濯嬌 第102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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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蓁垂眸,看著他漆黑的眉眼,看著他泛著薄紅的分明骨節,感受著他強有力的脈搏與心跳。她輕輕一眨眼,便有細雪撲簌著落入她的眼眸中,迅速消融,融化出澀然的水波。 宋濯輕吻她的手背,仰視著她,低聲問她:“要不要嫁我?” ——這樣一個清冷倨傲、一身傲骨的男人,卻在她面前俯首稱臣。 他醉酒與否,好似已經不重要了。 姚蓁輕輕一笑,斂著眉眼,沒有回答,反而道:“你的誠心呢,宋濯?” 宋濯長睫輕顫一下,看著她的紅唇,似是在思索,須臾,沉聲道:“玉璽歸你?!?/br> 姚蓁不置可否,只撲簌著眼睫看他,從他清沉的眼眸、以及他遲鈍的反應中,隱約窺見幾分未褪去的酒意。 她原本的計劃中,應當還有許多要問宋濯的。然而這一刻,她忽然有些不想問了。 理智與情感交戰,將她的心臟撕扯出細密的痛癢。 她看著他漆黑長眉上沾著的碎雪,從他的手中抽出自己的手,指腹將那細雪拂拭開。 宋濯握著她的手腕,重又將她的手扣緊手中——仿佛這樣牽著她,便能將她的人、她的心緒全然掌控,能使她同意他一般。 姚蓁在心中嘆息一聲,輕聲道:“宋濯,你要清楚,娶我意味著什么?!?/br> 宋濯聞言,黑亮的眼眸中泛開幾道波紋,眼底深處好似醞釀著一場風暴,他清明的神識同酒意在劇烈的抗爭。 姚蓁道:“你的部下,你的兵力,你的權勢,你的……” “皆歸你?!彼五V聲打斷她,緩緩站起身,將她緊擁入懷,清潤低磁的聲音響在她耳邊,“……我亦歸你?!?/br> 姚蓁被他的氣息和溫度牢牢裹住,這令她喉間一時澀然,發不出一絲聲音。 雪勢漸消。 姚蓁卻能清晰地聽見每一片雪花落入地上的積雪時的熹微聲響。她還聽見了自己的心跳,嘭嘭,嘭嘭,漸漸同宋濯強有力的心跳聲交融、共振。 天際眼前,盡然是一片淺薄的白茫茫,孤寂空寥,萬籟俱靜。 天地之間,宛若只有相擁而立的他們。 姚蓁將臉頰貼在宋濯勁瘦的胸膛上,纖長的睫羽輕緩地撲簌著。他的體溫熾熱,將她發梢上沾著的細雪都消融了一些。 半晌,她輕柔的聲音響起,輕的有些虛無縹緲,然而在這寂靜的一方天地中,清晰地蕩漾開: “——好?!?/br> 她說,“好”。 不知是回應“嫁他”那句,還是回應“皆歸她”那句。 第89章 雪融 兩人在雪地中相擁了許久。 紛紛揚揚的雪花, 漸漸攢成淅淅瀝瀝的、夾雜著雪粒的細雨,順著筒瓦彌漫,將紅墻上原本攢積的薄雪浸透的幾近透明, 雪層之下,流漾著柔和的粉色。 不知過了多久, 宋濯挽她的耳發,俯身吻她。 姚蓁踮著凍得發麻的腳,聽見他帶著潮濕雪意的鼻息, 望見他清湛如浸透醇酒的漆黑眼眸——那酒似被霜雪覆蓋,冷冷岑岑。 他睫羽輕眨,冷酒便被攪動,蕩漾開細密的濃醇, 清冽的酒意攫取住姚蓁的鼻息,令她的意識有些恍惚。 冰天雪地里, 她有些冷,卻又有些熱, 好似宋濯溫熱的體溫將她飲下的酒蒸暖, 酒氣上涌,那種辛辣的、幾乎令人感覺到燙的酒意流淌在她的四肢百骸之間, 酒勁發作, 她的頭腦有些發蒙。 余光中,她望見自己沾著細雪的一縷發搭在宋濯臂彎, 被他的體溫熨著,細雪消融,暈開濃重的濕痕。 她長發上消融的細雪, 滴在雪面上, 滴滴答答;筒瓦下流淌的雪水, 敲在青磚上,亦是滴滴答答,潺潺若湛湛溪流。 發尾滴落的水痕,一路迤邐入溫暖的宮殿,姚蓁嗅到清冽濃醇的酒香。而后,雪水落得越發洶涌,好似密密匝匝的雪花重又落下,又在墜落的一瞬間被乍現的炙熱日光融化。 姚蓁聽著清越的水聲,被殿中溫暖的氣息裹著,恍惚間,只覺得猶如置身春到時,細柳不堪一折,黃鸝婉轉鳴翠,溪流噴薄著奔流——那是春回大地時,萬物復蘇生長的象征,是為廣袤大地注入鮮活生命力的強有力的脈搏;明媚暖融的春光里,忽而又見曲水通幽澗,她置身在獵獵風聲中,兩軍交戰,鐵騎突出,踏破幽窄溪水,溪澗張裂,水漿迸濺。 她的發簪在風中滑落,落在潺潺的溪水里,丁啷脆響。 此刻,姚蓁醉醺醺的神識中才隱約浮現出一個念頭,宋濯應當是沒有完全醉的。 ——或許是有幾分濃重的醉意,但那酒意早在他立在雪地中時便被冰封大半。 疾風驟雪,來勢洶洶,姚蓁被風雪堵得有些窒息,幾乎被撞得散了架,此刻忽地有些后悔,在雪地里對宋濯一時的心軟了。 他二人此前互相算計,一個想方設法的想要逃離,一個不擇手段的想要奪取。隨后她以命相要挾,終于換來宋濯的放手,此后便是對面而不相識的冷淡,曠日經久,宋濯欲擒故縱,姚蓁設計試探,來回往復,猶如狼煙未起的戰場,未見千軍萬馬,唯有劇烈心跳聲如轟鳴戰鼓,誰是誰的牢籠,誰又被誰所掌控,紛亂錯雜,糾葛不清,宛若冷澀的冰泉之下,暗流洶涌。 鼓聲暫歇時,忽覺筋疲力盡,才驀然發現,他們從未好好交談過,對彼此心中所想,無外乎憑借洞察與揣測。 這時姚蓁又覺得,宋濯的確是醉了。 ——清醒著的他,不會有這樣多的話;但他又逼迫著她說了許多話。 而姚蓁的心緒在酒香中飄搖顛簸,已無心分辨他醉酒與否了。 雨水濺落入屋脊上的薄雪之上,雨雪交融,屋檐下流淌的雪水連綿不絕。 殿外新雪初霽,天幕倏忽轉晴,漸漸日薄西山,天光噴涌,琉璃瓦上覆著的雪折射入殿中,映落在宋濯身上,使得他好似立在光中。瑰麗的晚霞映在積雪上,薄雪似浸透了蒲桃酒,泛著綿軟無力的醉意,暈染著流光溢彩的玫紅,驚鴻一瞥的嬌艷,旋即便被蒼青色的夜幕吞并。 風聲雪聲落水聲,交雜著撩撥著姚蓁腦中緊繃的那道弦。 正殿中一片岑寂。 濃黑的寂靜,忽然被一陣輕微的腳步聲打斷。當值的宮人們點燃燈架上的燈盞,前來收走殘羹冷飯。瓷質的杯盞不時輕輕碰撞,在空曠寂靜的宮殿中格外明顯,顛簸著回蕩。 浣竹的手伸向那幾壺歪倒的空酒壺,微微一頓,抬眼看向內殿,未聽見公主的動靜,又見桌上酒水皆空,便以為是公主飲醉酒后入寢殿歇息了,收拾完杯盞后,復又折返,守在殿中。 這一夜,檐鈴侵擾,清風揉雪,分外安寧,又分外激蕩。 直至次日燦陽升起,守夜的浣竹懵懵轉醒,她才發覺,這一整夜皆沒有聽到公主的傳召。 浣竹看向更漏,公主好似睡得極沉,現今已過了上朝的時辰。 她顧不得其他,連忙叩響公主的殿門,聽到一聲細微的應聲后,推門而入:“公主,今日須得朝會。奴婢伺候您更衣?!?/br> 她疾步繞過屏風,忽然望見姚蓁天縹色的大氅隨意丟棄在屏風旁的地上,而內殿的帷帳嚴密地垂落。 浣竹遲鈍地嗅到一絲不同尋常的氣息,朦朧地察覺到一絲細微的不對勁,這使她驀地停足。 過了一陣,帷帳輕輕動了一下,姚蓁嬌柔的聲音病懨懨地傳來:“……浣竹,今日我不上朝了?!?/br> 她氣若游絲,聲音中帶著濃重的鼻音,像是染了很重的風寒,尾音有一點病時的委屈,像是被人欺負的狠了。 浣竹垂著眉眼,遲疑地看著她的大氅,沒有過多過問,只是輕聲問:“殿下,地上這件大氅,要拿去清洗嗎?” 沉默良久,帷帳內傳來一陣窸窣聲。 帷帳被霜雪似的手分開一道小縫,浣竹低垂著頭,余光望見姚蓁倚著床柱,身上裹著一件蒼青色的大氅。 她身上的那件大氅…… 浣竹不敢再想下去,心中悚然一顫。 姚蓁目光看著地上那件大氅,眼睫輕眨,像是在回想一陣,須臾才輕緩地道:“沾了雪水,拿去洗吧?!?/br> 浣竹得令,拾起大氅退下,將寢殿的門闔上。 她一走,姚蓁便病弱無力的歪倒。 直至殿門闔緊,帷帳深處,縮在床榻一角的宋濯才得以施展身軀,伸手觸了觸她細嫩的前額,醇聲道:“還難受嗎?” 他不說還好,一開口,姚蓁嘴角便輕撇一下,眼尾泛開薄薄的紅,避開他的手,背對著他,默不作聲地將自己裹得更緊,柔軟如雪夜中綻放的白梅花。 她的肌膚也如花瓣一樣,柔嫩且薄,輕微一點力道,花枝便會發著顫暈開緋麗。 被她以拒絕的態度撫開手,宋濯倒也不惱,垂眸睨她一陣,反而輕笑一聲,慵慵斜倚在床柱上,任憑墨發流淌著漫過她的發尾。 他昨日著實度過了一個酣暢淋漓的生辰,此時正神清氣爽,疼惜她都來不及,又怎會同哀婉無力的她計較這一兩下被拒絕的親密。 姚蓁懨懨無力地又躺了一陣,才遲鈍地眨動眼睫,偏過頭,輕聲問他:“你不去朝會嗎?” 宋濯斜眸睨她,聽出她話語中的攆她之意,緩聲道:“不去?!?/br> 姚蓁不知想到什么,一時無話可說。 頓了頓,宋濯眸光微凝,如玉的指尖撫上她嚙咬破皮的紅唇,眉尖微蹙:“宮中顧及太多,守孝之故,昨夜那般……你連聲都不能出,實在忍得辛苦?!?/br> 姚蓁沒說話,眼睫撲簌一陣,沒有回應他這句話,反而勉力抬手指向揉的滿是褶皺、被細雪浸濕的褥子,輕聲道:“你既不去朝會,便將這些洗了。若叫我的宮女去洗,實在不成樣子?!?/br> 宋濯冷眸睨向褥子,眉尖微挑,輕輕頷首,算是應下,而后繼續接著方才那個話頭道:“——殿下不若夜夜乘小轎去宋府?!?/br> 姚蓁一聲不吭,旋即便被他捏著下頜,對上他冷酒般醇深的眼眸,紅唇才微微翕動著吐出二字:“我不愿?!?/br> 她看出他的饜足,亦敏銳地窺破他眼底深處饕餮般的需求,昨日不過是因他生辰之故,才對他稍作縱容,如今又怎會明知山有虎,卻將自己送入虎口? 宋濯沒說話,只沉沉睨著她,眼尾眉梢間的細微情緒,如他昨日入殿后,飲過鹿血酒后的微妙神色一般,姚蓁心底有些發憷,那種身處疾風驟雪中無法呼吸、幾乎被撕碎的感覺卷土重來,被他迫著,半晌,輕聲應下。 宋濯便低笑一聲,清沉眼眸中暈開雪霽后粲然的光暈,攬她入懷,緩聲道:“守孝期三年(注),只恨不能彈指一揮,如今尚有漫長的十九月余。你昨日既同意嫁我,便不能反悔了?!?/br> 姚蓁早先便知曉他酒醉亦有記憶,但此時聽他這般一說,仍是不免心尖一顫,被他不滿地撥弄一下,才輕輕頷首。然而又不免肅聲再提醒道:“宋濯,你得掂量清后果——” 宋濯淡聲打斷,薄唇輕吻她的發頂,溫聲而篤定道:“待你孝期一過,我們便成婚?!?/br> 姚蓁眼眶發澀,聽出他話語中的不容置喙,一時不知說些什么,半晌,只輕輕頷首,從唇間溢出一聲:“嗯?!?/br> - 因著沒去朝會,宋濯同姚蓁說了一陣話,起身將她指令讓他洗滌的床褥洗凈晾上后,便動身前往議政殿。 姚蓁病懨懨的渾身不適,又在床榻中躺臥許久,午后幽幽轉醒。 此時她身上那種渾身無力的病乏感已經消退不少,略一休頓,用過膳食后,亦打算前往議政殿。 只是更衣時,她對著全身銅鏡,望著楚腰蠐領的自己,看見修長如玉的頸子上暈滿的桃花痕,不禁微微蹙眉,有些氣惱,暗暗腹誹宋濯好一陣。踟躕半晌,她找出一件立領繡綴絨毛的襖裙換上,對鏡再三確認露不出痕跡后,才動身前往議政殿。 今日霽雪晴空,昨日落的那一場細雪,多數已經消融,青磚上暈開蜿蜒流淌的雪水,日光下,空氣中蔓延著濕潤的冷冽氣息。 姚蓁圍著大氅,乘坐鸞攆到達議政殿時,宋濯并不在殿中,她隨口問了一句黃門,宋濯去往何處,黃門卻好似早有準備似的,她一問,便將宋濯出宮監工公主府的行程匯報給姚蓁。 姚蓁愣了愣,水眸一眨,看他一眼,意識到應是宋濯提前吩咐他說的,便不再多問,命他推開殿門。 黃門尚未動手,殿門忽然自內打開,譚歇玉立在門內,迎著日光,眉眼舒朗,看向她,溫潤一笑,似是早有準備般,躬身行禮道:“公主?!?/br> 姚蓁輕輕頷首,抬足走入殿中。 譚歇側身避讓,同她擦肩而過后,略一沉吟,隨在她身后入了殿。 殿中,姚蔑神情肅然,正在垂眸看著眼前的奏折,薛林致立在一旁,不時同他低聲商討著什么,腳步聲驚動二人,姚蓁輕一頷首,向姚蔑行禮,薛林致躬身對她行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