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指珍珠 第70節
兩個男子雖欲分道揚鑣,卻難以分道揚鑣。出城的方向只有一個,若找戔戔,怎么算都是同路。 沈舟頤縱馬在城外溜有幾圈,徒然無果,冷風吹得衣袖颯颯生寒。他勒住馬韁,緩步徜徉在蒼白而單調的荒野冬景中。 天大地大,戔戔身邊又有身強力壯的晉惕,這次算是真飛了。 沈舟頤感到前所未有的迷茫。 人多根本無濟于事,地毯搜索也是惘然,瞎添亂而已。 圣上貴為天下之主,論兵馬的強盛誰能強過圣上去?如今的臨稽城天羅地網處處警戒,圣上的衛兵掘地三尺,居然還摸不到戔戔和晉惕的半片衣角……此事大大可疑。 陛下的兵馬連造反的逆賊都能揪出來,戔戔和晉惕兩人理應十分顯眼才是。 沈舟頤琢磨著,若換位思考讓他逃離臨稽城,他是束手就擒的。陛下的勢力太強,逃到哪里都無處遁形。既然陛下都逮不著戔戔,或許她尚留在城中也未可知。 電火驚石間,一道靈光忽然閃至心靈。 他念起前夜將戔戔抱在懷中時,她肌膚上那股幽淡若無的烏木犀香氣。 算上前世,他行醫已有四十多年,日日與這些藥石打交道,有足夠的信心確認那就是烏木犀。 戔戔暗中見阿骨木王子作何呢,不會真愛上這異族蠻子,想給他當第十三房侍妾吧?……她想逃,之前她說愛他都是溫柔的假象,她從始至終就沒向他屈服過,暗暗醞釀著脫逃的機會。 烏木犀這種植物在中原甚是罕見,醫書古籍上的記載寥寥無幾,只有兩條主治:一則驅蟲驅蛇,摩擦肌膚生暖,游牧族人在苦寒的漠北草原上佩戴,有抗寒抗毒的奇效;二則其香粉與酒水混合后,瞬間能使人昏迷,酒愈烈效用越強。 沈舟頤恍然,隱隱找到了答案,但不大確定。 阿骨木王子見沈舟頤跟尊雕像似的,沉默著矗立在原地發呆,還以為他被打擊得崩潰了。 自古文人呆蠢,書讀得太多,心靈也難免被蠹蝕。男子漢大英雄若想建功立業,到底應該在馬背上真刀真槍地廝殺,徒然舞文弄墨有何助益。 王子雖痛恨晉惕,把晉惕視為此生最大的仇敵,卻也佩服晉惕的鐵血英勇,確實有和柔羌一戰的實力——似沈舟頤這般弱質文人,王子連痛恨都懶得,空余深深的鄙夷。 幾個時辰飛逝,搜索許久,又冷又餓,戔戔和晉惕仍在天邊。 阿骨木氣沮,嫌沈舟頤礙眼,心中怒氣越盛,殺意忽動,竟縱馬直直朝沈舟頤撞去。鑾鈴響動鐵蹄濺雪,滿擬將斯人踏成爛泥。 王子最厭男子文文儒儒的無能模樣! 他和沈舟頤身高相仿,但他的手臂卻滿是戰爭留下的刀痕箭傷,遒勁崎硬,臂粗兩尺多,足足有沈舟頤兩條臂膀那樣粗。他膚色是健康結實的黝黑,沈舟頤卻是雪水般的潔。沈舟頤就是一張脆弱的紙,而他是強而有力的方天畫戟,可以頃刻間撕碎紙。 眼見危險到來,沈舟頤雖神涉游遐,卻目疾手快,身形如折斷般向后傾斜,馬蹄帶來的疾風獵獵掀起他的漆發,避開了這致命一擊。 王子索性下馬,欲親手捏碎沈舟頤的兩臂。勁辣的爪直直朝后者的肩胛骨抓去……卻被沈舟頤再次避開。 沈舟頤側身在一旁,眸中冷光閃爍著:“王子,你抽羊角風么?” 阿骨木只想找個出氣的靶子,若他此時佩有彎刀在,要結果沈舟頤的性命只在頃刻。 似冥冥之中注定,王子忽然想起手下塔澤的死來。 “那日塔澤莫名其妙暴斃,是你殺的,承認么?” 塔澤……? 沈舟頤輕描淡寫挑挑眉,直視阿骨木王子,不提還真要忘記。 “是呀,就是我殺的。死都死了,你還待怎樣?” 阿骨木怒形于色,一團火在胸口洶洶灼燒著。本來他還只是懷疑,試探試探沈舟頤而已,沈舟頤竟敢大大方方承認。 王子大喝,幾個柔羌族人將沈舟頤團團包圍:“那今日本王子就要為族人報仇,折斷你的四肢,再剁去你的舌頭,把你丟到溷軒去喝糞水,折磨夠七七四十九天才叫你死!” 沈舟頤睥睨四周,儼然四面楚歌。 匆忙之間,他沒有任何可以御敵的武器,隨意在袖中亂摸,掏出幾枚干花來,銜在指縫間自保。 這幾枚干花名叫雪葬花,正是上次毒殺塔澤時所用的。當時覺得順手,便一直留在身上攜帶。 世間醫者大多對有益處的草藥苦加鉆研,而疏于用毒之道,因為學醫本是救人而非殺人,研究毒道大大有違祖師爺訓條。 可當沈舟頤還是和尚了慧時,來求他救命的人大多是江湖草莽人士。那些個江湖門派施起毒來,心黑手硬到無法想象,什么蜈蚣蝮蛇斷腸花半步顛,一旦中招必定是狠的。 了慧心腸慈悲,每每見到來求醫的人痛苦不堪地在地上打滾,乃至最終呻.吟著死去,感同身受,肝腸寸斷,念著阿彌陀佛落淚。 他繼承師父的衣缽,立志普度天下苦難,為此背著竹簍漫山遍野地嘗百草,忍苦歷遍世間諸般毒蟲毒花。一次次地中毒,他一次次給自己解毒,然后將這些彌足珍貴的解毒法門記錄下來。由于中毒的次數太多,他全身流淌的血液,都變成了能解百毒的良藥。 重生后,幸而這些辛苦賺來的記憶和知識依舊保留著。 大皇子在北域因雪葬花毒氣息奄奄時,空無任何藥物和器具排毒,沈舟頤給大皇子喂的就是一滴自己指腹的血。邱濟楚對他能赤手空拳救活大皇子之事深感震愕,以為他是藥仙降凡,有什么神秘的神術,其實并不是,常人未曾窺得根由罷了。 以他對藥毒的把控,施毒可以施得精準無誤。雪葬花毒性劇烈,兩瓣小小的干花就可以超度這幾個身強力蠻的柔羌人上西天,且世間并無尋常藥物可解。雖柔羌人以七對一,沈舟頤亦有法可對。 王子看不清沈舟頤手中捏著什么東西,命自己手下瘋狗似地沖上前。局勢已上升為生死之斗,王子必定要把沈舟頤打得骨斷肺碎才能出氣。 然而只見沈舟頤輕輕推掌,王子的其中一個族人便軟塌塌倒下,臉覆nongnong的黑氣,抽搐發巔,跟受到惡鬼詛咒似的。 須臾之間,七個鐵塔般的壯漢子已落花流水地倒下。 阿骨木著實被驚到,本能反應是:莫不成此人是鬼魅變的? 匪夷所思。 這個人,他還是人嗎? 阿骨木自己也被擒獲。 沈舟頤滿是戾氣地朝他走來,陰影將他遮住,嗜血的光芒。 阿骨木遺恨地閉上雙目,未料到他戎馬半晌,竟陰溝翻船,死在一個文人手中? 還有最后一瓣干花,沈舟頤本待下殺手,卻忽聞遠處寒山寺傳來曠遠而靜謐的撞鐘聲。 鐺,鐺,鐺,余音繚繞。 日昳時分到了。 緩緩的,沈舟頤殺性被凈化,神色透露惻隱之意。伴隨這寧遠的鐘聲,前世那些未能實現的抱負、積德行善的夙愿如夢幻泡影般,一一浮現在眼前。 一之謂甚,其可再乎? 殺與不殺阿骨木王子,得與不得到戔戔,似乎都是場添人悲戚的幻夢,結果怎樣,南柯大夢。 想他前世,可是個連螻蟻都會憐憫同情的人呀。 這最后一瓣的雪葬干花,便沒被他用。沈舟頤長長嘆口氣,沉浸在他自己的心魔中。 他饒過這個欲致自己于死地的人。 跌在地上的阿骨木王子瞪大眼珠子,大白天活見鬼。 沈舟頤要么非人類,要么肯定會傳說中道家的那種茅山術,能穿墻入土,殺人于無形。 這時陛下的親兵也出城來,見柔羌人七零八落倒滿地,還以為發生什么大事。 夕陽如血,沈舟頤斂去雪葬干花,抬手攙扶阿骨木王子。 他低低對王子道:“回去和圣上說你要退婚,退掉與郡主的親事?!?/br> 王子倔強地抵抗道:“憑什么?” “你族人的七條命?!?/br> 王子如夢初醒,但見伏在地上的族人們個個蜷縮著肚子,手臂的血管泛有青紫之色,蜿蜒曲折,恐怖詭異,顯然是中毒之狀。 親兵統領做幾副擔架抬那些族人回去,王子落寞已極,更迷惘費解,找戔戔的事一時都被他拋在腦后。 王子還是第一次在rou搏中被人打敗,王子可是漠北第一摔跤勇士。 阿骨木愛怎樣怎樣,沈舟頤肯定得繼續找戔戔。他想戔戔的藏身之處他或許猜到了,還得親自前去,看看猜得是否有誤。 他趁阿骨木王子心灰意冷之際,信手將那人腰間香囊揪下來。香囊里是烏木犀香,柔羌人向來愛佩的。 顛著香囊,沈舟頤所有所思。 遠山寺的撞鐘聲停了,他前世是了慧,今生是沈舟頤。 慈悲須臾,終不可能一直慈悲。 一直慈悲就要一直受人欺負,一直慈悲就要一直承受苦果。 他要不要順路去買瓶烈酒呀。 其實烏木犀混烈酒可以當暈藥這法子,他也只是曉得,并未親自cao踐過,此番莫如就用戔戔試試。 作者有話說: 標注:一之為甚,豈可再乎出處: 《左傳·僖公五年》 第63章 豺狼[完] 且說晉惕暈暈漲漲從地窖中醒來時, 神困體乏,腦袋猶如灌了三斤鉛。周遭黑似潑漆,唯有兩支小蠟燭明滅閃爍。他掙扎從小石榻坐起, 發現身上蓋著件水碧的褙子, 褙上溫香縈繞, 乃是戔戔的衣物。 他怎么……睡過去的? 晉惕緊捏那件褙子,半晌怔忡。 難不成他的精神出現問題,和戔戔私奔只是他臆想的黃粱美夢……那他處在這間地窖、身上蓋有戔戔的褙子又如何解釋? 他腦袋甚是糊涂,渾渾噩噩, 又靠在墻邊閉目凝神許久,嘔心和暈眩之意才略略緩解。 晉惕從石榻跳下來,發現地窖通往外界的密道門為人撬開過。他是完全信任戔戔才把這處密道告訴戔戔的, 她為何反過來要將他迷暈? 她想加害他嗎? ……她只是欲獨自遠走高飛。 晉惕苦澀笑笑, 自己又被當成工具人利用了。 失去他的庇護, 她一個弱質女流能往哪兒去, 她會被陛下逮捕治逃婚之罪,面臨流放或斬首的重刑。 她可真單純真傻。 晉惕思潮起伏, 越想越焦慮,越想心緒越亂。 這處地窖挖得極深,設有排水排風的隱蔽溝槽與小孔,是晉惕動用勞工暗中開鑿的??⒐ず竽切┍蛔淼膭诠は禂厥? 因而地窖絕對機密, 連魏王夫婦也聞所未聞。 地窖幾乎就是個與世隔絕的洞xue, 人置身地窖, 根本聽不到外界的動靜, 外界自然也無法找到地窖來。 晉惕失神地坐在石榻上, 耷拉著雙手沉思。戔戔既離開, 他總在這陰暗濕冷的地方待下去也索然無味。 出去要面對什么懲罰他都心甘情愿,只希望戔戔此時也能順利脫身,平安無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