷,我的力氣不夠也不高,差點救不了她……所以,貓也是嗎?那天清晨,我夢游時把后院的窗戶打開,你也在場嗎?」 麥雅似乎想站起來,但由于雙腿都被綁住,才挺起身就狠狠摔下箱子。她奮力掙扎,前所未有的咆嘯著:「你真是大壞蛋!真是太壞了!壞透了!」 「像條油鍋里的蝦子?!贡棠让鏌o表情地說,對躺在地板上邊痛苦扭動邊喊叫「這不完全是我的錯,mama卻誤會我了……大壞蛋!大壞蛋!」的麥雅無動于衷。 歐文看著雙眼無神、搖搖欲墜地的芙拉達,雙眼像掉進了童話故事中那位冰雪皇后的碎玻璃,滿眼的情意破碎得七零八落,在泛起的淚水中瑩瑩閃爍。 「我明白了?!箽W文提高音量,蓋過麥雅的掙扎聲,嚴厲地直盯著碧娜:「你明明知道房里有監視器,卻什么都不說,你的父親偷窺你的母親,而你偷窺兩者。明明知道麥雅夢游打開窗,貓跑了出去,卻故意放任牠跑去長滿百合的花園,讓麥雅責備自己直到現在。明明看到你的mama要自殺了,卻見死不救……還有絆倒芙拉達的人……」 麥雅停止掙扎和尖叫,和歐文同時盯著碧娜。原本沉浸在失意與悲傷里的芙拉達,此刻突然回過神來,焦慮不安地看著歐文。 「你也看見了?!?/br> 「真好笑,那時我和你在房里,我能看見什么?!贡棠扔肿呋貢?,稍稍一跳坐在上面。 「麥雅說她收手了,所以這就是我上樓沒跌倒的原因??墒窃谇俜繒r,你三番兩次提醒芙拉達燈串有臟污……那些黑色粉末是麥雅夢游時,拿蠟筆在墻上作畫時留下的,麥雅的確對燈串動過手腳,但她收手了?!?/br> 「嗯哼?!贡棠乳_始玩起指甲,一派輕松,「麥雅收手了,我也不在現場,所以你說呢,芙拉達?」 歐文登時如夢初醒。他原本想推敲出碧娜的作為和思路,卻一不小心連其他料想不到的都翻出來。他僵硬地轉過頭,看著低頭不語的芙拉達,她的淚珠還掛在臉上,卻不見憂傷,換上另一種神色。場面一度屏息。 「可以對我說實話嗎,芙拉達?」歐文輕輕道。麥雅好不容易撐起身體,靠在木箱上,極力撫平呼吸,無比專注地盯著芙拉達。 可是芙拉達只是咬咬嘴唇,滿臉通紅糾結,就是不說話。 「讓我替我們的完美老師作結?!贡棠扔峙牧隧懥恋囊徽?,然后雙掌放在膝上,「他已經完美的推敲出我這個人的處世原則,『任這個世界自由運轉,讓該發生的事發生』。但離真相還差一點點,看來我們的話題要先扯開我對『人生的無意義』暫時轉到芙拉達身上。我在二樓時是看見麥雅鬼鬼祟祟的,她是臨時改變注意?!?/br> 碧娜跳下桌,加重語氣:「我的處世原則就是,該發生的事就該『發生』。于是我提醒芙拉達留意一下親愛的meimei手上的污漬,還有燈串上、樓梯間留下的黑色痕跡。芙拉達再笨,仔細觀察也能看出她平日安靜的跟空氣一樣的meimei『突然』約她出來談話是能干什么好事。嗯,故事到這里可以分兩個支線,一條是芙拉達哭哭啼啼去質問麥雅:『為什么要這樣對待我?』,第二條是裝死,跟平常嘻嘻哈哈一樣粉飾太平。只可惜這兩條支線都沒有發生,發生了我自己也想不到的『第三條支線』?!?/br> 現場一片鴉雀無聲,只待芙拉達發話。 芙拉達閉緊眼,嗚嗚咽咽地開口:「因為我受不了。對不起,但我真的受不了,歐文,原諒我!我發了瘋,我一看見你和麥雅感情越來越深,我就發了瘋。我不知道我怎么會有這種念頭!」 事已至此,一切皆已明瞭。為什么麥雅收手了,芙拉達依然會跌落樓梯間。這不是意外、不是預謀、而是由三個人的無情、貪欲、忌妒所網羅而成,摔下來的是芙拉達,但卻是自導自演的謊言,她既是受害者也是加害者。 「你該道歉的人不是我……」歐文心灰意冷地看著芙拉達。 「現在你能明白我說的話了吧,敬愛的老師?你的愛人芙拉達可沒你想像得天真單純又可愛。喔,還有另外一個膽小鬼,麥雅可是帶種的很,忌妒起來可是夜夜往你的小情人房里跑,我真該一併把她掐著枕頭的樣子錄下來!」 歐文冰冷冷地看著幸災樂禍的碧娜,他對碧娜的感受已經從難以置信到徹底的絕望。碧娜完全是個魔鬼,她沒有同理心,他們三人的生命和尊嚴對碧娜而言,跟垃圾桶里那隻無辜的雀鳥沒什么差別。還剩十分鐘。 「我對你好失望?!果溠庞挠拈_口,她的眼睛落在芙拉達身上,「我是忌妒過你,忌妒你不用花任何力氣,只要笑就能博得mama歡心。而我不像你,我就是不會說話,只會種花。mama總是告訴我,來年春暖,花會依約綻放,可是……」麥雅微微哽咽:「可是她對我的約定從來沒實現過。芙拉達,我對愛也有渴望呀!我不能一直等永遠不回頭的人,可是有個人,在都柏林的巷子口和我有約定,我找到他了,而他也來了。如果是你,你會怎么做呢?如果你看著你僅有的期盼再度落空、再次輕而易舉地被搶走,你有什么感覺?」 「我也說過我會盡全力彌補你的,你為我做的一切我永遠也忘不了。但除了這個人,若我答應你,我會心碎!」 「即使我忌妒你,我也沒有真的傷害你!可是我從來沒想過你會……」麥雅一時語塞,彷彿接著要說的是難以啟齒的臟話:「你竟然會故意摔下樓梯,來離間我和歐文……你不知道我當時多害怕、多懊悔……」 「你每晚都想殺了我!我剛剛都聽見了!要不是我不在房里,我就死在你手里。還有理查,難道你真的跟他沒有什么嗎?為什么他會親近你?他明明沒有教過你──」 「芙拉達!」麥雅又氣又失望地大叫,眼淚奔流而出:「原來你當時是這么想的?我真不敢相信……他就是噁心又變態的人!你只想玩弄你,你清楚得很!」 「我看見你們在茶水間擁抱,對的……對的……不只這一次……他的眼神、他的手……」芙拉達嘴里嘟嘟囔囔的,幾乎語無倫次,眼神飄移不定。 麥雅別過頭去,她不愿再談下去了,身體因情緒劇烈起伏,因哭泣而連連咳嗽。才片刻,麥雅如然又睜大眼,氣忿難平地瞪著芙拉達:「你其實都看見了……?你知道理查sao擾我卻沒阻止,芙拉達,是嗎……?是嗎!」 「別對我大叫!如果是sao擾,為什么你什么都不說?我所有愛上的人都老是和你扯上關係──」 「我是怕你傷心!」麥雅又跳起來,重重摔在地上,哭喊著:「你在感情上總不聽勸,一路受傷害……我知道你對理查是認真的,所以我忍著……沒想到最初的錯不是我『不說』,是我錯信了你還傻傻地自以為我保護了你──」 「對不起,我很不想打斷這段好戲?!贡棠葥嵴拼笮?,心滿意足地走到中間:「但時間不多,你們大概也看完對方厚臉皮下爛骨頭的樣子了,丑死了,我看夠了。別忘了我們還有一位神秘嘉賓,現在安靜得要命?!顾鶜W文那里瞟了一眼。 「到你了,歐文先生。你想聽聽你的兩位,呃,兩位小情人對你的感想,還是選擇先說說你的遺言?」碧娜走到桌子旁的椅子,開始從箭袋抽出箭。 *** 已經別無選擇。歐文腦袋停止運轉,因為場面倏地變得安靜,只剩下芙拉達和麥雅尚未平復下來的抽噎聲。 三雙眼睛直直地盯著他,如碧娜計畫內,不論前面如何紛紛攘攘,他才是被選為壓軸登場的主角。時鐘嗒嗒作響,當碧娜再度開口時聲音活像機械運轉,平板而單調,她再度主領一切,卻沒了起初興致沖沖、怡然自得的身態,不再度步也不再咄咄逼人,只是專注地暖身和拍掉弓上的臟污,像進行日常作業一樣。 「無話可說?那你呢,芙拉達?」 芙拉達的棕色捲發乏力地遮住側臉,她別過頭,閉口不言。 「麥雅?嘿,你們前面為這個人撕破臉,現在倒一句話都不說啦?你們到底有什么毛???真沒意義?!贡棠劝侔銦o聊地搔搔裸露肌膚的腰側,不耐地道。 「還有五分鐘,既然你們不說話,那我來為今晚做個結尾──」 「你從什么時候開始計畫的?」歐文低著頭,忽然開口。 「什么?」 「計畫這樁殺人案,」歐文無視旁邊兩人聽到「殺人」兩字忍不住發出輕微的抽氣,他平靜地說:「這個念頭從什么時候開始的?」 「兩年前?!贡棠妊杆倩卮?,口吻彷彿談的事情不過是準備大學的甄試,她收起矯揉造作的微笑,繃著臉轉過身?;剡^身時已經預備射擊動作。歐文繼續說。 「兩年前,在你計畫著殺人時,我計畫著找人。我一心一意找她,從來沒變過?!?/br> 芙拉達冷哼了一聲,帶著nongnong的鼻音。 「可是,變數出現了。我也變得比我想像中難堪,我粉碎我的信念,對她而言也是?!?/br> 「別跟我扯東扯西──」 「我就是變數,碧娜,事情不會永遠照你的計劃走?!?/br> 「你的廢話太多了,浪費了一分鐘!」 「那晚我可以感受到你的渴望?!?/br> 「閉嘴!」碧娜咬牙切齒地道,她僵直身體,握緊手上的弓箭。 「昨晚,你是想殺我也好,利用我栽贓我和麥雅的關係也罷……但我可以感受到你的渴望……」 碧娜倏地拉弓,引起麥雅一聲叫喊。 「不!碧娜,不!」麥雅持續哀求。 麥雅的哀求暫緩了碧娜的震怒,她滿意地瞅著滿臉痛苦不安的麥雅。于是又放下弓箭,嗤笑起來。 「可憐哪,你最愛的人一句話都沒說,你丟棄的那一個,卻為你苦苦哀求……」 「昨晚你為何沒動手?」歐文無視碧娜一貫的挑撥手段,不給碧娜譏諷的機會,繼續說下去:「你手里的刀足以殺了我,可是你放下了。別告訴我你來暗房從沒動過殺機,監視器錄得清清楚楚,中途你改變主意了。是什么改變你的念頭,碧娜?是什么讓你猶豫了,就像你現在一樣──」 「別以為我不會真的動手?!?/br> 「你說,人生沒有意義,可是為什么你要為『無意義』找出口,你想毀滅這個世界……可是碧娜,『毀滅』后面,什么都沒有。沒有你要的答案,沒有你要的出口?!?/br> 「時間到?!贡棠让鏌o表情地說:「你的寶貴意見我會留給警察做筆錄?!?/br> 「碧娜……」方才不發一語的芙拉達忽然開口,渾身劇烈顫抖,低聲連連啜泣,「不要……求求你……親愛的碧娜,請你再想想看,我們過去曾經快樂的時候……」 「你別著急著哭,第一個不是你?!?/br> 「不,我無法看你動手殺任何人……我還是不明白,為什么……」 「因為這里是歡迎我來到這個世界作惡的地方。這個家是我們最丑惡的面貌,而你們卻愛得要命,再漂亮的藉口和外表都沒有用……不應該再有人進來插手的,應該讓我們在蛹里死去,怎么流血出生就怎么流血回去……」 「我不懂你說的……我只知道,如果你有那么一刻相信我真的愛過你──」 「我從來沒相信過呀!」碧娜一副受不了的模樣,「我花了那么多時間讓你看清真相,你還是執迷不悟,草包就是草包。這樣好了,我給你一個機會,只要你能回答我,」她瞇起眼輕蔑道:「即使機會渺茫,或許我會改變心意?!?/br> 碧娜說著便湊近芙拉達,不再是從前那種親暱討好的模樣,連從前那種僵硬不自然的微笑也懶得佯裝,坦蕩而瘋狂瞪著芙拉達,令芙拉達不禁怯懦地微微往床后挪,活像試圖藏住糖罐的小孩一樣,低著頭遮遮掩掩的。 「用我的生命換你的答案,只要你能回答我?!?/br> 芙拉達低垂著眼,囁嚅道:「什么?」 「你老愛掛在嘴邊的,愛。告訴我,『愛』是什么?」 芙拉達登時愣住,以往的自信全無,像被考倒的學生不知所措地對著碧娜發愣。在眼神慌亂地掃了地板幾圈后,芙拉達突然露出恍惚的神情,嘴里嘀嘀咕咕著。 「愛是我的生命,我也只剩下這個了……」 歐文目不轉睛地望著芙拉達,因為就在芙拉達回應碧娜前,那雙倉皇無助的雙眼先觸及到了他,隨即陷入無比的悲傷。歐文在心里細細咀嚼她所回答碧娜的。 「你沒有回答我?!贡棠妊杆俚卣酒鹕?,轉離芙拉達,提著弓又往歐文那走去。 「愛是犧牲!」麥雅焦急地發話,卻立即被碧娜的訕笑打斷。 「多么薄弱的愛!我輕而易舉就可以讓『它』消失,我從來不為任何人犧牲。麥雅,你為芙拉達、為歐文幾乎丟掉了你不多的尊嚴,整個月拼命保護這兩個不把你當一回事的人、不要命的把心肝都丟出來,所以……有人因此愛上你,或付出同等的愛嗎?蠢斃了!」 「我只是想付出,我真心想──」 「你還覺得付出就有好下場嗎?你用你的『腳、趾』想一想,你老媽因為一隻肥貓的死就可以拋下自己的孩子去死、因為她的男人們被整了就發飆、沒來由就厭惡自己親身的兒子的人──」說到最后一句碧娜突然窮兇惡極地睜大眼,一口氣哽在喉頭,再出嘴時臉色霎時轉為平日那種陰沉、狡黠而壓抑的模樣,「按照『好媽咪』手冊來付出的機器人,這是什么樣的愛!」 「麥雅,你對心中沒有半點良知的人求情是沒有用的?!箽W文平靜地打斷。 「你懂我了,歐文?!贡棠人艡C抓住話柄,轉臉又回復勝券在握的從容神情,「良知,不過是文明社會催眠自己的東西,這個世界注定走回人性最初的狀態。我欣賞你這點,想通那些死前苦苦哀求的人沒想透的,他們為求『活』而求,卻不知道自己到底存在什么樣的世界里?!?/br> 「懦夫或英雄?為奴或自由?」歐文平淡地接應。碧娜微微抽動嘴角,原本搭起弓弦的箭,遲遲不舉起。 「是的,這就是回應這個世界的方式,唯一的代價?!?/br> 「唯一的代價就是死。好,你動手吧?!?/br> 面對歐文的爽快,碧娜突然一動也不動,噘著嘴卻掩藏不住眼神里的情緒波動。歐文認得這樣的眼神,昨日下午在碧娜的書房里,在他說明他要離開后;往前再想,在小花園里碧娜首次聽到他要離開時……好多次的對峙,在反覆的惡言惡語中,厭惡包裹下的矛盾情緒……魔鬼畢竟不是人,歐文最后暗暗告訴自己。 碧娜是人,而純粹的邪惡永遠不可能成為人。 「但我要你知道,我既不是懦夫也不是英雄,我是平凡人。為愛而死的平凡人?!?/br> 「做你的春秋大夢!『為愛而死』,我呸!」碧娜勃然大怒,她緊抓著弓箭,忿忿地走向前,對歐文瞪大著眼,「你不過和她一樣,自我中心卻又想裝得跟圣母慈父一樣,在別人心里撒泡尿又拍拍屁股走人,沒錯!你們口里的愛跟一泡尿一樣臭一樣噁心!為愛而死,哼,看看我們最常談『愛』的芙拉達,連她也說不出一回事,你呢,除了滿口論述,行為就不過是上了芙拉達又巴望著麥雅,少來跟我談『愛』那一套──」 「愛無法被訴說,只有你做了才知道。我敢為愛而死,我知道那是什么。我唯一遺憾的,是無法再多愛芙拉達一點?!?/br> 沒有任何人猜想到歐文會突然說這句話。碧娜則像被揍了一拳,什么話都說不來,只是既驚詫又氣憤難平地瞪著他。 「我已經活過你給我的最后五分鐘了?!箽W文轉過頭看著芙拉達,也不管碧娜是否會隨時舉弓殺人,他的腦海里輪番播送著這個月以來的種種,畫面不照時序交錯放映,最終放緩,一幀又一幀停在芙拉達與他共享的每寸光陰,他們跳舞、他們彈琴、他們在冰店熱吻、他們zuoai、他們偷偷牽手;芙拉達在他左耳低語、芙拉達端著派到樓梯下、芙拉達嘴角的奶油、芙拉達思考時搖晃手指、芙拉達把金蔥條圈住他的脖子、芙拉達打開大門冬陽照亮他的笑容如同天使……最后所有回憶倏地收攏停在一刻他料想不到的時機點。那令他格外怦然神迷,同時恍然大悟。 「我知道在愛里的每一刻。芙拉達每晚替樓梯間點上燈、轉頭看著我微笑的每一刻……我一次一次地愛上她。我愛她的笑容,我愛她的個性,我愛她的身體,每一刻我都覺得下秒就算死了也值得……」 芙拉達終于望向歐文,但歐文恰巧轉回視線到恍神的碧娜身上。歐文知道他的機會來了,卻沒半點逃脫的想法,只想傾吐滿懷的情感。 「我對你說過,我寧愿追尋不朽也勝過從未追尋,哪怕我是腐朽的破衣裳,所有人都會死去,但愛永遠不朽。兩年前我算不上失去她,因為我還有遇見她的希望,現在我真的失去她了……她再也不會相信我,而我也不相信自己了。結束了,這才是真正的死亡?!?/br> 歐文語帶哽咽,這次他將目光轉向麥雅,而麥雅的眼神早已守候多時。四目相交,令歐文再次感到神傷。 「我也失去了麥雅。我對她很抱歉……我是自私的人,我不要她愛我,但又想靠近她……」歐文自嘲地冷哼一聲,「我不想傷害任何人,但我還是傷害了……如果今天死在他們面前是我的懲罰,我接受?!?/br> 沒有任何人說話。歐文和麥雅淚眼相望,無言以對,千言萬語的懺悔與曖昧在凝結的視線里。氣氛悄然改變,芙拉達不再顫抖哭泣,麥雅不再垂頭喪氣,歐文也無視即將到來的死亡。 碧娜開始咬起指甲,她望向窗外好一會兒,突然冷笑一聲。 「我改變主意了。選一個吧,你想誰先上路?!贡棠戎匦麓罴谙?。 出乎意料的,沒有任何人受這句話影響。碧娜有點焦燥不安地舔舔嘴,弓箭在芙拉達和麥雅之間來回擺動,但除了歐文臉色稍稍變化,再也沒有任何令她心滿意足的事發生。 局勢改變,歐文再也沒有任何負擔,他沒掉入碧娜設下的選擇陷阱。他逼視著碧娜。 「我說完我自己了。那么你呢?談談你吧?!?/br> 「我說,選一個?!?/br> 「為什么你要知道愛是什么?」 「廢話少說,選一個你要他死的人!」碧娜將弓箭對著芙拉達,歐文雖然心猛然跳漏一拍,仍故作鎮定說下去。 「這是所有問題的關鍵?!?/br> 碧娜登時轉變臉色,露出她從儲藏室跌跌撞撞出來時的茫然神情。歐文見狀,繼續說下去。 「即使你覺得這世界爛透了,『生存』半點意義都沒有,你仍想知道愛是什么。殺了我們會找到愛嗎?死亡后面可沒有任何東西。只有一種東西永恆存在,超越生與死……我看見的是「愛」,那里,才有你要的答案,碧娜。那里才有東西?!?/br> 碧娜倏地將弓箭轉向歐文。芙拉達幾乎立刻軟軟地癱在床上,再次顫抖起來。麥雅反倒挺起身體,往芙拉達方向看過去。 「你憑什么說這些?你以為是殉教者嗎,呸!」 「憑我是會愛會恨的平凡人,我有權說我愛過。碧娜,你也是平凡人,為什么你就是不相信你有被愛的可能呢?」 「因為我一無所有!」碧娜咆哮,箭咻地發射而出,眾人不約而同驚喊。箭支擦臉而過,射在窗緣。歐文冒出一層冷汗。碧娜又開始度步,并憤怒地掃起床鋪上的棉被、忿忿地摔了枕頭,開始歇斯底里起來。 「我一無所有,無聊死了……我不會花半點力氣衝撞世界,因為一切都沒有意義,無聊!什么都沒有,以「意義」為名建造起來的虛構世界,是宇宙間最粗枝濫造的星球,就一塊爛石頭在那里轉來轉去,看著每分每秒都有人死去……誰妄想以『意義』滿足時間,自以為行為能創造永恆,就是迷信無知的蠢蛋!」 麥雅悄悄地挪動身軀,往碧娜身后挪,她和坐在床鋪上的芙拉達交換眼光。 「你還沒回答我,為什么那晚你會改變主意,原本要殺了我卻擁抱我?」 「閉嘴!」碧娜迅速地再次搭弦,惡狠狠地瞪著歐文。 「那是我看過最誠實的你?!箽W文嘆道:「我現在終于明白為什么我會把你誤認為芙拉達。因為我感受到從你身上傳來的『渴望』,那股能量才激發我對你的渴望。你是有渴望的,你并不一無所有?!?/br> 「我對你厭惡至極?!贡棠壤o弓弦瞄準歐文的心臟,滿臉猙獰恐怖。 歐文緩緩閉上雙眼。 「動手!」麥雅大喊,同時和芙拉達一起猛力地往碧娜身后撞過去,將她壓制在地。歐文見機立即用盡全身力量,用椅腳奮力踩住碧娜的手掌,痛得她哇哇大叫,既無法撐起身體,弓箭也脫手。 儘管碧娜拚命撐起身體,但還是不敵三個人的重量,趴在地上動彈不得。反覆的掙扎扭動耗盡碧娜的力氣,最后只能脹紅著臉頻頻喘氣。 沒多久,窗外警車鳴笛而來。地板上的手機響起,麥雅無法接,警車停在大門口, 樓下大門隨即「碰、碰、碰」撞了好幾下,有人踹開了大門,數個腳步聲匆匆穿梭在宅子各處,麥雅吶喊著。 「我們在閣樓,救命、救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