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誰憐〉之二
沒人在意這小小的從僕,穿越紛雜的人群,沛兒循著琴聲往樓上走去。相較于一樓窗戶大敞毫無遮蔽,樓上幽暗多了,像是籠罩了一層烏紗,撥不去、碰不著,如此神秘,更是無形驅使著沛兒向前。 最該隱藏的賭場沒隱藏,樓上想必是藏著更深的東西,她既是好奇,又是惶恐自己難以承擔揭發的后果。 但琴聲陣陣引誘著,她早已無法停止腳步。 旋律逐漸單調起來,只剩下三個音在重復撥弄,聽在耳里,像是不耐煩的陣陣催促,也難怪契安寧聽了不安寧。這琴聲想必是他們之間的聯絡方式,這個魔,是正是邪還是難測,若在村子里有所計畫,難保不會牽連村民。 村民……怎么又想村民…… 能保得了自己和娘親就已經是萬幸了,別自以為是有多大的能力可以拯救蒼生。讓自己陷入險境就是陷娘親于不義,當初自己被追逐落入水中,娘親流下的滴滴淚水她都是銘記在心的。 還差點要嫁人作妾,想想那個混帳村長趁人之危實在欺人太甚,河神爹爹只送了他一對鰓和蹼,這懲罰實在太輕了些。 想著想著,她已走近了琴聲源頭,廂房門緊閉著,門后還有重重布幔遮擋著,全然無法從木門上白紙糊住的格子中稍稍窺探幾眼。 她一踏在門外,琴聲戛然而止。 門內人想是聽見了她的腳步聲,這讓她惶恐起來,內心一點點的沁出寒意??扇羲胩?,那是連契安寧的囑咐都辦不好,還得疑懼她會大動肝火。 既然來了,就先搞清楚狀況再逃吧! 等等,契安寧只說要把話傳到,可沒說得進去說話。 「客官,契安寧姑娘吩咐小的把話帶到,姑娘說待她盡興自然會來尋您,不必再彈琴催趕……」沛兒加大聲量在門外禮貌說著,既然演個從僕,就是要連語氣都近似才是,雖然她的孩子嗓音還是稚嫩的,但這年頭,孩子工作也是有的…… 里頭無聲,簡直一片死寂。 可那是不可能的,里面就是有人,既然聽出她的腳步聲,她說的話應該也被聽清了才是。 「小人話傳到了,告辭?!闺m然內里沒人回應,但琴聲停了,目的也達成了,她應該算是……完成使命了吧? 里頭沒有回應,沛兒轉頭就要離去,剛要踏下一步,琴聲悠揚又起。 剛開始幾個音來的急促,卻又是單音撥送,彷彿在靜寂無聲的曠野中,一個人無助地追逐著,是那樣的孤獨,又是那樣的渴望著…… 在追逐什么呢?這琴聲留下了沛兒離去的腳步,琴音在她眼中拂出了故事,令人忍不住翻入下一篇章。 佇立了一會兒,追逐的琴音轉而溫婉,飄忽而細緻,如春風輕拂過臉頰,半是沉溺于溫柔之中,半是搔癢游戲著。分明被春風輕輕擁著,反手要緊握卻又不可得,飄忽之中隱著酸澀苦楚,藏入琴聲中,聽來是含蓄的,卻還是被沛兒品嘗出滋味來。 接下來琴聲漸弱,萎靡的像是被貶了好幾回合的詩人,只能對著天怨著浮云蔽白日,對著月說最是故鄉明,對著酒說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陰鬱之情染上了沛兒的臉龐,越是品味著琴聲就越能釐清之中的情意,和積攢著的萬般無奈。 她多想上前寬慰那人,跟他說行到水窮處更該坐看云起時?;蛟S,她更想看看到底是誰彈奏出如此琴音,或許,更想問問他的故事。 追著什么,渴望卻又不敢得的是什么,是什么讓他最終抑鬱至此? 想來,她話傳是傳了,但卻沒有確認那人到底有沒有聽到。 任務……總不能做事做到一半,娘親教過她做事要有始有終,她……她不能就這樣半途而廢。 給了自己無數的藉口鼓起了勇氣,沛兒走上前去,輕柔將門打開。 小心翼翼,卻又充滿期待著,現在她的所作所為分明是背離自己本性的,可她卻沒有辦法阻止自己,若要責怪,那便怪那琴聲太過悲涼,悲涼到她想輕輕撫平那樣的傷口,她想要…… 糟糕,又是自以為是。沛兒反省著自己,別總以為自己有多大的力量,她現在這樣人不像人,卻又不是精怪的狀態,實在不適合再牽扯別人。 但,不過是看一眼,傳個話,沒有別的了,這樣應該也不惹事吧? 沛兒小小的臉鑽過重重簾幕,每撥開一處,就是一次的天人交戰。攻擊或逃跑,她遵著生存的本能在心里拉扯著。很久之后她才知道,猶豫不決是沒有用的,命運早就安排好劇本,注定了一次次的相遇,注定了一次次的別離,注定了每個相遇都是久別重逢。 步步向前的結果,那重重簾幔之后,是帶著淚水的憂鬱眼眸。 追著什么,渴望卻又不敢得的是什么,是什么讓他最終抑鬱至此? 答案全都在他的眼底。 是汾璱慷,面色清瘦不少,黑色正裝,周身都是墨黑色的又不戴任何飾物,若不是那眼眸中閃著淚光,他整個人就要被陰暗的背景湮滅過去。 原來并非他不愿回應,只是可嘆他的嗓子…… 無盡的酸楚從心坎蔓延出來,沛兒望著那眼神,只覺得心碎。 她可從沒對除了娘親之外的人有這番感觸。即使當初要離開爹爹、離開大宅院,離開熟悉之處奔向陌生的環境,她也沒有這番酸楚。 他的眼神問著她:『近來可好?!粎s又從沛兒毫發無損的體態得出了答案。 看來沛兒很幸福,根本不需要他來拯救。又是可嘆自己的無力,又是為她的幸福感的欣慰。 可他近來不好,非常不好。不好到沛兒不需要言語也能看穿。 她一步步踏上前,猶豫著第一句話該說些什么,但又或許根本不必說些什么,他們的眼神自然交流著,什么都隱藏不了。 沛兒走近,赫然瞧見琴弦上斑斑血跡,心上又是一陣酸軟。那些琴音,那陣陣撩撥下該是多椎心的痛楚。難怪在催趕契安寧之時多藏著不耐之意??伤陂T口聽見的,挽留著她的琴音,卻是那樣的真心誠意毫不含糊…… 「你受傷了,我去跟店家問藥?!古鎯撼料滦膩磙D身要走,她所能做的,遠遠不及他的心意。 汾璱慷起身抓住了她的手,緊緊地將她的小手裹在手心,對著她搖搖頭。 「你是在受罰?」沛兒或許早就料到了,汾璱慷當初為了救她,以琴聲作示警,打壞了覡的計畫,又怎么安穩脫身? 既然是受罰,要是擦了藥,傷都好了,又該怎么證明曾經罰過了呢? 沛兒停下腳步,緩緩反握了汾璱慷的手??粗臼前尊缬竦闹割^皆是傷痕,傷口結痂又破、結痂又破,反覆下痕跡越來越厚,卻還是折磨的透出血來。 他淺淺笑著,眼神中努力說著他沒事,可眼神騙不了人,那些沒事都是故作堅強。 然而他們相遇了,汾璱慷可以慶幸一會兒,至少知道了沛兒安然無恙,幸??鞓?,還往村里找樂子來了。 他們握著手,以他們之間沒見過幾次面的交情,這時也該尷尬的松手了。只是他們明白相遇的短暫,再次碰頭不知何時,能如此感受著彼此的溫度實屬不易,誰也不愿浪費。 沛兒其實也讀不懂自己的心思,只是此時此刻,她只愿停在他的眼底,擦去他的淚痕,撫平他為了表達心思而深刻傷痕的傷口。 這感覺,是同情嗎?只覺得心口陣陣疼痛。她想帶他離開這里,離開這些可怕又復雜的事情。汾璱慷分明跟她一樣還是個孩子,為什么要承擔那么多東西,受這么重的罰……而這懲罰,與沛兒脫不了干係。 或許是因為這樣,她才放不下的吧?沛兒對自己這樣解釋著,也默許了他們之間相對而視,雙手相握,許久許久,而不覺古怪。 汾璱慷可想過要逃,可想過跟她一起逃? 沛兒氣血翻涌,握住的手也不自覺緊了緊,卻又啊了一聲,松開了手,雖然汾璱慷說不出話來,但剛剛這樣握著,傷口怕是要疼上好一陣子。 汾璱慷眼底說著沒事,貪戀般的將她的手又裹回自己手心,彷彿說著,就算她傷他千萬次,他都會若無其事地將她握好。 多令人心疼的人兒??!沛兒伸手碰了碰他的臉龐。 可不可以帶他走?請爹爹將他藏在水下,他們四個孩子一起開心生活。 還沒說出口,她就覺得不妥。 汾璱慷的爹娘俱在,牽掛自然是扯不斷的。強行讓他們骨rou分離,這難道不是她自以為是的對他好嗎? 就這樣待了一下午。陰暗的房間不開窗,只有微弱的光線從紙窗透進來,光線越來越稀微,還染了片片紅暈,已是向晚。 本是就這樣安靜握著手,汾璱慷耳朵靈敏,聽到腳步聲之后就松開了手,將沛兒隱于身后。 曾經,他想過要保護她,傾盡自己的全力。第一次,救她于妖狼之口;第二次,沒得救她于水中;第三次,婚宴中眼睜睜看著她掛在神的背上被河水捲走…… 他想過的,若有一次他抓牢了,那便再也不放手。 可這回是他自己松手的。 面對太多未知,自己的能力還太弱小。沛兒現在幸??鞓?,不能再把她牽扯進村里的陰狠籌謀中。 驀地,門開了。 「什么嘛!三號不見那么久,竟是在這里跟小情人敘舊嗎?」契安寧探進頭來,對著他們笑了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