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醉眼〉之三
「??!」凌馨不由得驚呼一聲。 靈識抽出了姮娥之花,凌馨感受自己踩在實感的土壤上,與記憶中的感覺無異,一瞬之間,分不清何為虛幻,何為真實。 「凌馨,怎么了?看見什么了嗎?」叔顗就坐在她身側,處在花海中卻無半點在意花朵開落,只在意那羅帕上的人頭,是不是被他繡精緻了? 聽凌馨驚呼一聲,叔顗立馬以關注眼神望她。 凌馨考慮著要不要將姮娥之花中的景像說出口,的確,看了上百株花朵之后,這是她第一次見到比較不同的內容。 有關小狐貍的……可是……誰知道此小狐貍是不是彼小狐貍。 河神千百年的歲月中,總得遇到些生物的,未必每一個都會留下牽絆。若看的不完整,先挑起叔顗的期待,后又發現只不過是空歡喜的話,那還不如一開始就不曾說過。 于是凌馨搖搖頭,她不適合說謊,也不適合隱藏。唯恐自己露餡,馬上又挑了下一朵姮娥之花,輕輕觸碰…… 是接續上一朵記憶的。 雖然開場是相同的睜眼、梳洗、泡茶、下棋,但河神的心境有所不同,凌馨是可以感知到的。 說有多大的情緒其實也不然,只是時不時的閃過昨天的畫面。畢竟是獨自生活千年的神,心境淡薄不起波瀾,能有這么點微末改變,已非常態。 昨日,河神感受到河中有淡淡的血腥味…… 血腥味其實并非罕見,河中大魚咬小魚,獵戶扛著血淋淋的獵物來河岸清洗,這全然是萬物常態。 然而這天,河神罕見的浮上水面看了一眼。 只見岸邊茂密蘚苔中,有一隻黃皮狐貍,就瑟縮在哪兒,應是不知怎么折了腿兒,還有一處傷口泌著細細血流,鮮紅色在一片豐盛的綠上特別刺眼。 河神眨眨眼,不帶情緒又沉回了河底。 萬物生滅皆有時,即便是神,也不能隨意擾亂秩序。攪亂的命數,也未必可以給生靈帶來好處,反而阻撓了牠投生的時機,錯了時機遇見錯的機緣,此乃大罪,根本稱不上是善,偽善罷了。 昨晚河神就這樣早些熄燈歇了,一雙眼睛卻怎么不閉起,望著那隔著水漂漂盪盪的銀色月光。 凌馨是見到那隻小狐貍所以驚呼了一聲,可誰知道那會不會只有一日的記憶,畢竟那隻小狐貍已是命在旦夕,能否再次相遇,皆非定數。 果不其然,今日的河神即便被挑起了多次心思,還是穩住了心神,沒有再上岸看那隻小狐貍,生與死,皆無可知。 雖然神能探知萬物生靈,卻因萬物皆有靈,靈太過繁雜,試圖感知之時,無數心緒涌入腦海之中。說這是神的能力,不如說這是神的困擾。河神于這日試圖將此技能開啟片刻,但天生喜靜,就算只是片刻也不堪其擾,立馬就關了起來。 是以,小狐貍的生或死,皆是未知。 說不定早已血盡致死陳尸岸邊,或許在未死之前就被其他掠食者叼走,或許用盡最后一絲力量,拖著傷腿到隱密之處躲藏,或許躲過一時半刻,卻因無法獵食而飢餓致死。 一天又過,毫無進展。 凌馨從姮娥之花中甦醒,假裝沒看見叔顗好奇到快要抓狂的面容,若無其事地走向另一朵花開正盛的花兒,輕觸花蕊…… 河神睜開眼睛,如往常一般梳洗。 照理說下個行程就是用純凈的水開始煮茶,然后準備好棋局與自己對弈。 今日特別不同,河神的心底像是被什么驅使一般,但又說不清是什么感覺,就當作心血來潮吧!河神走出華麗的水下宮殿,在河床的后花園中,擺了個涼簟,靜下心來盤腿打坐。 神的打坐更是不同凡響,處于絕對的空,什么思緒都沒有,凌馨差點就要昏昏睡去,直至嗅到水中又出現了熟悉的血腥味。 河神于水中之物最能掌控,落入水中的東西就宛如闖入河神的懷抱。河神感受到那個狐貍形狀的東西漸漸下沉、漸漸下沉…… 河神沒有去捧、沒有去迎,連眼睛都沒有睜開來看一眼,只是默默任由那東西落入河神的腿上,窩著,像回到了最溫暖的家鄉。 「非我介入,緣分使然?!购由袢粲兴茻o的淡淡說著。 凌馨又從姮娥之花中甦醒,這下,比較有譜了。 那日河神將小狐貍捧回殿中,悉心照料,雖然在那一日結束之前尚未甦醒,但氣息勻穩,腿傷也皆已恢復……大概可以確定,此小狐貍便是彼小狐貍了。 那小狐貍也真是意志堅定,河神提取了牠這幾天來的回憶,牠見到河神的第一眼起,就開始用盡全力,用腿努力在濕滑的蘚苔上移動,一日下來也不過移動幾寸,牠卻沒有放棄?;蛟S就像河神說的緣分使然,牠知道水下是牠唯一的生路,日夜不懈下,終于憋了口氣滑入了水中,也是命運,讓牠落入了河神的懷抱里。 這次凌馨的清醒,可瞞不過叔顗了。 「凌馨,你這個訝異的表情,該不會是見到小狐貍了吧?」叔顗神色淡然,嗓音也平平不起波瀾,可手中的羅帕卻被揪緊了。 凌馨咬住了唇,有些懊惱的在思考怎么辦,畢竟她還不知道多久才能看到小狐貍為何而去,那平白提起小狐貍的這段歲月,叔顗是不是會一直心神不寧呢? 不敢迎向叔顗的目光,凌馨四處張望想找些什么東西來轉移話題,終于是把目光定向了叔顗那被差點被扭爛的羅帕上。 凌馨向他移了移,接過了羅帕盡力撫平,又抿著笑臉遞還給他。 這時她注意到了叔顗的雙手。 「咦?」凌馨滿是不解,拿起自己的雙手看看,又往叔顗的雙手看看。 「怎么?」叔顗學著她,看看自己的雙手,又拉過凌馨的雙手翻看。 凌馨的雙手被捧在叔顗手心上,暖的發汗。 不不不!現在可不是害羞的時候。凌馨試圖解決自己的疑惑,也就沒想多,將自己的一隻手掌貼向叔顗的手心。 這下換叔顗露出靦腆的笑臉,對準指尖縫隙牢牢扣住。上次這么做可是在行鹿牽儀式之時,凌馨突然想要回味這觸動,他就該配合才是。 然而顯然是會錯意了,凌馨皺了皺眉頭,愣愣道:「我之前怎么沒發現不太對?!?/br> 「是什么不太對?」叔顗問著,手可沒打算松開。 「我之前進入姮娥之花的時候,因為不照鏡子,大多只看的見自己的手在活動。那雙手,跟我的手差不多大?!沽柢巴犷^疑惑?!缚墒鞘孱壍碾p手,分明比我大上許多?!?/br> 「所以……那是手小時候的我?」叔顗因為毫無印象,只能這樣猜測。 「或許吧!今日第一次聽見河神的聲音,也細了許多。該不會是青年時期的神,還沒長大長高,也尚未變聲吧?」凌馨雖然沒養過男孩子,卻從小跟一群孩子混長大,沒分是男是女都玩在一塊,男孩子的變化她還是稍微知曉的。 只是男孩子會變聲,難道神也要經歷這過程嗎? 驀地,外在sao動,似有人在神殿之外叫喊。 轉瞬間,凌馨與叔顗出現正殿高位上,凌馨正正經經的巫女服裝,也不知何時換上了。 只是迎來了依舊是那個按不住莽撞的不速之客。 「河神大人,我求你,我求求你……」今日的態度倒是軟了許多,一踏入神殿就跪了下來,之前死死要的面子,好像都不再重要了。 河神面色冷了冷,摩拳擦掌就要循著舊例將村長收拾出去。凌馨黛眉一蹙,看見反常情形還是心軟的,不動聲色的微微握了一旁叔顗的手,示意他先別動作,聽聽再說。 「凌馨、凌馨!河神大人究竟在不在?」一向沉著氣的村長甚是焦急,滿是英氣的眉眼中,現下只徒留凄涼。 凌馨沒有回應,只是一貫冷著表情,肅穆無比,不帶私情。 「凌馨,你倒是說句話??!」村長跪著,跪著移到殿前的臺階下,仰著頭,正對著凌馨。 「今日來,所為何事?」凌馨依舊僵著臉。努力繃著,都繃習慣了。 「瓊琚……瓊琚……」村長慌忙之中,擦去臉上的淚痕。男兒流淚,對他這個粗人來說,可是莫大的恥辱,更能勘比下跪……「瓊琚……我夫人她不見了,她本就幽居一處,連奴僕都不敢打擾。只是這回兩三天了,送進去的飯盒都沒動過,一闖進去,才發現她不見了?!?/br> 村長連滾帶爬的竄上殿來,一把拉住凌馨的手,哀求道:「我搜了所有人的住所,獨獨云大師的住所我連入口都尋不到,凌馨,求求你替我跟河神大人求個情吧!」 這副模樣,是動了真情,而且用情至深。凌馨不得不有些可憐他,堂堂一個村長,捨下了所有的身分,和所有的尊嚴,只為了救回自己的妻子。 只是光憑凌馨之力,還真是妥妥的無能為力。 凌馨往身側一看,叔顗臉色大變,兩隻眼睛直瞪瞪的看著村長握著凌馨的手,似乎是氣到還沒反應過來,又或者是氣到還在考慮該用什么更殘酷的方式收拾他。 凌馨為了保住村長性命,使了勁推開了他。 可他卻不愿放手,還抱上了大腿,求她顯個神跡,找回他妻子。 又是練武的身子,凌馨自然推不動。 「叔顗,不要傷及性命?!购冒?!村長自己要作死,凌馨也就放棄了。 『你妻子不見,來找我妻子做什么?』叔顗的聲音沉沉回盪在空氣中,村長見不到他,只能聞聲顫抖。 村長猛然放開了凌馨的腿,剎那間,他的雙手成了兩片大魚鰭,雙腿併攏成了帶著鱗片的魚尾巴,一如往常的彈飛出去,這回,是墜入了他們奚家的池塘里。 「叔顗別氣了?!拱矒崾孱壥乾F在的首要任務,她冒著膽子,親膩的撫著叔顗披散的黑發,或許是生氣過頭,有點炸毛。 叔顗享受著觸摸,氣消的也很快,只是還擺著臉,這樣會摸更久些。 「只是為什么奚夫人不見了?在這村子里,能去哪呢?」凌馨隨口問道。 「說不定是錦葵帶著她浪跡天涯了吧!這也未必不是好事。離開那個糟糕的傢伙,剛好而已?!故孱壱搽S口答道,沒把這件事放心上。 「為什么是錦葵?我看他們夫妻情深,那奚夫人雖然沒見過,但大家口中的她并非薄情之人?!沽柢八尖饴?。 「并非薄情,那便是太多情了?!故孱壨嶂^,蹭著凌馨停下的手說道。 看著叔顗這副模樣,凌馨不禁失笑,認命的繼續安撫著那頭炸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