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羅世杰能感受到自己閉著眼睛,但四周并非一片黑暗,陽光刺入眼的疼痛感非常真實。 隨即意識到眼前是夢境,他四處張望,發現自己站在外婆家三合院的客廳門口,背對著神明廳,向門外看去。遠方似乎飄來烤芒果乾時的炭燒味,院子里還放著等待曬乾的新鮮的芒果。 各種關于外婆的記憶竄入意識。暑假時和世瓔回到老家,一起和外婆做芒果乾,還有外婆在病危時,他和世瓔站在病床旁邊,看著哭到暈厥的母親被舅舅扶出病房。 因為母親是外婆的大女兒,第一次抱到孫子就是一對龍鳳胎,讓外婆格外疼愛兩人,他們也每次都滿心期待的回外婆家。 外婆過世時,他們只有國小三年級,第一次失去親人的心情讓羅世杰到現在都沒有忘記。因此他心里明白,這次世瓔離開和當時內心的衝擊是不同的。 羅世杰一直以為死很簡單。死亡這件事有差別嗎?一樣都是從這世界上消失,為什么還會有差別呢?說不定死亡一直都是很單純的,復雜的是活著這件事,是被留下來的人讓死變的復雜,讓死變的如此痛苦。 「世杰?」 熟悉的聲音在背后喊著自己,從背脊竄上致腦干的涼意讓羅世杰動彈不得。他先是愣了愣,后來才分辨出那是世瓔的聲音,因為很久沒有聽見了,好像有點陌生,一時沒有意會過來。 原本想回頭,但不確定在他背后的,是存在著世瓔的美好形象,還是殘酷事實。 自己究竟期待看到世瓔什么樣的表情呢?羅世杰在躊躇之際問自己。比起笑臉他或許更想看到她哭泣的樣子,想要看她哭著的對自己求救的模樣。他寧愿看到世瓔痛苦的表情,也不想要看到虛假的笑容。至少,他可以覺得自己是真的被她需要。 羅世杰猛地回過頭看,神明廳如紅火般的壽桃燈靜靜的溫暖著客廳的各個角落,但卻沒有世瓔的蹤影。 心臟用力的砰砰跳,他嚥了下口水,全身感受到一絲涼意,冷汗貼黏在每一寸皮膚。 恐懼使他用盡全力跑出外婆家,四處張望尋找著什么,一邊大口喘著氣。他想要找個高處,好讓自己從這個詭異的夢境醒來。 跑了一大段路之后,終于看到了他想找的東西――在遠方高高佇立著的大廈。羅世杰彷彿看到沙漠中的綠洲一般,以自己最快的速度跑向它。好不容易跑到大廈前面時,羅世杰抬起頭,表情皺著眉頭瞪著大廈。 這是世瓔選擇的那棟建筑物,那棟十層樓的國宅。 在潛意識里,不愿意面對的東西總是毫不留情地出現在眼前。羅世杰躊躇不前,猶豫著該不該爬上這座大廈,向左右邊的遠處看去,四周都是鄉下的荒涼景色,唯一的建筑物只有綿延不絕的三合院。別無他法,他只想趕快從這詭異的夢里醒來,便跑進入口后便直奔上樓。 外觀看起來很高的大廈,居然一下子就到達最高樓層了。正當他感到困惑時,眼前豁然開朗,是個有著蓊鬱草地的四方形平臺。 草地的鮮綠讓夢境更加不真實,然而更詭異的是,前方有一個背影酷似meimei的女孩站在圍墻邊,一手扶著圍墻,向墻外看去。那個女孩身穿圣修的制服,肩上的水手服衣領和黑色及肩短發,與地上的草一起隨著風搖曳著。 又出現了。 羅世杰駐足在原地,緊緊盯著眼前的女孩。就在想要踏出第一步時,眼前那個女孩開始爬上圍墻,使他停下步伐。 「不要?!沽_世杰在心里喊了一聲。 女孩跨坐在圍墻邊緣,向下望著,似乎在思考什么。 「不要跳下去?!顾们缘暮韲?,勉強發出了一點聲音,但女孩似乎沒有要從圍墻邊下來的意思,反而將留在圍墻里面的腳,也一起跨出了出去。 「拜託不要跳??!」 羅世杰奮不顧身往前奔跑,盡可能快出最大的步伐,想要抓住那女孩。 但就在羅世杰快要摸到女孩的衣角時,眼前的圍墻瞬間變成半透明的模樣,而他因為奔跑的作用力來不及煞住,就這么栽了出去。 臉部朝著天空墜落的羅世杰,看向夢境中幻想的世瓔。她似乎在看著自己,但因為背光的關係無法看清楚她的臉。 他如愿以償的從高樓墜下,還無法確認世瓔的臉是什么樣的表情,眼前的畫面就已經轉變成房間的天花板。 他眨了眨眼,確認自己已經從夢里醒過來。墜落的恐懼綿延至現實,羅世杰胸口快速起伏,眼角還泛著淚。昨晚沒關緊的窗戶透進些許了光亮,他望著被黎明的光線照映成藍灰色的天花板,突然覺得四周有些陌生。微微將頭抬起后,才想起他在世瓔房間睡著了。 他順勢看了一眼放在床頭的時鐘,上面顯示現在是星期六的早上五點。驚醒過后睡意全失,一方面也不想去細想那個夢的意義,羅世杰在床上掙扎了幾分鐘后,決定起身。 昨晚的找尋一點收獲也沒有,他拖著疲憊的身軀走回自己的房間,又在床邊坐下。用手搓著有點油膩的臉,他還沒完全從惡夢中平復,只能給自己一段發呆的空檔來緩和。 和世瓔的房間相比,自己的房間顯得有些凌亂,但他完全沒有想要整理的動力,呆然地望向對面的書柜發呆。 這時,他發現有書柜里有一本不該在這里的書。 他走向書柜仔細看,確認沒有看錯。那是兩人都看過的小說,因為世瓔覺得很有趣,所以曾經借給羅世杰看,但他很確定他看完后就還給世瓔了,照理說也不會擺在自己的書柜里。 羅世杰伸手抽出,書的上緣有一條縫隙,中間明顯夾了什么東西。 還沒來的及攤開書,一個水藍色的信封掉了下來,靜靜躺在地上,信封的厚度卻似乎有很多話在里頭。 找到了。 殷殷期盼的信就在眼前,卻又感到有些后悔發現了它。矛盾的心情在他心里滴答滴答像鐘擺一般不停左右擺盪,最后還是倒向了現實。 拿起有些厚度的信封,從里頭抽出一疊白紙,整齊地角對角摺成長條狀。攤開后,方正的電腦印刷字體密密麻麻排在眼前。 羅世杰忍不住開始閱讀。 因為小方說可以試著把遇到的事情寫下來,或許會比較沒這么有壓力。 我能感受到我正在極限的邊緣,到現在我才明白我最重要的東西是什么。 第一個是家人,第二個居然是他人對我的評價。 我想要將這些事寫下來,不能讓這些黑暗的情緒投擲到別人身上去,這和我的原則是相違背的。 一切要先從班上的霸凌事件說起。如果沒有這件事,今天我的遭遇一定會不一樣吧。 那個女生叫做小鹿,因為他的書包上掛著一隻鹿娃娃,我就擅自這樣叫她了。 小鹿是個很安靜的女生,平時不太參與班上的事,她總是一個人坐在位置上,閱讀著課外讀物。一年級時曾經有一段時間,有幾個人想要試著和她聊天、做朋友,但小鹿好像不怎么搭理別人,甚至有些人說她態度很差,久而久之漸漸地就沒人和她說話了。 而我則是因為有暑期輔導認識的朋友小方,三天兩頭就跑去她教室找她,導致我在班上其實也沒有特別好的朋友,但大致上都相處得還不錯。 有一次我們的校狗毛毛生病了,于是學校的懷生社就開始到每間教室募資毛毛的醫藥費。 那一天,我還記得是上完數學課的下課時間,懷生社的社員拿著貼有毛毛照片的募款箱走進教室,一一向同學們募資。就在大家此起彼落地討論著要捐多少錢時,突然教室的一角傳來很大的聲音說:「我不想捐!」 那是小鹿說的,大家朝著她的方向望去,沒有人說話。 社員尷尬地站在原地,小鹿見她沒有要離開,又接著說:「我連自己都養不活了,為什么還要捐錢給一隻狗?」 果然,大家露出了嫌惡的表情,并和自己身邊的人交頭接耳,彷彿這里不是教室,而是菜市場。 社員說了不好意思后,就和他的伙伴快步離開了教室。 這時候,我們班上有一個大姊頭角色的同學,她叫小安。當然,這個名字是我為她取的稱呼。小安就在這時候猛地從椅子上站起,走向小鹿,說:「你很囂張嘛!平常態度差就算了,居然還兇好心來募資的人。不想捐有這么值得大聲宣告嗎?」 小鹿并沒有轉身看小安,只是默默地繼續看著她的書。 「你說話??!」小安揪住小鹿的衣領,逼迫小鹿站起來。我看見小鹿眼中的怒火,死命地瞪著小安。 「你瞪屁阿!」 小安舉起手來準備要揮落時,上課鐘剛好響了。 就像是解除咒語般,看好戲的、嚇到呆住的同學,全都因為鈴聲響起而開始走回自己的位置。小安懸在半空中的手,也因為鐘聲而解除了緊繃的狀態,放開小鹿的衣領后,「嘖」地一聲也回去座位。 從此之后,小安似乎越來越不爽小鹿,不管小鹿做什么,小安就會以她態度很差為由,出面教訓她。班上還有兩個和小安一起參與霸凌的小跟班,下課總是和她一起行動。 從一開始肢體上的輕微推擠,到后來無時無刻都在找小鹿麻煩,在下課后也經常把她叫去別的地方,甚至有肢體暴力的現象。儘管小鹿總是露出惡狠狠的眼神,但她似乎明白打不過高出自己一顆頭的小安,所以每次都乖乖地被帶離教室。 同學們都冷眼看待一切,因為不想惹麻煩,況且沒有人有自信可以真的打過小安,出手阻止反而是自己被打到站不起來也說不定。 我每天都看著小鹿被欺負,總是想要找到機會制止小安,但我和其他同學一樣,知道自己不是小安的對手,不過我也明白對付她的武器并非只有蠻力。 就這樣霸凌行為持續了一陣子,終于在某一天爆發了。 那天剛放學時,小安在教室里就一把揪住小鹿的頭發,將她拉出教室。這是第一次小安在教室里對小鹿動粗,所以有些人都看著這一幕嚇壞了,拿著書包呆站在原地。當然也有一些覺得不干自己的事,假裝沒看到就離開教室了。 我很擔心小鹿有危險,于是書包也沒拿就跑出教室,去和輔導老師報告這件事。儘管被當作是打小報告,我也想要拯救小鹿。這時心中的正義感,已經沒有時間讓我去想之后會被找麻煩的事了。 后來輔導老師們和我一起在學校里找小鹿和小安,因為學校實在是太大了,我們找了一陣子。正當認為可能不在學校時,終于在舊校舍找到了蹲在角落的小鹿。我站在老師們后方不遠處,看見小鹿身上有被毆打的痕跡,新舊交織,印記之外的白皙皮膚所剩無幾。老師問了小鹿傷痕的事,她卻什么話都不肯說。 霸凌事件也因為這個契機曝光了。聽輔導老師說,小安在輔導室進行了一陣子的輔導,在這期間她雖然話不多,被問到小鹿身上的傷痕時,就只淡淡地說了一句「是我打的」以外,就沒再解釋了。最后訓導處以記了她一支大過了結。 在整個事情爆發后,小鹿的家長都異常淡定,也沒有親自到學校來為女兒抱不平,讓老師感到可疑。結果老師們發現,原來小鹿身上的傷痕,全部都是她的mama打的。最后小鹿就轉學了。當時為什么小安要說那是她打的呢?她到最后什么也沒有解釋。 輔導完的小安之后就沒有再找誰麻煩了,班上恢復了以往的和平。這時候的我還不知道,隨著這件事的落幕,開啟的卻是另一個深淵的大門。 像是日記的文章,第一篇在這里暫時告一段落。 羅世杰心想這里寫的,應該就是陳卉均所說的霸凌事件,但讓他困惑的是,為什么要寫下這件事呢?難道這和世瓔的死有關係嗎? 心中的疑慮驅使他想要拿出下一篇日記來看,但正當他想要拿出下一張紙時,門外傳來了一些動靜。 「世杰?你起床了嗎?」父親的聲音隔著門傳來。 「起床了?!沽_世杰朝著門喊,還裝出剛睡醒的慵懶聲音。 「早餐用好了,可以出來吃了?!?/br> 羅世杰將紙張對摺收好,又塞回書里放回書柜。接著走向門口,深吸一口氣后打開房門。 「早安?!沽_世杰裝出一臉尚未睡醒的樣子打招呼。 「剛弄好的,快吃吧?!?/br> 桌上擺著三份餐點,羅世杰走向平常專屬的座位后坐下,是他平常喜歡吃的培根搭配歐姆蛋,但現在他沒什么胃口,拿起叉子戳著培根時還有點反胃。不過這是父親做的,說什么也都要勉強自己吃下去。 「媽呢?」 「昨晚她又睡不好了?!垢赣H輕啜一口咖啡,苦澀的香氣竄入羅世杰的鼻腔。 羅世杰沒有接話,努力讓自己吞下煎的酥脆的培根,假裝和平常一樣。 「最近爸爸忙著照顧mama,都沒有顧慮到你?!?/br> 「我已經是高中生了?!?/br> 「你mama狀況越來越差,雖然有阿姨在照顧,但打擾別人總是不好……爸爸想說要請假在家陪mama,你覺得怎樣?」 羅世杰想起之后就再也沒看過母親的藥袋,就像世瓔的事一樣,藏著掖著。他滿不在乎的點頭,雙眼依舊看著他的早餐說:「你們覺得這樣比較好就這么做吧?!?/br> 「mama也有持續去看醫生,或許會比較好一點?!?/br> 「真的有這么糟嗎?」 父親聳聳肩說:「我不知道最糟是怎么樣,只知道她現在很痛苦?!?/br> 「那世瓔呢?你知道她很痛苦嗎?」 父親沉默,咀嚼著的食物在嘴里絞混著,連同內心話一起滑進胃里?!改阍趯W校還好嗎?晚上都有睡好吧?」 羅世杰看向父親呆愣著,然后有些不耐煩地回答:「我很好?!?/br> 「雖然要照顧你mama,但如果你需要,都可以和爸爸說?!?/br> 「我真的沒事?!沽_世杰低頭把盤中剩下的食物全部掃光,隨后起身將餐具放進流理臺,開啟水龍頭加了一些水在盤子里。 「你媽這樣讓我想了很多……我想現在不管我們做了什么,事實都已經是這樣了。但是如果不好好看著你媽,我怕又會發生什么事?!?/br> 羅世杰背對著父親,思索著他話中的含意。 「所以你是說我們不要再追究她為什么要這樣做了嗎?」 「世杰,永遠不會有答案的,她什么都沒留下來?!?/br> 「為什么你敢確定不會有?」 「我剛才說過了,現在最重要的是眼前的事。你說你會找到證據,根本是不可能的!她什么都沒留下來!」 「但他們把世瓔說成這樣欸?那群人根本什么都不懂??!」羅世杰吼道。 「好了!不要再提那件事了,你絕對不能和你媽說那天去學校發生的事?!?/br> 羅世杰不敢相信父親會這么說,想要繼續辯解,甚至恨不得想要把那信封里的東西攤在他眼前。但一轉過身,父親垂頭喪氣的模樣又讓羅世杰做不了任何動作。 他知道父親真的累了。就算疲憊不堪還是每天去上班,回到家又要安撫哭泣不止的母親,就連他唯一的休息時間,羅世杰相信他一定也是滿腦子都是世瓔的影子。 全部的人都壟罩在她製造的回圈里,不停不停地重復著,彷彿輪回一樣。 聽說跳樓自殺的人,靈魂會一直留在原處不停地跳,重復著生前最后做的那件事,直到他原本的陽壽到了才能解脫,離開自殺的地方。然而活著的人,是不是也要帶著這份痛苦直到生命的盡頭? 「……我知道了。反正人都死了,怎么樣都不重要?!沽_世杰說完后用力關上水龍頭扭頭就走,筆直朝著房間走去。 「世杰!」 「爸,要好好照顧mama,因為我不想要她變得不重要,你也一樣?!?/br> 明知道父親不喜歡他甩門,羅世杰還是「碰」地一聲將房門用力關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