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喝什么呢？有果汁和可樂?！龟惢芫蜷_小冰箱，往里頭察看時邊問。

    「請問有茶嗎？」

    陳卉均對羅世杰的喜好感到意外，于是看了一眼坐在沙發上的他。她發現羅世杰和上次見到他時差很多，躁動不安的情緒被隱藏起來，好像成熟了許多。

    「紅茶可以嗎？現泡的是熱的唷?！?/br>
    「可以，謝謝?！沽_世杰露出淺淺的笑容。

    陳卉均想起上次第一次見到他的印象，原以為他是個沉默寡言的孩子，沒想到在最后一刻居然起身和校長對峙。她其實在心里不由得佩服他，因為自己也很想制止校長，但卻沒能做到，畢竟自己才剛來這學校沒多久，還是無法輕易做出魯莽的事。

    陳卉均一邊回想著，邊將紅茶茶包放入白色的茶杯中，注入熱水。

    「來，小心燙?！?/br>
    「謝謝?！?/br>
    「來這里的路上很熱吧？」

    「嗯，不過我滿耐熱的?！沽_世杰邊說邊脫下棒球帽。

    「辛苦了，我以為你會更早聯絡我?！?/br>
    「之前因為忙著期末考，暫時沒時間去想她的事?！?/br>
    「暫時轉移注意力也是個辦法。我接下來都沒課了，我們可以放輕松好好聊聊，這里不用怕別人聽到，你可以放心?！?/br>
    和上次不同，羅世杰今天被帶到更隱密的小隔間，應該是輔導時專用的。除了小冰箱外還有飲水機和沙發，窗邊擺了一張小小的咖啡桌，上面放著用鮮艷花草紋路的布料套著的面紙盒。這里只差沒有廁所，不然可以待上好一陣子都不用出去。

    「我很好奇為什么老師把聯絡方式給我，而不是給我爸？」

    陳卉均食指摸著下巴，思索一下后回答：「怎么說呢……可能是天性使然吧，我比較擔心還是小孩子的你?！?/br>
    聽到自己被形容成小孩子，羅世杰不服氣的微微撇嘴說：「這樣被學校發現不會怎樣嗎？」

    「這當然是偷偷來的囉，不過主任知道也不會怎么樣就是了?！龟惢芫冻稣{皮的笑容，極深的酒窩也跟著浮現。

    羅世杰禮貌性地笑了笑說：「其實我今天來這里，是要問老師之前的事情調查得如何?！?/br>
    「關于那件事，雖然還無法具體知道那天在教室究竟發生什么事，不過我已經調查到一些消息?！龟惢芫⒖虛Q上嚴肅的語氣繼續說：「因為我剛來這間學校不久，很多事情我都是問別的老師后再去查證的。先說說她們的班導師好了，蔣老師算是我們學校的王牌老師，在這之前他在另一間名校當主任，校長用了重金才把他請過來。而他們私下有一些往來，似乎也是學校里眾所皆知的事，也因為這樣，只要和這位蔣老師有關的事情，基本上大家都不會去管太多，另一種說法就是不想要惹麻煩?？墒悄?，如果他是個品德高尚的人就算了，但他的風評并不像名師該有的樣子?！?/br>
    陳卉均拿出一小疊像是從別的資料上影印下來的a4紙，正面朝向羅世杰，放在他眼前的桌上。

    「這是？」

    「這是輔導紀錄，不管大小事，只要來輔導室處理問題都會有紀錄?！龟惢芫钢钳B資料繼續說：「這里面的學生因為不明原因而轉學、轉班還有休學，而且都是和蔣老師有接觸過的人。蔣老師似乎經常會刁難他們，導致他們最后心理產生恐懼而拒絕上學?！?/br>
    羅世杰拿起桌上那疊和讀書心得報告差不多厚度的資料，雖然很薄但卻讓他感到有點沉重?？焖倏催^上面的內容，輔導原因不外乎是「無法適應班級生活」、「人際關係障礙」或是「拒絕上學」，甚至連「老師」兩個字都沒出現。

    「這里面寫的好像都是學生自己的問題?！?/br>
    「那是上面的人要輔導室這么寫的，可能是校長直接吩咐的吧，當時是怎么做的我也不清楚，總之就是完全不能提到蔣老師?！?/br>
    「那有留下和世瓔有關的紀錄嗎？」

    「沒有，我想那件事是蔣老師私下處理的，沒有透過我們輔導室，所以并不會有紀錄?！?/br>
    「果然也被壓下來了嗎……」

    輔導室的老師都是在上次的會談才知道世瓔自殺前發生的事，理所當然的這件事他們完全沒有插手的馀地，因為事情全部都掌控在蔣老師手中。

    除了手上這些，又有多少學生像世瓔一樣被迫噤聲了？

    「再來是關于世瓔在班上承認霸凌的那一天。我問遍了班上幾乎每一位同學，她們似乎對世瓔突如其來的認罪深信不疑，也認為她是畏罪自殺。而且那個被害者……似乎就是之前被世瓔揭發的霸凌者，她叫王以茜，是她親口說世瓔欺負自己?！?/br>
    在那些被問過的同學中，一定有如日記里寫的，暗中霸凌王以茜的人吧？看來在她們的小圈圈里面已經達成了某種共識，把代罪羔羊推出去后就妄想可以免去在自己身上的所有罪過。羅世杰像是理解什么一樣點著頭，拳頭用力緊握，又一股怒氣涌上。

    「你看起來并不驚訝?！?/br>
    羅世杰愣著，隨即說：「因為她是最有可能的人了。如果有人打小報告，和秘密有關的那些人就會回頭去欺負告密的人，這不是在小團體里常常出現的嗎？」

    「是這樣沒錯?！龟惢芫环裾J這個說法?！敢驗橐攒绲拿滞蝗怀霈F在和蔣老師有關的事件里，于是我又回頭去調查被蔣老師刁難過的那些學生，發現她們的共通點是課業不佳或是行為偏差的學生，或許是不喜歡這樣的學生才會找她們麻煩吧。我一直以為蔣老師一定是對世瓔做了什么才導致她自殺，但以之前的案例來看，說不定他的目標其實是以茜?！?/br>
    「按照老師的意思是說，蔣老師有可能針對王以茜嗎？」羅世杰試探性地問。

    「沒錯，雖然還不確定蔣老師這么做真正的原因，目前這也只是推測而已。假設世瓔真的沒欺負過以茜，那必定是以茜說謊，至于說謊的動機也有可能和蔣老師有關?！?/br>
    王以茜謊稱她被世瓔欺負，直到最后一刻她也沒有改變這個說法，那蔣老師為什么還要威脅她？難道陷害世瓔并不是威脅王以茜的目的？羅世杰反覆思索各種可能性，突然想起王以茜那張布滿恐懼的臉，究竟要做到什么程度才會讓學生想到他時產生這樣扭曲的表情？從她的反應來看，又確實像是被脅迫而產生的恐懼。

    羅世杰咬緊牙根，原本以為上次就能讓王以茜說出全部的事情，沒想到越是往越深的地方去，越是看不清遠方的目標。

    「你那邊……之后有找到什么線索嗎？」

    羅世杰眼神迅速飄像別處，搖搖頭。

    陳卉均有些失望，但還是保持著輔導人員的態度說：「……目前知道的就是這些了。我會再請以茜來輔導室和我談談，你不需要擔心?！?/br>
    「我知道了，謝謝老師?！?/br>
    陳卉均又換上剛見面時溫柔的眼神，和她說出來的話語相輔相成，散發溫暖的氣息。羅世杰對于陳卉均能夠這樣伸縮自如表達感情有些羨慕，如果自己能夠這么坦率，或許很多事情會不一樣。

    羅世杰垂下眼，發現桌上的紅茶已經不再冒煙，趕緊端起來喝。

    他陷入思考，目前能確認的就是導致世瓔自殺的原因，不只是王以茜的陷害，蔣老師也參與其中。而他們兩人之間發生什么事，只能再直接找王以茜問個清楚了。

    「目前你和你家人都還好嗎？」

    羅世杰表情突然變得僵硬，拿著馬克杯的手放在膝上。深咖啡色的紅茶倒映著鑲在天花板上的日光燈管，他不知所措地摳著杯子上稍微突起的圖案。

    「你不想說也沒關係?！?/br>
    羅世杰欲言又止，不該從何說起，腦中盡是重播家里那凝滯空氣中發生的一切。一陣一陣的哭聲在耳邊重復著，母親的臉已經變得模糊了。

    「我媽她到現在情緒還是不太穩定，現在有在看醫生，我爸也都在家陪著她?！?/br>
    「那你呢？」

    「我很好?！褂袆e于剛剛的猶豫，羅世杰斬釘截鐵地說。

    「你現在對于世瓔的事，有什么想法？」

    羅世杰抬眼，對視到陳卉均那彷彿可以透視一切的眼神，他又別過臉。

    「就是人不在了?！?/br>
    「你的心情呢？」

    「……很生氣，從那天開始就很生氣?！?/br>
    「為什么會感到生氣？」

    羅世杰眼神飄向了上方，陳卉欣明白他正在思考著，于是耐心地等待他的答案。

    「氣她為什么丟下我?！顾弥⑷醯穆曇艋卮?。感覺內心似乎有些什么竄出了喉嚨，胸口有種赤裸的搔癢感。

    「我不清楚她是怎么想的，但我相信她只是太痛苦，才做這個選擇?！?/br>
    「老師不覺得這樣很自私嗎？」

    「我無法評價她的行為，但如果她當時還能顧及自己以外的事，那她就不會這么做了，最后痛苦還是淹沒了她?！?/br>
    胸口的搔癢感越發劇烈，混雜著各種情緒擠壓在胸腔，讓他不自覺吞嚥。

    「我們是雙胞胎，有著相似的外表個性卻差很多，不過就算這樣我們還是很有默契?！沽_世杰深吸口氣稍作停頓?！杆谶z書里向我道歉，因為她生前沒有和我分享她的痛苦。我還是無法理解，難道現在這樣有比較好嗎？」

    「我想不管怎樣，現在能做的就是尊重她的決定?！?/br>
    但我不想。羅世杰沒把這句話說出口。

    尊重、認同或是了解，如果羅世杰做到這些事，他覺得世瓔就要完全離他而去了。他這時才明白，原來世瓔的痛苦變成另一種形式，化身成無法挽回的死亡讓他來承受，或許這也是另一種分享痛的方式吧。然而這樣程度的痛，和她死之前所承受的是一樣的嗎？

    羅世杰摀著嘴，感到有些反胃?！浮缓靡馑?，我不想再說了?！?/br>
    陳卉均不知何時來到羅世杰身邊，輕輕將手蓋在他拿著馬克杯的手?！赣行枰牧脑俸臀衣摻j，今天就先這樣吧?！?/br>
    「嗯，謝謝老師?！?/br>
    「要我送你到門口嗎？」

    「沒關係，我還可以?！沽_世杰把馬克杯放回桌上，揹起后背包。

    看著羅世杰故作鎮定的表情，陳卉均擔心地說：「隨時都可以來學校找我喔?！?/br>
    「謝謝，我先走了?！沽_世杰欠身道別，勉強露出淺淺的笑容。

    往校門口的大道上，兩旁的瘦長椰子樹唰唰作響，今天終于有一點風，還不至于這么炎熱。羅世杰遠遠就看到站在校門口的張德皓，對著警衛室里的人說話，還聊的有說有笑。

    看見羅世杰走過來，張德皓對著里頭的警衛大哥說：「那我要先走啦，謝謝大哥陪我聊天！」

    「你真的事誰都能聊欸，在聊什么這么開心？」

    「在說這學校的校長的壞話啊?！?/br>
    羅世杰想起那油膩膩的感覺，還有校長那如同毛毛蟲的眉毛?！冈趺礃拥膲脑?？」

    「就是有錢人的一些骯臟的勾當囉，但是我也不知道為什么一個警衛會知道這么多就是了?！?/br>
    突然一道光映入眼中，羅世杰抬頭看了一眼圣修女中的建筑，最上方還有一個金屬十字架高掛在正面，夕陽馀暉反射在上面，像是正在發亮的神圣象徵。但這所學校的內部，卻殘留著與這象徵相違背的毒刺。

    兩人走出校門，往公車站牌走去，沿路上的蟬鳴依舊響亮。

    「結果怎么樣？」張德皓問道。

    「看來有得忙了?！?/br>
    「怎么說？」

    羅世杰和張德皓說明蔣老師過去的事蹟與這次事件的關聯性，以及陳卉均的猜測。

    「原本以為只是王以茜個人的行為，沒想到還是牽扯到了學校啊……」張德皓的聲音顯得有些無力。

    「不管怎樣，我必須讓王以茜親口把事情說出來才行?！沽_世杰眼神銳利，投往張德皓的臉上?！覆恢皇卿浺?，我要她親自向學校公開這件事?！?/br>
    「要怎么公開？照你剛剛說的，學校根本沒有人可以信任了吧。而且你看王以茜那個樣子，我其實不認為她有辦法獨自公開這件事?！?/br>
    「今天見的輔導老師，我覺得她可以信任?！?/br>
    「好吧，畢竟那位老師也幫你調查這么多，應該是可以信任沒錯。但她不是才剛進去那學校嗎？如果最后我們把真相告訴她，她有足夠的影響力嗎？」

    羅世杰并不是沒想過這點。如果陳卉均真的幫助自己揭開真相，難以保證她還能在這所學校繼續工作，她會愿意做到這一步嗎？

    看羅世杰一臉煩惱的樣子，張德皓安慰他：「總之現在首要做的事情就是再去找王以茜問清楚吧，到時看怎么樣再計畫也不遲?！?/br>
    「但她到現在還沒主動聯絡我，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可以成功讓她說出來?！?/br>
    張德皓伸手拍拍他的肩膀，笑著說：「怎么突然這么沒把握？別忘記我可是很有耐心的，我會讓她說出來的……」

    兩臺公車呼嘯而過，穿破幽靜的道路，耳膜的震盪傳到腦袋里，轟隆隆地掩蓋張德皓的聲音，但他還是繼續說著話，像是被關了靜音的電視般。

    這時手機在口袋里震動了一下，羅世杰拿出來看一眼后，往前伸手抓住張德皓。

    「干嘛？」

    羅世杰沒說話，將手機轉向他面前。手機畫面是簡訊的介面，上方寄件人寫著王以茜，張德皓閱讀訊息的內容。

    ――我想試著把事情說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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