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醉眼〉之七
還真的來了…… 錦葵大概是場上最訝異的人,他神色茫然的目睹叔顗降臨,比照著自己記憶中對人類厭惡至極的叔顗,怎么樣看來皆不是同一人。 在這么短的時間內,這一對人類母女竟在叔顗心中佔去了這么大的位置?明知是險境,還是如此義無反顧?錦葵只覺得自己似乎錯過了很多,可卻了然于心了。 錦葵在真正深愛之前,也何嘗不是對人類不存好感。尋花問柳當作消遣娛樂,又何曾想過要認真??善麄円坏┱J真,就是傾盡身心,肝腦涂地。錦葵見叔顗冷眼掃過四處,也途經了錦葵而毫無停駐,他明白叔顗的脾氣,生氣了,氣的還不輕??刹粴獠攀遣徽5?,在錦葵決定綁走沛兒的那刻,他便思考過這樣的后果。 忽感瓊琚默默隱于錦葵身后,輕輕揪了他酒紅色衣袍。錦葵才發現瓊琚臉色慘白,回顧現場,適才目光皆被叔顗到來震懾,倒沒注意到跟著叔顗來的還有一人。 那人身形壯朗,與錦葵文弱身版天差地別,面有髯鬚,神情堅毅無比。只是踏浪而來大抵是初次,全身被水洗禮頗為狼狽。 看瓊琚這樣反應,那人應該是奚村長了。曾經瞥過幾次,卻從未將他放在心中。沒想到第一次正面相交,竟是在這樣危急的場合。 他為何來?難道也是為了瓊琚? 他既然深情至此,又為何只是夜夜在瓊琚殿外徘徊,卻從不入內逕直離去? 難道這算是人類表達情深的方式? 這也是錦葵不能懂得。于他而言,愛她、護她,親撫她每一個傷痕,陪伴她以歡愉掩蓋沉痛的記憶,這才能稱之為愛。 「瓊琚?我來了,沒事了。擄你的便是這個妖怪嗎?」村長奚扶燁一路摔進來,還沒有搞清楚狀況。只見妻子匿于白發紅衣妖怪之后,以為此妖怪便是覡之同黨。 說罷便捲起了袖管,他會來此就是來拚搏的,自是毫不畏戰??v然是妖怪,看這細瘦的身形,指不定還能贏呢!不論如何,生死成敗,總得要為了妻子拚上一拚。 好歹也是不死拳傳人,奚扶燁雙臂拉開,擺好架式,步步前逼,不知這妖怪會使什么法術,看來只能速攻,攻其不備了!抬拳就往錦葵左肩打去,此拳為虛,其實意在攻擊錦葵右下肢,既然身版文弱,根基自然不穩,聚力一擊,普通人都得斷腿,妖怪就不知會如何了。 錦葵眉頭一皺,可以懂得護妻心切,卻不懂的這招以卵擊石有何用意,誰是卵誰是石,鐵錚錚明擺著的事情,只能佩服他有嘗試的勇氣。 礙于瓊琚在場,錦葵也不好下太重的手,只是手輕輕一揚,將瓊琚護于身后,而手揚起寬袖衣就如旗子般攤了開來,上面的圖案是紅白相錯的花朵,不知怎么在旋轉著,奚扶燁不知要躲,只盯著看,看得目眩神迷,不由得腳步踉蹌,蹲下身來雙手按住腦袋。 奚夫人早已淚流滿面,這一折騰下來,臉好似還沒乾過。沛兒在籠中靜靜的看,靜靜地觀察,可怎么揣度都難料那眼淚幾分是為錦葵、幾分是為丈夫、幾分是為自己流的。 他們三個之間的處境確實是尷尬至極,不過神被請來單單為了這場上不了臺面的戲碼,覡在想些什么?實在令人想不透。 「夫君,你何苦至此?!罐煞蛉诉煅收f道,看著那個因為暈眩而蹲下身子的男人,要費盡多少力氣才能阻止自己將他攙扶起來。 難道是為了她嗎?這又是何苦呢?他們之間早已錯過太多太多。 打從兒子夭折的那刻起,他們就沒再說過一句話。奚夫人以為丈夫是怨她,怨她的肚子不爭氣,沒把好的底子留給兒子??粗畠褐皇峭皆鰝?,她無處發洩,全身上下都長滿了刺,總會把所有人都刺傷。 所以她把自己關起來,也打算這樣永遠關起來。 她當然也想過,或許他們夫妻倆可以一起面對這個悲傷,或許也能再好起來,一切就跟從前一樣。 可一旦碰了面,只是小心翼翼地怕碰著了彼此的傷口,越是深愛,越是小心翼翼,越是閃躲,越是把彼此活成一座荒城。 他們坦承不了,那傷口就沒法結痂,在那反覆的潰爛化膿,或許要把傷口整個削去才有辦法突破這個人生關卡。 她好不容易今日才提起勇氣要連根拔起,把自己根深蒂固的悲傷連根拔起,從今往后,沒有奚夫人,沒有那些無法面對的過往,不再成為夜不能寐挑燈瞪著兒子長命鎖的嗚咽鬼魅,也不再午夜夢回被孤單的凄楚驚醒,然后發現醒來也是孤獨著。她又能怨誰,是她自己把自己拋下的,卻拋得不甚徹底,所以才半死不活的待在這里,日日夜夜,像是提醒著所有人不可以忘記。 不可以忘記她曾經有個兒子。 就算全世界都忘記,她也不能忘記她的兒子。 曾經捧在手中的觸感是那么熟悉,就好像昨天才發生的事情,要她怎么能忘? 是錦葵告訴她,她還是個人,不是鬼魅,而且是個漂亮的人兒。 她差點忘記她還擁有很多其他的,但事已至此,她已經沒有心力撿起來了。在一次次地擁抱中,她感覺到自己真實,感受到自己是真的存在著。只是當他離去,她又被那個曾經的自己追殺的走投無路。 奚夫人,既是人妻,應當遵從本分,生兒育女,守身如玉。 這些她都知道,怎能不知道呢?她擁抱著自己,反覆煎熬著,宛如處于油鍋之上,錦葵每次來到,就是在鍋里沖進了大盆的水,冷卻了那些疼痛??刹痪弥缶蜁序v起來、燒乾,直到下一次的來臨。 周而復始。 她已經累了。 這又是何苦呢?這么多年的默默無言、避不見面,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奚扶燁心中的重量。 這句夫君一出口,她既是懷念,又覺得哪不對勁,好像嘴不是自己的,說出了自己許久未言的稱謂。 奚扶燁敲了敲自己的腦子勉強站了起來,正色道:「咱們夫妻換過庚帖的,許的是甘苦與共,永生不離。今日你被擄于此地,我又怎能不來?」 奚夫人眉頭緊蹙,又是串串的淚灑落下來。 「我已不能是你妻子?!顾f的果決,卻說的撕心裂肺。旁人或許細瞧不出,但逃不過沛兒的眼。語速快了些,是怕那一字一句帶著尖刺,緩緩言道只怕會戳破了她故作堅定的表皮,滲出不捨卻又難堪的血液。 她說的是『不能』而非『不是』他妻子。 說的正是她走錯了這一步,絕計無法再回頭,縱有千萬不捨,那些不捨也只是有待挑去的腐rou,剜去之后才能生出新的。 況且他這樣好的人,又怎么能留個罪婦在身邊呢?不如斷得乾乾凈凈。 心里這樣想,奚夫人紅著眼眶,只是往錦葵身上靠了靠,以示親暱。 「瓊琚,夫妻之間我能不懂你嗎?醒醒!別被妖怪蠱惑,這妖怪會攝人心志……」奚扶燁硬著氣說道,可頭暈目眩實在站不穩,又一個踉蹌撲倒。 『夫妻之間我能不懂你嗎?』 在場觀眾都知道的,這夫妻之間,從來沒有弄懂過彼此,所以才會走到這般局面。 錦葵只心疼他的瓊琚又成了淚人兒,一手環過她哄了又哄。他虛弱的嗓子費勁的朝云雨喊道:「云雨我們說好的,孩子帶到就放我跟瓊琚走?!?/br> 云雨也沒有推託,只是換了個姿勢,單手支頤,翹了個二郎腿,擺明就是看戲的模樣。他另一手往前一送,這是『請』的手勢。 「你們要走,我可沒攔著?!乖朴瓯淅涞恼f著,末了卻不小心輕笑了一聲,彷彿被逗樂了?!钢徊贿^你們一走,他就得死?!?/br> 那個他,指的是奚扶燁。為了拯救夫人而甘愿至此的村長大人。 果然,一部好戲不只要有人物糾葛,還得要有高低起伏,生離死別這種虐心作品,更為佳作。 一片岑寂裹著悲劇將臨的氛圍,緊張的乾舔著唇,嚐到誰口里都不是滋味。偏偏此時,云雨多添一句:「兩個男人,只能挑一個最愛的活下來。奚夫人,你可得想仔細了,這一決定,就沒得反悔?!?/br> 語畢,云雨從妃色衣袍下取出一物,掌心大小,上下兩端是同等的水晶圓球,上頭是空的,下面承著黑色的沙,中間有琉璃細管連接兩處。然后他將其倒放在桌案上,黑色的沙在純凈的琉璃中飛快流逝,誰都不敢想像沙子漏完會發生什么。 沛兒生性好奇,求知慾又重??催^更漏、看過焚香計時,沒遇過這種沙製的新奇玩意兒,不過現下無暇在意這個。 云雨不知又觸碰了什么機關,五色寶石所鑲成的法輪緩緩轉動起來,竟像太極一般拆成兩半,向兩旁緩緩收合起來。上頭的蓋子揭開了,一股濃烈的氣味撲鼻而來,法輪之下原來又是一個坑,那個坑很深很深恰如這冰山的高度,而并不是深幽幽地不見底,那底部翻涌流淌著紅澄色的液體,這便是石頭被溶解燒紅后的模樣。 那是個天然的大熔爐,也是云雨的戲臺,今日就上演一回,讓河神大人飽飽眼福。 時間緊迫,誰能知道緩緩看寶蓋開啟已經讓黑沙漏了一半。那個巖漿坑就開在錦葵、奚夫人和村長的腳邊,他們不由得往下一望,從坑底吹上來的氣應該是極高溫的,只是中途被冰山凍了凍,吹拂臉畔時竟是徐徐溫風。 一落下去,必死無疑。這是他們唯一能肯定的。 而大家的目光皆聚焦在這面容憔悴的奚夫人身上,她聽云雨所言時,登時軟腳跪坐于地,淚眼看那黑沙流逝,是越來越模糊。 很多話,現在不說,就怕沒有機會了。 奚夫人爬起身,投入了錦葵的懷抱之中,對上了他有些茫然卻仍含情脈脈的眼神,她雙手撫著他的臉頰,輕輕問道:「葵郎,你說會一直憐我、愛我,不論發生什么事都不嫌棄我,現在可還作數?」 錦葵只是笑著抱緊了,欣喜的淚水依稀擱在眼角,他柔聲道:「許你之言,又怎能不作數?」 奚夫人點點頭,憂傷的面容卻是那樣的美麗,她亦緊緊回抱著錦葵好一陣子,似是要將這感覺牢牢記住。 然后她脫開錦葵的懷抱,一步步地走向了仍暈眩在地的奚扶燁。 她會選擇怎么樣的人呢?該是一個深愛過卻充滿傷痛的往昔,還是一個可能幸福的未來呢? 不到最后一刻,大家都屏息以待。 沛兒瞧著她的河神爹爹手里攢著拳,拳眼里有流光運轉,如果河神爹爹忍不住要伸出援手,這也是可以理解,是非成敗,死生相隨就是了。 所有人都靜靜看著,彼此猜忌著,等待著時機。 奚夫人甚至沒有將奚扶燁攙扶起來,她只是微微屈身,想要觸碰他的頭頂,卻又瑟縮回來,自己已是不潔,怕是沒資格再這樣做了。 「夫君,我們曾許諾白首不離??晌椰F在卻難想像你白頭發該是什么樣子?!顾D了頓,繼續說道:「我們錯過太多,卻發現太晚。但愿我的一切你都當大夢一場,一醒便忘乾凈了。往后日子,許個良配,共度馀生?!罐煞蛉说囊蛔忠痪涠即蛑?,卻說的堅毅無比。 眼見黑沙就要漏下最后一點,她別過頭去,不讓哭泣的臉成為他最后的印象,毅然決然,縱身而去。 不停地下墜、下墜、下墜……不知道會墜多久呢? 好的壞的,點點滴滴的人生在腦中跑過,假如這一切真是一場夢的話,現在的她是不是會責怪自己太慢醒來呢? 「這夢……實在太漫長了……」她笑著,終于是獲得了解脫。 錦葵好似在奚夫人離開他懷抱的那一剎那就接受了這個結果,他帶著一種平靜安然的笑臉,宛若一切都圓滿的模樣。 叔顗與他乃是至交,心下一驚也料到了之后會發生什么。 該出手嗎?他掂量著他所剩的神力,說不定能拚上一拚,把在場所有人都帶回去,到那時這段戀情再爭個高下也不遲,為什么得在這么殘酷的戲臺上。 叔顗雖然因為錦葵擄了沛兒而生氣,卻也知道就算不利用錦葵,云雨也會用別的方式把沛兒綁來,他終究是得入局。 就像這回,這齣戲安排得太過妥當,而村長還是叔顗帶來的。倘若叔顗不帶村長來,村長大概也會被云雨以別的方式請來。 云雨這人可怕的地方,就是把事情都料的太準了,又太完美了。 叔顗手里攢著靈力,想趁著時機一擊就將所有人帶走,奚夫人還未墜到坑底巖漿前,都是救得回來的。 然而錦葵看到了,只是笑了笑,輕輕搖了頭。 「叔顗,我對不起你,你可千萬別原諒我?!瑰\葵對著叔顗,溫柔的笑著說。 一瞬之間,與錦葵相處的種種回憶涌上心頭。 初見時他就是個受傷落水的妖怪,接著是尋花問柳的風流妖怪,最后的畫面停在了錦葵第一次遇見奚夫人后,跟叔顗談論起的表情。 錦葵輕搖著酒杯,眉頭輕蹙,緩緩說:『我從未見過一個女子如此憂愁,卻又美的驚心動魄?!?/br> 『哪個女人不是讓你驚心動魄?!荒菚r叔顗不以為然的說道。 『我想我愿意付出所有,只為了讓她一展笑顏?!诲\葵持杯,仰頭,一乾而盡。 「叔顗?!瑰\葵輕聲呼喚,將他拉回了現實?!改阋惨腋?,只是,不要像我一樣……」 那是他的歸宿。 錦葵隨著他的瓊琚縱身一跳,雖然是遲了幾步,但錦葵身為妖怪,很輕易的就追上了那個飄然下墜的心上人。 「這夢……實在太漫長了……」那時的她自顧自地說著。 錦葵翩然而至,給了她陽光般和煦的笑顏。 「那我們會一起醒來,到了那頭再見吧!」錦葵溫柔的說,緊緊的擁她入懷。 他們一起沉淪到底…… 雖然沒到相約白首,卻也完成了永世不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