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因果〉之二
脫離困境時,夜已深了。 都那么晚了,娘親不知會擔心成什么樣子,而且這次請到河神爹爹出場,看來是不能用什么『不小心迷路』、『不小心貪玩』之類的理由搪塞她了。 娘親只是天真,不是真傻,這次老實交代,她不知會嚇成什么模樣。 是該回家了,早該回家了,可是現在他們身邊帶了一個村長大人…… 其實把他丟回家也就完事了,可不知道他清醒過來后要面對是怎樣的光景。 面對著那樣殘忍的記憶,他會堅持自己是仍處在幻境之中嗎?還是會涕淚如雨的慢慢消化那樣的現實。 父女倆都在沉思,滾著滔滔河水一路向奚家移過去。 這樣的記憶,是不是不要了會比較好呢? 沛兒神色略帶哀傷的提議著,這回河神爹爹只是搖了頭。 不是他不愿意管,也不是自己沒有那樣的法力,更不是對村長不存憐憫。 「沛兒,我想,比起忘記,他會更想把事情弄清楚一些?!?/br> 即使是神,也沒有權力在未經本人許可下隨意剝奪別人的記憶。 月色灑落在河神爹爹的側臉,那個完美無瑕的臉龐上,此刻卻如同被匕首畫上了千千萬萬的傷疤,每一痕都深刻在他的皮膚上,可以想見有多么疼痛,然而就算出血痛極也不能致死,只能咬牙忍痛日日夜夜?,F在也不出血成了疤,甚至有天會忘記自己曾經受過怎樣的傷。 不知道為什么此刻的神情會讓沛兒產生如此的聯想,河神爹爹的表情帶著悲傷,卻也有被歲月沖淡過后的釋然。這讓她心頭也跟著隱隱作疼。 于是他們也只是將暈厥的奚扶燁擱在奚家的大門口。 奚家算是炸了鍋,一下沒了奚夫人,現在連奚村長都不見了。便是這樣深的夜,也全被來來往往巡邏的燈籠點亮了。 「大人!大人回來了!」有人叫喊著。 這時沛兒和河神已經與那人間萬千燈火隔了一條被光影染得斑駁的河流,他們佇立看了一會兒。也是,放得如此顯眼,很快就被發現了。 被喚醒的奚扶燁愣愣地看了四周,一顆懸著的心似乎平靜了下來。 「原來真是幻境?!顾凑醋韵?,還以為是自己穩健的內力敵過了那些小伎倆。既然是幻境,那一切就不是真實的。想來現在瓊琚還在她的別院中。 不過經歷過這段幻境,他知道是他錯了,知道他該好好珍惜,該好好彌補那些白白流逝去的歲月。她是那樣的悲傷,就算會弄傷彼此,也應該用力擁抱著才對。奚扶燁悠悠長嘆,末了卻是笑著的。 沒事,只要人在,一切都不算太遲不是嗎? 「夫人呢?」奚扶燁問著。熱切的、事不宜遲的,他現在就要把所有悔恨和醒悟說與她聽。就算她今日不聽,明日他還是會癡纏著說,明日若也不想聽,那還有后天、大后天、他們還能有無數的以后。 「大人,就是夫人不在了您才去找的。如今就您一個人回來?!鼓莻€奚家侍衛不明所以,歪個頭就實話實說了。 奚扶燁睜大了眼睛,雙手按住了自己的腦袋,所經歷的那些畫面,都從腦??焖賲s鉅細靡遺的重播了遍,他站了起來,跌跌撞撞的卻阻止其他什么人來攙扶。 「瓊琚——」他仰天長嘯,吼得撕心裂肺。 父女倆相望一眼,轉身離去,不忍再看。 只是那天他搜遍了所有的地方,一陣陣如狼嚎的咆嘯,漸漸成了負傷的嗚咽。直到最后發不出一絲聲音為止,他暈了過去,被家僕抬了回家。 沛兒到家的時候,凌馨正揉著惺忪睡眼醒來。 上一刻還在黃昏,下一刻卻已是三更半夜,凌馨有些恍惚,可也大略猜到之中波折不少。 凌馨張開了雙手,將沛兒擁入懷中。不用什么言語,也不用急著索要一個解釋,此刻只要她的女兒貨真價實在她懷中便是好的。 凌馨淚水撲簌簌的掉,卻是勉強自己很快的提起精神。 「沛兒……一定累壞了吧!娘……娘親現在就將晚飯熱一熱,吃完盡早歇息吧!」凌馨努力壓抑住哽咽急說著,取過自己的手帕胡亂的把滿臉的淚擦一擦,只是怎么樣都跟不上淚水掉落的速度。 于是也只能放棄,她轉過身就進入了灶房,慌慌忙忙的,似乎是不想讓自己哭泣這件事情,再在沛兒已經很疲憊的小臉蛋上徒增感傷了。 叔顗看著凌馨灑淚奔走的模樣,也搶著上前要入灶房幫忙。 凌馨卻是果斷說道:「叔顗也很疲憊了,等等,我準備很快的……很快就好……」 一旁泫然欲泣的之亦邢南上前環抱住沛兒,后也隨著娘親說要他們父女歇下。他們自己決定扛起入灶房幫忙的重責大任,雖然不要胡鬧添麻煩就已是萬幸了。 現下這里又只有他們父女二人。 沛兒沒有哭泣,只是心靈很疲憊。她見到娘親這副模樣,也是很想哭的,卻怎么樣也掉不出眼淚。 或許,是因為在今日親眼所見的悲劇中,自己是最幸運的那一個,也是唯一幸運的那一個。 沛兒望著她的河神爹爹,而他望著她的眼神正如在水中初遇的那樣。 那個眼神,是失而復得,充滿感恩眼神。 「爹爹,謝謝你來?!古鎯壕従彽?,真誠地說。 何德何能,她竟然是那么真切地被這一家子深愛著??! 娘親貼心的憋了一宿的疑問,她貼心的不問,沛兒也就不提。那晚沛兒睡的特別的安穩,睡容也盡是笑臉。娘親是丈二金剛完全摸不著頭腦,淚眼汪汪的望著女兒的睡臉,就怕這孩子是被嚇傻了。 只是不問出個所以然來,對凌馨來說實在受罪。隔天一早,沛兒精神奕奕的清醒過來,看著娘親整夜沒睡紅紅腫腫的面容,暗暗想著再不好好解釋,恐怕會讓娘親繼續憔悴下去,那便是大大的不孝了。 這樣明媚的早晨,在花團錦簇的小花園里,臨時召開了家庭會議。 不必凌馨茫然地想著怎么開口問,沛兒打一開場就說明了今日宗旨,然后把說故事的棒子交給了河神爹爹,只是她的河神爹爹有些超乎她的想像,除了一身俊皮囊和有神力本事之外,沒有什么資格當主講人。 原因無他,他太不會說故事了,在神的眼里看事情是那么簡單,三言兩語就交代了過去。程度大概是,沛兒被抓,爹爹去救,然后就回家了。果斷省略掉其馀不重要人類的細節。 連同錦葵的一起略過了。這樣歡欣的時刻,河神不愿露出他傷感的神情。 然而沛兒是不允許娘親被這樣敷衍的,畢竟這個『故事』里也有很多值得警醒的地方,例如說有魔,還有覡的實力不容小覷之類的,最好把娘親想多管間事的心思全都驅趕的乾乾凈凈。 換著沛兒說故事,她是那樣的喜歡說故事。不論這個故事她在不在局內,她說故事的時候總是可以那么超然。 就因為超然,所以看得了故事的全貌??吹昧斯适碌娜?,才可以知道每個角色內心的情感是怎么一點點堆疊上來,就像她畫樹便能知道土地下的根脈絡如何。她執著又著迷于這件事情,沒有刻意避過悲傷的情節,反而在情感最濃的地方多撩撥幾下,深深勾起每個人心中最細膩、最脆弱的那一塊……勾起來、拉出來,然后慢條斯理的一一剪碎。 有些瘋魔了,說完已是日正當中,娘親翻滾的眼淚努力用下眼瞼盛著,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只盼著瞪著眼風吹了吹就把眼吹乾了。 沛兒回過神來之后又后悔了,每次說故事都把娘親弄哭還得了。 娘親揮揮手說了她沒哭。 當然,只是鼻子和眼眶紅了,娘親說這不算哭,那就不能算哭,好孩子是得聽話的。 或許是因為故事太深刻了些,在這之后的日子里,他們這一家人有了不少的改變。 首先讓凌馨意識到最可怕的一點就是,他們這些孩子,出去玩時遇到了些什么都沒如實說來。 「也不算沒如實說吧!」沛兒緩頰道。 沛兒可虧大了,凌馨知道這三人小組里面,雖然沛兒年紀最輕,之亦邢南也都把她當meimei看待,可沛兒絕對是當中的領導人物,所以娘親也就對著她一個人訓話。 沛兒不知道,之亦邢南也并非無人訓話,只是爹娘分工合作,娘親負責沛兒,而爹爹就負責另兩個男孩。 「都挑些無關緊要的說?!瓜胍幌肓柢岸急幻稍诠睦?,什么契安寧,什么賭場,什么信箋,什么錦葵與奚夫人的……的…… 這種事情怎么能讓孩子看到??!想著想著不由的火氣就直往上冒。 「娘親別氣了,我們不就是不想娘親這么擔憂的嗎?」說著說著沛兒也有些委屈,他們就好好出去玩,誰想要遇到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 看著女兒委屈巴巴的神情,凌馨努力撐起架子,可不能隨意心軟。厲言道:「但你有什么事情,回家還是得跟娘親說??!」 「要是什么事情都跟娘親說,難保娘親又得多管間事?!古鎯河终f。 「娘親怎么會……」凌馨話說到一半,心頭涌現了叔顗答應覡的承諾。這個覡刻意使計把河神釣出來,只是為了要神不插手覡的大業…… 那個大業會有多可怕,凌馨想都不敢想。為了保全他們一家子,其實只要對村民置之不理就可以了,可是那些都是活生生的人??!有那么多活潑亂跳的孩子,??!還有老人們…… 認真想想,沛兒說的也并非無道里,她確實是這個家中最容易不小心就要多管間事的那一個。 但不論如何,孩子們的禁足令是不可避免的了。 能移動的地方就是陸上的神殿和水下的宮殿,其他地方可都是嚴令禁止,最好也不要試探什么關于村里的消息。 安安靜靜,迷迷糊糊的,什么都不知道就讓日子過去,這反而是最安全的。 這段時間他們一家子一早兵分二路,河神開始認真修練,兩個男孩比較感興趣也就一起回水下修練了;而凌馨可沒忘她一生要務,一大上午基本上就是待在姮娥之花中,沛兒就溫順的坐在花叢邊陪著。 凌馨這個娘親打算認真看顧好她女兒所以將她綁在身邊,而沛兒何嘗不是這樣想,娘親可是目前最容易妄動的人,她怎么樣都得把娘親看好才行。 下午娘親燒好飯菜,一家子變得只有吃飯時會碰頭。 雖然娘親與河神爹爹能單獨相處的時間幾乎歸零了,這點讓沛兒相當不滿,可非常時期,也是沒有辦法的。 還有河神爹爹也是改變不少的。 他性情一向間散,相處這么些時間來,也沒見他認真練過什么功力。他是自然而然孕育出來的神靈,法力的強弱也是自然而然的。 覡說的確實不錯,此處不降雨,少了大半的水源確實令他功力大減,他自己是知道的,卻從來不以為病,因為打一開始他就不打算插手人間的事情。 既然不打算插手,也就不與誰為敵,不與誰為敵,又何必要磨利自己的武器。 可經過這回河神知道了,就算他從來無心去犯,別人也會忌諱他。他至少要有可以維護一家子的力量。 除了練功這一點外,河神爹爹近來養成了對著神器青銅鼎喝酒的習慣,而那個神鼎,就是錦葵為了墨玉簪與他交換的那個。 他總會挑寂靜無人的時候,一個人偷偷的懷念著那個曾經的酒友。 就算河神刻意隱藏這份情緒,但沛兒可是看的明明白白。 一天夜里河神依照慣例又對著鼎喝酒。 沛兒一聲令下,三個孩子就向他們爹爹撲了過去。 「河神大人,你喝酒我們也喝?!怪嗌瞄L胡鬧,沛兒叮囑他要越煩越好。 「河神大人,雖然我們身形還不夠成熟,但也是活了幾百年,酒應該可以喝的,我們陪您喝?!剐夏蠂乐數姆治龅?。 一時之間,這熱情讓河神妥妥的手足無措。 「嗯,那我也喝?!惯@時最沒資格說這話的沛兒插了一句。 「你不行!」之亦邢南還有河神同時說道,就在這件事上他們最是一致。 三個孩子圍繞著他,試圖用行動表明著他們知道河神很難過,但不要一個人躲起來偷偷難過,他們會一直陪伴在身邊的! 「你們孩子都不準喝,就讓我陪你吧叔顗?!沽柢皽厝岬穆曇魝髁诉^來。 娘親可是沛兒安排的最終王牌,要是他們三個孩子都沒辦法讓爹爹好起來的話,那請來娘親會是最好的選擇。 畢竟是在水下,這一路上他們可是讓娘親閉眼走到門外的。娘親要做的,就只是好整以暇,行路款款的從門外走進來而已。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誰知道爹爹房內開著窗,娘親一走進來看著外面窗戶有魚兒優游過來,還一雙眼睛盯著她看。她哪還需要喝什么酒,即刻暈倒。 唯一可以陪喝的大人就這樣沒了,沛兒慘烈的宣告計畫失敗。 只是那天爹爹又抱到了娘親,輕柔的將她放回了陸上的家。想來這久違的肢體接觸可以讓他們感情重溫不少,沛兒想著,那計畫也不太算完全失敗。 可是不對,娘親一直暈著,半點沒感受到這份親暱??! // 節奏緩了些,因為是過渡章,下一章就準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