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這天夜里,花木正睡得沉,手機鈴聲突然大作。 他迷迷糊糊半閉著眼按了接聽鍵。 “花編輯,我是杭州?!甭犕怖锫曇舻统?,微微發著抖,似乎正在忍受著極大痛苦。 花木瞬間清醒了大半,“杭老師您怎么了?” “你聽我說。我病了,很急,需要去醫院。即使我叫了救護車,也沒力氣自己辦看病手續?!?/br> 他說得很慢很吃力,但是每個字都能聽清楚。 “我的證件和銀行卡已經放在客廳茶幾上。銀行密碼和住址我發你手機上?!?/br> 短暫地停了一下,聲音斷斷續續地再一次響起,“我疼得很厲害。我現在去把門鎖打開,我怕一會兒沒力氣給你開門。鑰匙我放銀行卡一起,一會兒帶上。你現在來接我去醫院,可以嗎?” 最后兩個字說完,花木只聽到他沉重的呼吸聲。 他喊了句“等我”,就匆匆跳下床,在衛生間胡亂洗了把臉——睡意這下全沒了。 他抓了件衣服套了,把錢包和鑰匙扔在包里。 手機響了兩聲,是杭州用微信語音發來的住址和銀行密碼。 他回復兩個字“收到”,把手機也扔進包里,拿著車鑰匙沖下樓。 深夜的三環路沒幾輛車。 花木心急如焚,二十分鐘就到了。 門果然輕輕一推就開了。 客廳的燈亮著。 杭州側著蜷縮在沙發一角,彎著腰,手捂著肚子,臉色很差,額頭全是汗。 手機就放在旁邊的茶幾上。 杭州看見他進來,掙扎著要起身。 花木疾走幾步,先把桌上的東西塞進自己包里,然后攙起杭州,問他能不能走。 杭州虛弱地點點頭。 花木把他的一條胳膊搭在自己肩膀上,自己的一只手攬著他的腰,就這樣半攙半拖著出了門。 杭州看起來挺瘦一個人,體重倒不輕。 饒是他努力配合,把他弄上車還是讓花木出了一身汗。 把人送去急診,診斷結果是化膿性闌尾炎,有穿孔可能,必須馬上手術。 花木去辦手續,杭州忍著劇痛,努力使顫抖的手穩一些,給自己簽了《手術知情同意書》。 花木坐在樓道的椅子上,用手機查闌尾炎手術情況。 三個小時后,杭州被送進了病房。 他的臉色已經沒那么難看了。 花木看著他的樣子,回想起他孤零零窩在沙發上忍痛的情景,心軟得很。 那時整個住宅樓都沉睡了,只有他的窗口亮著燈。 如果不是闌尾炎,而是其他更嚴重的病呢? 如果是會造成意識昏迷的情況呢? 花木有點兒后怕,又有點兒小小的慶幸。 他想問問為什么生病時電話打給了自己,他們才見過兩面,說過的話全是關于工作的,私交可以說一點兒都沒有。 但是他擔心這樣問會顯得自己在埋怨什么,就沒有問出口。 只是問他現在感覺怎么樣。 “還好?!?/br> 杭州看著他沒來得及梳理的卷發,勉強笑了一下。 也許是看出了花木的疑問,也許是覺得自己應當作個解釋,便苦笑著說,“我不能半夜打擾陳教授,他都那么大年紀了,只能找你了。我父母都不在國內,我自己回國才一年多,同學朋友很久沒有聯絡了,連聯系方式都不知道變了沒有?!?/br> 他頓了頓,接著說,“我想你那本書還要指望我翻譯,總不會見死不救吧?!?/br> 花木覺得這人真是疼死都活該。 難道沒有那本書的事,他就會見死不救嗎? 杭州之前那么怕虧欠他,是因為他是一個陌生人,一個沒打算發展成熟人關系的陌生人。 虧欠是喪失了主動權的未完待續,就像買完東西沒給人找零,得防備著人家隨時找上門來,那種打擾沒法拒絕。 這種感覺讓他很不舒服。 他習慣盡可能掌控自己的生活。 現在,他很愿意多打擾這個人,不管以什么借口。 多多虧欠他,他以后可以慢慢還。 生活在一個兩千萬人口的城市,生了急病卻只能找半生不熟的工作伙伴。 這人看著冷漠孤高,花木在心里嘆氣,還挺讓人同情的。 既然沒有小弟鞍前馬后供差遣,你平時干嗎擺出那副生人勿近的架勢呢? 杭州看看時間,催他回去休息。 天都快亮了,趕在早高峰前回去,還能睡一會兒再上班。 白天他會請護工,他讓花木放心。 花木想你病成那樣腦子還那么清楚,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花木想想今天工作還挺多的,囑咐他好好休息之后,就回去了。 下午的時候,杭州微信問他方不方便抽空給他把原稿送來一部分,今天明天都可以,在醫院就這么躺著無事可做,又不能出院,實在浪費時間。 花木想起非文住得離那家醫院不遠,于是一臉諂媚地求她跑一趟醫院,替他給那個“玉樹臨風”的譯者送稿子。 非文一片愛“美”之心,欣然應允,下班前還偷偷補了補妝。 第二天一上班,花木拿著一個杯裝的小蛋糕過去跟非文道謝,非文撇撇嘴說,你不是跟這作者不熟嗎,拐彎抹角凈打聽你的事了。 你要是個姑娘,我會認為他對你有意思的。 花木想,這人估計冷漠慣了,跟漂亮姑娘搭訕也不會,真是可憐。 花木跟老主任說了杭州住院的事,申請下午提早下班過去醫院看看。 老主任很贊同。 杭州的氣色很好,看見他來,臉上有了罕見的笑意。 花木問了問恢復情況,又不想跟病人談工作,就有點兒不知道說什么了。 正好有信息來,花木回完信息,接著翻了會兒手機。 忽聽杭州叫他:“花編輯,飯盒在喊你?!?/br> 花木沒聽清,問,“誰?你說誰在喊我?” “飯盒啊?!?/br> 杭州用眼睛示意床頭柜上的飯盒,盒里還剩了一點兒米湯。 這人還會開玩笑? 只不過開玩笑的時候也一本正經。 “它叫我干什么?” “它叫你給它洗個澡?!?/br> 花木無奈地帶飯盒沐浴去了。 杭州看著他的背影,在心里對他說,這是你應該做的啊,你應該照顧我,就像我應該照顧你一樣。 第二天,杭州又要花木過去幫他拿東西。 花木說非文順路啊,你要什么告訴我,我托非文帶給你。 “非文又不是我的責編?!?/br> 花木氣結,想這個人真是不可理喻,哪家的責編還要兼任生活助理的。 杭州沉默了一會兒,說,“你不方便就算了。我明天穿著臟衣服出院好了?!?/br> 那聲音明明沒什么溫度,花木聽著卻覺得可憐巴巴的。結果就是花木拿著他家的鑰匙,跑去給他取衣服。 這是他第二次進他家。 那天夜里急著接他去醫院,眼睛里全是蜷在沙發上疼得流汗的那個人,都沒有心情往四周看上一眼。 這次是他一個人登堂入室,忽然就有了一種奇異的感覺。 花木到底覺得在人家家里四處看不太好,便直奔臥室拿衣服。 臥室非常整潔——太整潔了。 花木從小跟著謝小箏看《紅樓夢》,他想起賈母說薛寶釵的閨房,“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無”。他的床頭擺著一盆小綠植,還是那天他們一起買的。這算是屋里最有生氣的一樣東西了。 他輕輕打開衣柜。 衣服分門別類,收得井井有條。 他不便多看,匆匆按杭州的要求內衣外衣各取了一套,就出門了。 出門前,花木捧著小綠植去澆了一點兒水。 他在醫院再見到杭州時,忽然就有了不一樣的感覺。他已經去過他最私密的領地,花木忽然就覺得,這個人不再是那個淡淡談著交稿時間的工作伙伴,他進入他的生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