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登岸〉之一
沛兒遙望所處的對岸,有好大一片陸地隨著河里的漩渦向下陷落,草木傾倒連根拔起露出慘烈的情狀,大地隆隆悲鳴著,氣流不穩颳著怪風捲起四方塵土,天地搖動,他們想站也站不穩,逃也逃不了,便握緊彼此的手,死死把身體壓低,試圖穩定彼此。 陷落的陸地空了,四周的河水便一股勁的往那處傾灌而去,漩渦也就這樣越擴越廣,吞食掉大半彼岸陸地。讓孩子們不禁感嘆,要不是他們選擇此處上岸,大概也會被一口吞噬掉吧! 而事情還沒完,向下陷落到了極點,暫時修整片刻,天地再次搖動起來,愈發猛烈,漩渦處的水流剎那間顛倒了形勢,被擠壓過頭的水柱向上噴散,像是涌泉的模樣。接著原本陷落之處緩緩向上隆起了一個小丘,丘上突兀的多了座富麗堂皇的建筑,沛兒依著自己十幾歲的理解,這應該是座神廟之類。 他們三個被擠出的水流撒了滿身,不過其中兩個身為水波,不甚在意,只是盯著眼前之景嘖嘖稱奇,說是百年來都沒見過如此神蹟。 這河底能造出如此神蹟的,恐怕也沒有別人了。 水霧散盡之際,天地再不搖動,三個孩子急沖沖就要前去一探究竟。 凌馨再度甦醒時,周邊景致全然不同,身處何地,她又是一臉茫然。 「凌馨,你醒啦?」好聽的聲音傳了過來。凌馨從猩紅色的軟被上甦醒,朝聲音處望去,只見那傾倒眾生的容顏亦朝著她望過來,他本是與自己下棋消磨光陰,見其甦醒下一刻就瞬移至她榻前。 她此刻有些羞怯,可與是否戀愛無關。叔顗的容顏并非人間所能有,多看幾眼都像是褻瀆,如今那樣明眸又認真無比的望著她,要不沉醉,還需要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還要八風吹不動才行。 叔顗這樣對她們母女好,是大恩神,不是她能隨意妄想的,況且有了孩子之后,她也無暇往別處想。 「怎么我又昏了……」凌馨神情窘迫,尷尬扯著笑容。 「無妨,你再也不會昏了?!故孱墱厝嵋恍?,遞給她一杯茶水。 「謝謝?!沽柢肮Ь唇酉?,飲入潤潤喉,邊品味著他的言外之意?!冈摬粫孱壷魏昧宋倚念^???」 叔顗天真地搖了搖頭,好像根本沒有想到這一層面。 因為他更簡單暴力的解決了問題。 「噢……」叔顗沒有正面回答她的問題,凌馨便沒有再問下去了。 畢竟神說什么就是什么,神誆騙她也得不到什么好處。 叔顗卻是期待她問下去的,遲遲等不到下文讓他們對看地有些尷尬,他甩了甩眸子里的錯愕,立馬就振作了起來。 他輕扶她在殿內晃過一圈,玉石雕砌的臺階、寶石串成的珠簾,梁柱上有赤金色的龍盤旋而上,雕刻精緻栩栩如生,仔細看這龍沒有犄角,叫什么來著,有個特定的稱呼,可她忘了,回頭該問問沛兒了。 殿內是猩紅色調,布置華美高雅,儼然是端莊肅穆圣殿模樣,讓人不禁肅然起敬。與不久前剛剛見過的水下宮殿相比,這處更像是河神該處的居所。 「這是我見過最美的屋子?!故孱壿笭栆恍?,像個獻寶的小孩子。 凌馨眨眨眼,不明所以,堂堂一個河神,與她獻寶做什么?他多的是厲害的、她沒有的東西,這一項項她都得做出羨慕的反應嗎? 叔顗單純的表情下,凌馨在內心攪動躊躇萬分,他的目的究竟為何,只是為了獻寶的話自己反應如果淡了些,是不是就不太禮貌? 「的確很美,不似人間能有?!沽柢拜p輕道,這也是真的,由衷的感嘆。 叔顗心滿意足的笑了笑,這個笑容讓她悄悄呆了神,然后尋思著要不要夸得再夸張些,說不定這個單純的神能更開心些。 「這里,我記憶中最美的屋子,贈與你?!故孱壭﹂_懷,那份喜悅是那么的簡單而真切。彷彿他只是個鄉間野孩子,在花海之中尋尋覓覓了開得最美好的一朵花,咧著開心的笑顏獻給他心上的那個姑娘。 可這畢竟不是花,凌馨怎么能把這么貴重的禮物收下。 「我不能收?!?/br> 人往往把神給予的東西當作理所當然,在神殿上、祭祀時、燒香拜佛祝禱時候,求平安、求順遂、求財富,一個個獻上虔誠與供品,就想要神替他們完成事情。 凌馨尚未遇見神之前,都覺得祭祀這種行為就是求個心安,在虔誠祈愿時也讓自己明白內心最重要的是什么,就這樣而已。 現在明白了神是真實的存在,那人類的行為就太莫名其妙了。進入殿堂與一個不相干的人求這個求那個的,就因為他是神,就要替人們完成愿望? 這根本莫名其妙對吧?人間那些小小回饋供品神根本也不放心上,為什么因為人會還愿,就一定得實現他們的夢想? 她凌馨可不能把神的饋贈看作理所當然。 只是叔顗看來大受打擊。 他俊朗的臉蛋剎那間像受盡委屈的小動物般,眼汪汪嗚咽著說:「為什么?」 看見這神情,凌馨不自覺縮了縮脖子,彷彿覺得自己做錯事情一般。 「太貴重的東西,我怎么能收呢?一個救命之恩就還不完了,再拿叔顗的東西,怕是這輩子都還不完了?!沽柢班嵵氐?。 其實還不完才好呢!他恨不得母女都安穩的陪伴著他,能走多遠是多遠??伤緛硪矝]有要她償債的心思,只是單純想對她好罷了…… 「那……算是借你的,如何?」叔顗可憐兮兮地望著她,要是她再不賞臉,指不定他就要落下淚來。 不知道神哭泣該是什么模樣,剔透的淚水劃過他如玉般的面容,一定也是相當唯美的畫面吧! 不過,她怎么能讓神哭泣,他是這樣用盡心思的待她好。 「借……那,我會努力找出記憶來還叔顗恩的!」既然借了個住所,那就更用心做好自己能做的事吧!這也是河神心頭最深的牽掛,她一定要能辦好才行??! 兩者達成共識,面對面相視而笑。 叔顗扶她往窗下走,那處擺著青色桌案,上有一白色圓球由桌四隅引出雕花木臂相扣而銜在其中。那圓球的白是濃烈而搶眼的,比白紙更白,比象牙色更純然,內不透光,讓人捉摸不透那是何物。 更捉摸不透的其實是河神,她分明沒有暈了,怎么就這樣扶著她四處走。 想來從相見開始,他們就對肢體接觸過于理所當然。 第一次見掀蓋頭,還昏在人家懷里。 剛剛又昏,讓人急著捉緊她的雙手…… 她只怕是褻瀆他了,但想想都是自己太過軟弱惹出來的事…… 叔顗將她安座在窗下,自己走至對桌處,又是興奮地笑了笑,是同樣一個獻寶的神情。凌馨屏息而待,這下她知道要做出大一點的反應,這樣可以讓河神笑的心滿意足,她自然也能欣賞那如春風輕拂,萬物欣然復甦般的笑靨美景。 叔顗推開了窗,和煦的風迫不及待探了進來,眼前是那條熟悉的河流,還有草木繁盛的彼岸。 凌馨震驚之馀,總算緩過神來,與叔顗對視良久。 「我在陸上?」凌馨泫然欲泣。 「以后你就住這里,不必再昏了?!故孱墝@樣的反應很滿意,咧著嘴笑的很開心。 「叔顗……不知道該怎么感謝你才好?!沽柢邦濐澱f,她恨不得跪下身來,恭恭敬敬、虔虔誠誠的行大禮,磕幾個響頭。 「只是凌馨,陸上不比水下安全。若要安居此處,有一事是必須做的?!故孱壭Φ臏厝?,笑的義無反顧。 為什么要做到如此地步呢? 叔顗慢悠悠的伸出雙手向她靠近。 不是在猶豫,只是怕唐突了,或許在她呼喚他名字的那刻,他就已經下定決心了。 他是記不起了,但那心神的顫動卻是貨真價實的。 只是為了那一瞬間,就足以讓他做到如此地步。 輕柔的牽起凌馨的手,她回望著叔顗深邃的雙眸,在那一刻也忘卻了疑問。十指緊緊相扣,有種細微的滋味從掌心蔓延開來,柔軟而酥麻著。 他的眼中滿是堅定,而她也不甘示弱的回望著,在他眼中,見到了亮白如晝星辰下的無盡曠野,有一隻晶瑩無瑕的雄鹿,悄寂無聲的默默看著她。 她深深的陷入進去,來不及感受到恐懼,輕撩衣裙,用盡一切力氣向牠奔去,毫無原因,腦中有個聲音要她這么做。 剛要跑到鹿的面前,牠卻轉頭踢躂奔走,每當她要觸及時,牠便朝更遠處更快奔去,可當她落后太多,牠又是那樣寧靜且耐心地默默看她,直到她跟上為止。 她不是輕言放棄的人,停停走走拚了命,終于是跟上了那隻鹿。 月光下那隻鹿發出閃閃螢光,唯美動人,牠的頸上牽著韁繩,后頭連著個簡陋的木板車,上面有個人背對而坐,只瞧的見他的背曳著烏亮如瀑長發。 她小心翼翼走了過去,追鹿是一回事,面對陌生人是另一回事,可她還是好奇的移著腳步…… 「凌馨,過來?!鼓鞘煜さ拿婵字皇菍λ?,溫柔的拍拍身旁的位置。 為什么?怎么回事? 這時凌馨才發現這一切并不自然,為什么她明明是盯著叔顗的雙眸看,怎么就陷入了這個美麗的幻境? 沒有理由,他的存在就不知不覺得吸引她前進,或許是疑問,她急著把一切都問清楚;又或許只是因為他在那里,所以她注定跟著腳步,與他并肩。 凌馨坐上了鹿車,很小的車子,沒有頂蓋,沒有踏腳處,只能晃蕩著雙腳,與他磨著肩膀。 鹿車緩緩的移動起來,領著他們越過星光漫撒的曠野,讓他們在寧靜之中,感受到最純粹的幸福美好。 與愛情有沒有關?這是未知的,至少互相伴著彼此,是舒適而幸福的。 鹿車跑過曠野,墜落回他們兩人的眼瞳里。 這個誓約是刻在彼此眸子里的,任憑誰也消不去。 回過神來,他們仍十指緊扣著,凌馨眉心顫動,陷入混亂,現下的確欠缺了一個解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