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指珍珠 第37節
她面色委屈,聲腔也帶了些顫抖。 邱濟楚難以想象這兄妹倆到底發生了何樣天大的矛盾,值得她怨念如此之深?但天下女孩除去若雪,他再無憐惜其他女孩的閑情逸致,況且戔戔還是此行的要犯,輕縱不得。 “不要亂講,立刻跟我回去?!?/br> 邱濟楚的語氣陡然變硬,上來欲拽戔戔的手臂。戔戔不肯叫他碰,自己往樓下走去。邱濟楚以為她終于迷途知返,稍稍松口氣,懼她又施詭計,寸步不離地在身后跟著。只愿早點把她交到她哥哥手中,也算了卻一樁棘手的差事。 行至樓閣之下,那些鬧事的柔羌人還沒走,面紅耳赤的,似在與一當地商販計較皮毛和瓷器的價錢。 雖已是初夏時分,那些異族人仍個個穿毛戴棉,男子皮膚黝黑耳戴晶瑩的亮墜,女子則不著裙裝、單單一身掛有流蘇的長褲,約莫五六個人。 邱濟楚不欲節外生枝,對這些滿口方言的柔羌人避而遠之。戔戔卻蓄意從他們當中穿梭而過,與其中一個高大年輕的頭領相撞。頭領手中剛買得的瓷器沒拿住,哐啷碎在地上,引起大片嘩然。 邱濟楚又怒又恨,連連警告道:“戔戔,你做什么,別招惹那些人!” 那位高大的異族統領頓時慍色,誤以為戔戔是過來攻擊的——邱濟楚等人都手執武器,極像是戔戔的同伙。異族統領做防御姿勢,用晦澀難懂的方言古里古怪地斥責邱濟楚幾句,口吻甚有敵意。 邱濟楚曾和沈舟頤往北地柔羌走過一遭,知他們那里的男子女子都驍勇善戰,自己即便帶著衛兵也決計不是他們的對手。但戔戔此刻落在他們手里,焉能不救?緊忙就要把戔戔拉回來。那些柔羌人以為他們想賴賬,紛紛亮出武器來,說話間就要血濺當場。 此時人群中不知是誰大喊道:“官爺來了!官爺來了!” 一隊持刀兵將氣勢洶洶地朝這邊逼近,是錢塘府的護城官兵。 眾人不敢再行鬧事,異族頭領呼朋引伴,動作利索地駕馬離開。但戔戔摔碎了他們殺價半天才買來的瓷器,他們實難咽下這口氣,竟將她也拎到馬背上帶走,準備找個僻靜的地方再殺掉泄憤。 場面儼然混亂不堪,邱濟楚等人無馬,眼睜睜地看著戔戔被劫走。 “戔戔!” 戔戔被置于馬背上,臉朝天,睜開眼睛眩暈不已,骨頭也要被顛散架了……朦朦朧朧的視線中,那位柔羌頭領正呼呼揮舞著馬鞭,豆大的汗珠從他緊致而粗野的下巴滴下來,啪嗒摔碎在戔戔臉頰上。 這位柔羌頭領察覺她在看自己,百忙之中也低頭瞄了眼她。那副雄峻英武的樣子似草原上的雄鷹王,比之靈秀清貴的沈舟頤又全然不同。他呼吸的熱氣混合著強烈的男子氣息,簌簌灑在戔戔身上,仿佛連呼吸都是粗野而有棱角的,呼吸都能把她這種江南女子白嫩的皮膚割破。 兩人對視,氣氛格外微妙,無論衣著還是面容都是兩個世界的人,互不能理解。 柔羌頭領帶她縱馬狂奔許久,到地后將她從馬背上拎下來,比拎只小羊羔還容易。戔戔摔在地上,骨頭生疼,險些摔得頭冒金星。柔羌頭領問她一大長串話,她都茫然不解。 柔羌人中略懂漢話的一女戰士道:“她是江南女子,聽不懂我們家鄉的話?!?/br> 遂以漢話問:“你叫什么名字?為什么要摔碎我們王子的瓷器?” 戔戔懵懂,愣然瞧向那高大英武的男子——原來他是柔羌的王子。 只見他此時背對著太陽的光輝,影子被晚霞拉得老長,左眼的一只金眸發出微淡的光芒,彰顯他獨有的貴族氣質。站在那里,頂天立地。 戔戔還是第一次看見瞳孔是金色的人。 她支支吾吾,不知道該怎樣回答。 那位女戰士便和他們的王子交談兩句,忽然拿出一柄彎刀擱在戔戔脖頸間,發狠道:“看來你是南朝的細作,我們唯有殺掉你了?!?/br> 戔戔嚇得淚珠大顆大顆地滾落,她纖繡而清俊,烏云般的長發沉甸甸地挽于腦后,秋水伊人,瓊姿花貌,宛如一顆迷失的瑩潤珍珠,比之方才柔羌王子買的那尊瓷器更細膩。怎么看,都是柔弱無害的菟絲花。 王子垂眸揮揮手,示意不必殺她了。瞧她這副樣子,頗像南朝某大戶人家的逃妾,南朝的有錢人總是愛養小妾。若跟一介婦孺計較,著實有失.身份。 戔戔余悸未消,猜不中這些柔羌人要把她怎么樣。不過落在他們手里總比落在沈舟頤手中好,落在柔羌人手中總還有逃脫的機會,而她懼沈舟頤超過這世間其他的一切。方才柔羌王子的瓷瓶,是她咬牙故意給碰碎的,否則焉能擺脫邱濟楚。如今,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當下這幾個柔羌人就地扎營做飯,依舊攀談著些為戔戔所難以索解的方言。她被他們丟在一棵大樹旁,走也不準走,成為了他們的俘虜。 柔羌王子披著半張狼皮,靜坐于火堆之前。月光漸漸灑下來,給他巍然的身軀鍍上層冷色的光邊。炭火發出噼里啪啦的爆響,四濺在他繡著黑鷹的長靴上。他一邊思索著事情,手邊烤著炙熱的野雞rou。rou香四溢,饒是戔戔緊閉雙眼,也忍不住餓得前心貼后背。 她暗暗咽了咽口水,扭過身子去。卻聽那王子用淡漠的口氣叫她,“過來?!?/br> 戔戔權衡利弊之后,依言挪動過去,怕他腰間的彎刀把自己的喉嚨割破。 柔羌王子用生澀的漢話問:“叫什么名字?” 音根本沒發對。 戔戔不肯吐露真名,而且說真名他也聽不懂,便隨意說個阿貓阿狗。柔羌王子望了眼天上朦朧的滿月,似乎認為她身上的氣質和明月很像。既然交流維艱,他便沒再講話,將手中炙雞rou遞給她。 “我的,中原話,不好?!?/br> 他解釋了一句。 戔戔不敢要那雞rou,柔羌王子倨傲得很,她愛要不要,也不再讓她。 戔戔只得道了句謝謝,抱著炙雞rou仍到那棵大樹旁去啃。柔羌王子坐在火堆前,金眸時不時朝她打量。但他的目光直率而大氣,雖是打量女子,卻也和打量大樹、蒼鷹、河流沒甚區別。 下屬呼喚王子的名字,戔戔方知道他叫類似“阿骨木”的漢人發音。 過半晌那位通漢話的女戰士過來,盤問戔戔的來歷,又問邱濟楚他們為何要追她。女戰士的眼神很澄澈,仿佛能望穿人的內心。戔戔得到他們的恩惠,不愿再撒謊,便低聲說有個人要逼她成婚,而她不愿嫁予那個人。 女戰士頓時憐憫,柔羌人都是自由追慕喜歡的人的。 她將這些故事轉達給柔羌王子,王子也對戔戔的遭遇頗為同情,便應允暫時帶她在身邊,但不準她多生事端。 柔羌這一行人原本是偷偷潛入南朝,來刺探當地風土人情的。自從魏王世子晉惕到邊陲后,整頓士兵,打得柔羌人連連戰敗。阿骨木王子作為老王最寵愛的孩兒之一,心中焦急,才扮作商人的樣子親自來南朝走一遭。 別的音節戔戔聽不懂,聽到“晉惕”二字時,心跳不禁為之漏拍。她假作不識,默默撕著手中烤雞,心下盤算如何脫身。 這頭,邱濟楚生生目睹戔戔被那些野性兇蠻的柔羌人劫走,失魂落魄,那弱小的姑娘落到那群茹毛飲血的異族人手中,焉還能留得命在?即便僥幸保得性命,清白肯定也會慘遭踐踏。 思及此處,邱濟楚悔恨交加,頭發也快要急白。明明都摸到戔戔的人了,偏偏還弄丟了她,自己真是沒用。沈舟頤若知道戔戔落于那群異族人手中,還不得急得瘋癲。 跟隨邱濟楚的那幾個兵也垂頭喪氣,六神無主。眾人欲縱馬去追,可柔羌人去似一溜煙,片刻間就消失得干干凈凈,又哪里追得到。即便追到了,也打不過。 邱濟楚哀然流下滴淚水來,若雪被邱二侮辱時,他忍著沒落淚,此刻卻陷于對義兄的極度愧疚中,淚流不止,滿腔絕望。 楊鋼勸他:“邱公子切莫著急,賀小姐也不一定真遭到柔羌人的毒手。當務之急是趕緊回去告訴沈公子,沈公子定然有辦法救得小姐?!?/br> 邱濟楚垂頭喪氣地和眾人回到客棧,實不知怎么開口和沈舟頤講這件糟心事。 正巧沈舟頤披了件鉛灰的長斗篷從閣樓上下來,驀然見邱濟楚那副如喪考妣的樣子,“怎了?” 邱濟楚狠狠唉了聲,還是恥于開口。楊鋼斗膽將戔戔被柔羌人搶走的事情講了,沈舟頤的墨眉皺得深沉。 “這就是你說的‘叫我莫忙,你去堵她’?” 他淡淡審視邱濟楚,口吻中含了絲責怪的味道。 便是這一絲責怪的味道,使邱濟楚愧仄不堪,比沈舟頤罵自己千言萬語還難受。若……若不是自己多管閑事,直接讓沈舟頤去揪戔戔,戔戔定然不敢在他面前不老實。雖戔戔多受些皮rou之苦,如今的慘禍卻不會發生。 “都是我的錯?!?/br> 邱濟楚咚咚腦袋直想捶墻,泫然道:“若戔戔有個三長兩短,我給她償命就是!” 沈舟頤呵呵,倒沒繼續撂下什么重話。他的神志平靜了許多,完全不似戔戔一開始逃走時那般失態,拿著馬鞭跨上白馬駒,徑直縱馬離去了,連去哪兒都沒跟邱濟楚說。 楊鋼無語杵在原地半晌,對邱濟楚道:“公子不怪您的,您看他方才神色如恒,半點著急都沒有,想來賀小姐也是沒事的?!?/br> 邱濟楚卻覺得沈舟頤定然是急糊涂了,才只身一人縱馬去和柔羌人拼命。 “完了,咱們得趕緊去追他才行?!?/br> · 因柔羌這一行人在錢塘的刺探任務未完畢,須得再在錢塘逗留多日。 戔戔原本的衣物破損,那位女戰士阿瑪給她換了身柔羌女子的毛皮衣物來,長袖大褂,穿在戔戔纖瘦小巧的身上甚是違和。阿瑪又幫她把礙事的長發盤起來,梳成兩根長長粗粗的辮子垂在胸前,把她像傭人一樣來回使喚著,服侍王子的起居。 這群人長得雖然兇悍,本性倒也不算壞。尤其阿骨木王子,鐵骨柔情,冷硬的外表下心靈倒比沈舟頤還柔軟幾分。 不過戔戔自從被沈舟頤騙過之后,再也不相信人的表面。她仍急欲與他們分手,她不能在錢塘久留,要趕緊離開這是非之地。 阿瑪生疏地告訴她,她還沒抵清摔碎王子瓷瓶的賬,暫時還不能離開。戔戔將自己的錢掏出來給他們,他們卻不要,柔羌人要南朝人的銀票有何用處。 戔戔求不動阿瑪,便獨自一人抱腿坐著,并不去懇求那位疏離倨傲的阿骨木王子。王子正在擦拭他的金刀,金眸瞥她一眼。不知怎么兩人的氣氛有些冷淡,天生隔著天塹,就像凜北與江南,冬雪與暖陽,注定無法相融。 隨行的七.八個人里,有個下屬犯了女人癮,見戔戔生得秀氣可愛,頗不似他們以往見到的女人,便請求王子把戔戔賞給自己,左右她只是個俘獲來的囚犯罷了。 那位下屬是個腰肥膀闊的大漢,名叫塔澤,曾在死人堆里將受傷的阿骨木王子背回來,更為柔羌立下赫赫戰功,是阿骨木王子的叔叔輩。 阿骨木王子沉吟半晌,緩緩低語道:“她是個有夫婿的女人?!?/br> 塔澤保證:“只玩一次?!?/br> 阿骨木王子覺得不妥,躊躇不應。 塔澤失望,拔.出隨身的寶石匕首來:“這只匕首是當年屬下冒死相救王子時王子所賞賜,您許諾無論屬下想要什么都會應承。如今只是一個俘虜女人而已,王子要言而無信嗎?” 阿骨木王子回頭,望向正在和阿瑪說話的戔戔,流露憐憫而無奈的目光。她的模樣在她們南朝女子里,也算是花容月貌了吧?這般被糟蹋實在可惜。但他對弱者的同情只持續一瞬,之后還是答應了塔澤。 塔澤大喜,急不可耐,一雙長滿黑毛的肥手從后面就要抱住戔戔,將她推搡進了屋子。戔戔驚叫不已,大聲哭泣,引得客棧中的旅人都往他們這邊望過來。 阿骨木王子失聲阻止道:“塔澤,住手,別在這里碰她!” 可是已經太晚了,屋內不斷傳來女子的哀嚎聲。阿骨木王子微微有慚愧,捂住眼睛,強行抑制住自己軟弱的同情心。 阿瑪見此,也嗔怪地詢問王子,“您一向叫我們的子民自由相愛,如今卻強迫一個弱女子嗎?況且她還有夫婿?!?/br> 阿骨木王子沉著臉不答。 阿瑪又憤然道:“王子,以塔澤圓房的力道,那嬌弱的南朝女子會被揉弄致死的?!?/br> 阿骨木王子內心強烈的情感在波動:“阿瑪,我知道你對這南朝女子有好感,我也不想這樣。但是……我作為王子,柔羌未來的王,不能因為一個素不相識的南朝女人拒絕叔叔的請求,失去我的左膀右臂?!?/br> 阿瑪知王子心意已決,語塞,暗暗祝戔戔好運。 本計劃著一會兒進屋收尸,卻忽傳來塔澤撕心裂肺的尖叫聲,隨即便看戔戔披著旅者常披的厚斗篷,淚水縱橫地從屋子里沖出來,奔離客棧,奪路而逃。 阿瑪連忙進屋,塔澤蜷縮在地板上痛苦地捂著命根子——原是戔戔假意服從他,之后卯足了力量往他致命部位狠狠一踹,踹得他直直從床榻上滾下來。 “抓……抓住她……殺掉她?!?/br> 塔澤的臉漲得如豬肝色,搞不好今后都碰不得女人了。 “好狡猾的南朝女子?!?/br> 阿瑪感嘆一句,也不知是褒是貶。 柔羌女子愿意就愿意,不愿意就咬舌自盡,絕對不會如此施jian計騙人。 幾個柔羌人對戔戔窮追不舍,定要將她拿回來給塔澤泄憤。戔戔沒命地在熙熙攘攘的街衢人群中逃命,柔羌人在后面罵令人聽不懂的污言穢語。 阿骨木王子也追逐出來,同情心和對戔戔的欣賞之心都促使他放過戔戔,但對兄弟和子民的義氣又令他不得不拿回戔戔。 數個身強力壯的異族男性很快就追上了戔戔,有的趕超在她前面,有的包圍她在后面,要將她四面堵截。錢塘的平民百姓見這架勢,也被兇惡的柔羌人嚇得魂飛魄散,亂逃亂跑,弄得車仰馬翻。 戔戔心急如焚,正要跳入身旁的城中河中,遙遙見一匹白馬沖開人群,直直奔著她而來。戔戔看清來人之后,瞳仁驟縮,恐懼得更加厲害。白馬上的公子素珠發冠,霜袂飄飄似白雪,謝庭蘭玉,就是她那位最親密不過的大哥哥,多日不見的沈舟頤。 馬匹似一道白色閃電沖開柔羌漢子的包圍圈,停蹄于戔戔的面前。那么一瞬間時間仿佛凝固了,沈舟頤柔韌幽深的目光剜向她,她呆滯絕望的目光也凝視他。 他稍稍側身,倒轉的馬鞭柄抬起戔戔的下顎,微諷道,“好meimei。這兩天過得不怎么樣啊,狼狽成這樣?” 戔戔紅潤的臉頰早已血色全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