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致命漩渦
六月的時候,鳳凰花開的艷紅猖狂,蒼穹湛藍,學校里的高三學長姊們畢業了,他們拿著畢業證書,捧著家人朋友的一大束花,驕傲欣喜地離開成長三年的旗城中學,可學習的苦難尚未終結,他們還得面對接下來七月中的聯考。 一瞬間我們成為了旗城中學的最高年級。 即將升上高三的我們并沒有暑假可言,學校只放了一個禮拜,之后照常上課趕進度,好讓同學們在暑假期間提早學習完聯考的范圍,有足夠的時間能夠復習準備,所有人沉入了一疊疊作業本和考試卷里。 高三的教室搬到了教學大樓的最高樓層,儘管離地面很遠,但是偶爾我們還是聽得見cao場傳來的笑聲,羨慕起那些還不明白升學壓力之苦的學弟妹們。 偶爾男生下課想和往常一樣去趁那十分鐘去打打球,可一想到還要爬上六層的樓梯,大多都打消了念頭,人真是歲數越大活得越沒勁,同學們都沒有剛入學時那樣朝氣蓬勃,我合理地推論,絕對是被旗城中學偽斯巴達式教育給消耗折磨殆盡的。 除了密集的學習外,生活沒有太大的變化,也或許是我根本沒注意到我們之間發生的變化。 窗外依然有明媚的陽光,黑板上開始寫著聯考倒數的日期,所有人都緊張了起來,除了午飯時間會一塊兒聚集在學生餐廳里,大部分的時間都在座位上奮筆疾書,大概是開始意識到聯考不遠了,蘇陽變得比較少翹晚自習,上課不再打瞌睡。 瑞南很常約我假日一起去圖書館念書,偶爾還會叫上元元,從一早念到下午大約五六點時候,我再去麵館打工,日子這樣過著過著倒也很充實。 看起來和往常沒有什么不一樣,但這段時間里,大家都過得不太好。 瑞南這陣子總是苦著臉,問他怎么了,他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在晚自習前的晚餐時間,他找我一塊去了福利社,終于還是忍不住告訴了我他這陣子的心事。 「落希,有些事悶在心底真的會讓人發瘋?!顾⑽⒛缶o了手里剛買的麵包,蹙起眉頭。 像沙丁魚一樣擠在福利社里,好不容易從門口鑽出去,我說:「你就把我當垃圾桶說吧,如果不想要我記住的話,聽完我會自動忘記的?!?/br> 之后我們在樓頂吃晚餐,待了很長一段時間,夏天的夕陽來得很晚,五點多鐘時天色還很亮。 瑞南痛苦地和我說起他家的事。 他媽上個禮拜某天去市場買菜,說看見了當年狠心拋家棄子的丈夫,精神錯亂地衝上去又打又罵的,誰知道那其實是個和她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只是長得像了點那個負心漢罷了。 這么一鬧對方氣憤地報了警,瑞南他媽被送進了警局,還是他放學去帶她離開的。 這樣的狀況甚至不只發生過一次。 那晚是他很痛苦的一夜。 那晚睡前,瑞南看著母親哭過之后蠟黃疲憊的面容,瞬間覺得她老了十幾歲,他心底一陣苦澀,是殘酷的生活消磨了這樣一個艱辛的女人,他還是很氣他爸的,憑什么當年一走了之,如果他爸沒走,他們也不至于淪落到現在天天得追著錢跑的苦日子,母親也不會得憂鬱癥。 「媽,你晚上吃過藥了嗎?」瑞南語氣心疼,鑽進了鄭芳的被窩里,想陪她幾分鐘。 「我沒病,為什么要吃?」鄭芳背對著他,氣游若絲。 「你答應我的,那是為了要讓你打起精神的?!?/br> 瑞南知道,他媽有時候會把那一大包的抗憂鬱藥全丟進廁所的垃圾桶里,所以他總會特地回醫院拜託醫師再給他媽開一次藥,醫院都也不刁難,畢竟是憂鬱癥患者,還是能互相諒解的。 瑞南起了身,鄭芳突然轉了過來,很快地拉住他的手,喊出聲:「鄭瑞南,你去哪!不要走!」 「我是要去給你拿藥跟水過來?!顾兆×四赣H溫熱的手掌,溫柔地傳遞著一種安心。 鄭芳突然又哭了起來,凌亂的頭發被額間的汗水給浸濕,「我總是覺得所有人都要離開我......都要離開我......」 「媽,但是我是你的兒子,我永遠不會離開你的?!?/br> 「我只剩下你了、媽真的只剩下你了......」鄭芳抓著瑞南的手臂,淚水一滴滴冰冷地打在肌膚上。 她說,好好地生活,怎么會這么困難? 瑞南覺得他的心臟像是被什么緊緊的掐緊,好心痛,也好心疼,但卻無能為力。 他知道他媽好不起來的,這樣的狀況已經持續了好幾年,甚至變得越來越糟糕,母親的健康也開始亮起了紅燈,診出了肝臟有顆腫瘤,是惡性的,要趁還沒併發成癌癥趕緊切除,她進了醫院,鬱鬱寡歡,又鬧了幾次自殺。 我安靜地聽著瑞南的悲傷,什么也沒有說,直到距離晚自習時間剩下十分鐘,他才說完他的心事。 瑞南看著遠處,眼神很堅毅,但卻很遙遠。他很不快樂,而且是越來越不快樂,這樣的日子他也覺得很痛苦,但是如果他不振作起來,誰還能拯救他的母親呢? 「其實我爸早就死了?!谷鹉贤蝗挥终f話了。 我頓了好大一下。 「幾個月前我收到了一封信,還好那封信是我拆的,是我爸之后娶的年輕女人從香港寄回來的,她說我爸是在出差時意外心肌梗塞過世的,還大致提了些我爸生前立的遺囑和財產的那回事,但那些與我何干?在那個男人拋棄我和我媽的那一刻起,他就不再是我爸了?!?/br> 瑞南輕哼了聲,雖然他家的確是很需要錢,但他父親的遺產他一毛也不會要,他根本不屑一顧。 他永遠不會忘記前幾年父親離去時的背影。 他記得那天立冬,旗城下起了大雪,在外地工作一整年的父親終于風塵僕僕的歸來,一進門就皺著眉說了句:「家里的前陽臺的燈怎么沒關呢?」 坐在沙發上慵懶地轉著電視臺的他,聽見聲響回過頭,發現那個高大魁偉的身影和有些蒼老的面容,高興地大叫,衝上前抱住了父親。 瑞南聞到了父親身上有淡淡的菸草味,還有一點......屬于女人的香水味,只是那時候的他年紀還小,什么也不懂,想著爸爸身上的味道真好聞。 鄭芳聽見客廳的聲音也從房間里走了出來,看到了許久不見的丈夫一聲不響地就回旗城,心底是有些意外,但非常喜悅,「天啊,你回來了!你怎么不提早說呢?早知道我今天就親自下廚?!?/br> 「芳,這次回來我是有些話想跟你說說?!?/br> 父親維持著一貫嚴肅拘謹,脫下西裝外套,放下輕便的行李,拉著母親的手就往房間里去。 瑞南記得他們在房里講了好久的話,到后來演變成一場激烈的爭吵,父親在咆哮,母親在哭吼,一切都來得促不及防,而他原本以為父親從異地歸來是件值得慶祝的事。 「我就知道,我當初就要你別去外地工作了,什么上海?去個屁!」 「我工作還不是為了讓你們母子倆過上好的生活?!?/br> 「你現在來跟我說想要娶個二奶,不覺得很荒唐可笑嗎?你真讓人噁心!」 「我真的很喜歡她,在我工作失意的時候,都是她陪在我身邊鼓勵我、照顧我的?!?/br> 「那我呢?我替你支撐這個家,照顧著你的父母和瑞南,你卻這樣對我,公平嗎?」 「芳,你冷靜點,我是想和你好好談這事的,我不想離開這個家,但我也不會想離開她?!?/br> 「我怎么能冷靜!你怎么可以這么自私?我在旗城心心念念著你,擔憂你的食衣住行,這一年來你從不回家也就算了,連電話也兩三個禮拜才打一通,現在回來卻是希望我成全你的破事?」 面對情緒失控的母親,父親自然知道這事是談不妥的。 「那我走吧,錢我一樣每個月都會寄回來?!?/br> 「不需要,誰稀罕你的臭錢!」鄭芳大吼。 父親走之前,走到他身旁,摸了摸他的頭,難得露出寬慰的笑容說:「你都長這么大了啊?瑞南,以后爸爸不在你身邊,也要好好地長大,然后,記得孝順mama,知道嗎?」 那是父親離開時的最后一句話語。 當年懵懂的他沒來明白一切,只是看著父親提起行李踏出家門,砰的關上那有些陳舊的鐵門。 走之前父親還記得關上前陽臺的那盞黃色小燈。 但是也許父親永遠不會知道,那盞燈是母親交代他晚上時一定得記得開著的,她總說希望爸爸回家時門口有盞燈,那讓人感覺溫暖和安全。 父親再也沒回來過。 他媽成天以淚洗面。 「說實話,你爸和我爸還真像,都沒盡到生養我們的責任,什么血濃于水、骨rou至親,有時候覺得很可笑?!刮衣柫寺柤?,有感而發。 「但我爸過世這事我沒敢告訴我媽,我把信撕掉了?!?/br> 瑞南知道,他媽若是知道了這件事,依她的性子,肯定沒能接受這個事實。 成長該是多大的苦難,愛情、友情甚至是親情,總是殘忍且毫不留情面的賞了自己好幾巴掌,偶爾遍體麟傷的我們會淚流滿面,卻仍舊無能為力,沒有足夠籌碼得以妥協于人生,只得步履蹣跚的前行,緩慢地、卑微地,走著崎嶇蜿蜒的路途。 鐘聲響了,我輕聲的對瑞南說:「該回教室了,我會忘記今天你說的這件事,但我會記得你的難受,瑞南,我們是好朋友,永遠都可以找我說些心里話?!?/br> 「好朋友?」瑞南站起身,看著我的瞳仁閃了一下,說得很小聲,「有時候我真討厭好朋友這三個字?!?/br> 「你說什么?」我沒聽清楚他說的話。 瑞南恢復一貫地微笑,但此刻看上去他的笑容是多么疲憊牽強,「沒什么,走吧?!?/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