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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我覺得不對勁。 我今天做了一個噩夢,醒來的時候全身都痛,像是有人潑了我一整身的油,將打火機點燃塞入我的嘴巴里,火從舌頭上燒,燒到了食道和胃,我想吐都吐不出來,燒到了心臟,劈哩啪啦作響,連尖叫的力氣都沒有。我以為這就結束了,可是現在,我還坐在這里跟你說話,所以我覺得一切都不對勁,卻說不出道理,我每天都對自己說,好可悲啊,我記得多年以前自己在大火中殺死摯愛后得到自由,多年后的現在,垃圾場不在了,我失去了tim,上帝還被我摔碎了,我還剩下甚么呢? 18 習齊在恍惚中過完自己二十八歲生日,事實上,他覺得自己好像又死過一遍,卻又奇異地活了過來。他開始質疑自己當初為什么固執地要離開療養院?當初、當初……他是為了甚么逃到這里?肚子上的洞?是tim的指引?還是瑜哥? 他的人生本質上就是在不斷地逃離,逃離痛苦,然后掉到更大的漩渦中,把自己搞瘋掉,忘了又記起,記起來又想忘記,重而復始,看不見盡頭。 就算逃離肖桓,逃到新的地方,他就能夠從輪回中脫生自由了?沒有辦法的,逃離肖桓的習齊就只是孤伶伶的神經病,整日與幻想為伍,分不清現實和夢境的界線,最后化為城市的垃圾在角落里發臭,無人問津,也沒有任何意義。 不如就此死去。趁著自己還有一丁點勇氣的時候。 上班中的習齊這么想著。 x先生照常在收銀檯上放上一瓶飲料,過往都是他主動搭話,不過這一天,習齊第一次主動開口:「你是真的還是假的?」 x先生一愣,「甚么?」 習齊認真地盯著他,「你是真的人,還是幻覺?不管你說甚么,我都相信你?!?/br> x先生說:「我當然是真的人,不是幻覺?!?/br> 習齊:「哦?!?/br> x笑了,「你怎么一臉不相信的樣子?」 習齊搖搖頭,「這瓶飲料我請你吧?!?/br> x問:「為什么?」 習齊:「謝謝你和我講話,謝謝你……」一頓,「你的存在?!?/br> x說:「你知不知道你現在的狀態很像在講遺言?」 習齊搖頭。 x問:「你怎么了?」 習齊搖頭。 x說:「說點話吧,這位……」他瞄了眼他的名牌,「習齊先生?!?/br> 習齊依然不說話。 x問:「好吧,這瓶飲料讓你請,不過你要告訴我你幾點下班?!?/br> 「七點?!?/br> x點點頭,結帳完后拿著飲料去旁邊座位滑手機,這一滑滑到七點。 習齊和早班交接完,穿好外套帶上包包走出超商,x就跟了過來。 x:「接下來你要去哪里?」他輕松地問,而且模樣無比自然彷彿本就應該如此。 習齊站在斑馬線上等紅綠燈,早晨路上車水馬龍,都市噪音不絕。 通常這個時候會走五分鐘的路回家睡覺,可他現在要自殺,但是要去哪里、用甚么方式弄死自己呢?這一刻,他打從心里飄起茫然失重感。 不然就被車撞死好了。 才剛舉步要向前衝到馬路中央就被旁邊的人拉住了,「還是紅燈咧?!?/br> x等著發愣的人說話,過了十分鐘那人還是站在原地發愣,于是他慢吞吞地說:「要是不知道去哪……要不去我家看個電視啥的打發時間?」 習齊任由他拉著,一路上沉默無語,溫順得很,同時也是因為現在的他只能機械式地完成一些動作,沒有能力思考。 x倒是唸了他一句:「隨便就跟陌生人回家,超沒有防備心啊你?!?/br> x家比較遠,通常他都是打工完一路跑回家當作鍛鍊和發洩,現在有了一個看起來虛弱到隨時會昏倒的同伴,他決定搭公車。 于是他拉著習齊上公車,尖峰時段車里很擠沒有空位,兩人站在欄桿旁,習齊看起來沒甚么力氣去抵抗公車的顛波,x無視周圍的詫異的目光,一隻手還住習齊,低聲跟他說:「靠著我,別跌倒了?!?/br> 他體溫很高很溫暖,令人懷念,習齊無力地靠著,漸漸地有些困意,半夢半醒間,他喃喃:「tim……」 x聽見了,摩娑他的發絲,「睡吧,ivy?!?/br> 19 等習齊從渾沌狀態中驚醒時,想不起來發生了甚么事,床很陌生,氣息很陌生,旁邊還有個人在睡覺。窗簾拉上,外頭陽光從隙縫中透進來,他觀察起床上的人,對方臉埋在被子里,側睡著背微微拱起,身形修長,黑色短袖下手臂線條剛勁有力,衣襬翻出了一角露出鮮艷的皮膚……紅色的? 他不由自主地偷偷地將他背心輕輕往上拉,入目是一片鮮紅而純粹的火色刺青,不由得有些著迷,紅色一直是ivy的鐘愛。他將背心往下復原,再悄悄往后退,卻沒想到一抬眼,那人早已醒來,幽黑的眼珠子眨也不眨地望著他。 「午安?!?/br> 那人率先開口,是熟悉的聲音,習齊終于想起來了,他認得這個人。 「午安,x先生?!?/br> 「x先生?」那人失笑,指著自己,「我?」 習齊點頭。 x坐起身,撥撥凌亂的劉海,隨意道:「行,x就x吧,你餓了嗎?我餓醒了?!?/br> 墻上時鐘顯示現在十點鐘。 習齊對前幾個小時的事情斷片,這種事情經常發生,通常他會若無其事地繼續過生活,從規律的作息中找到安定,只是今天一醒來就躺在陌生的地方讓他無所適從。 「……我怎么了?」 x解釋:「你早上精神不太好,我帶你回來休息?!?/br> 習齊的表情跟一張白紙一樣空洞。 他拿起床頭柜上自己的背包翻出藥盒,沒有準時吃。包里的手機一閃一閃的,他翻起通知,上頭有肖桓三十七通的未接來電,以及焦急找他的簡訊。時間顯示為早上十點多,平時七點下班到家,肖桓會為他準備好早餐,盯著他吃完藥才出門上班,今天他沒回家肖桓估計急瘋了,又因為上班期間他習慣關靜音,所以遲了那么久還沒連絡上。 短暫的思考間,肖桓又打手機過來,手機螢幕在昏暗的房間中異常刺目。 他接起電話,肖桓急切的語氣馬上傳來。 「你在哪里?怎么沒回家?」 「我不知道?!?/br> 「你迷路了?」 「我不知道?!?/br> 「我之前在你手機設的定位顯示你人正在一間公寓大樓,你真的在里面?」 x坐得離他近,他和肖桓的通話內容基本上聽得一清二楚,聞言對習齊點頭。 習齊:「對?!?/br> 「你怎么跑上去的?警衛跟我說他們這里管得嚴,沒有住戶許可不會放人上去,是誰帶你上去的?」 習齊一時間不知如何回答,「嗯……一個朋友……」 「朋友?怎么認識的?」肖桓的的聲音充滿質疑,他對習齊的日常作息了若執掌,不明白在他眼皮子底下習齊生活圈怎么會突然冒出一個完全沒提過的朋友,連忙追問。 「上班認識的?!?/br> 照過去的經驗,肖桓并不放心習齊胡亂認識人,尤其這次還莫名其妙跟肖桓完全不知背景的人走,只怕他現在的狀態說快抓狂也不為過。 他聽見肖桓深深吸一口氣,壓住上涌的情緒。 「小齊,能不能讓你朋友跟警衛說一聲,我上去接你?」 習齊知道他這么要求是為了必須親自上來一趟見x才能放心。 眼前的x很配合地擺出ok的手勢。 于是他垂眼,「可以?!?/br> 掛上手機,x發訊息聯絡樓下警衛,然后問他:「是你家人?」 習齊說:「我哥?!?/br> 等待肖桓上來的這幾分鐘里習齊努力回想過去幾個小時發生的事情,漸漸地有了模糊的印象,似夢非夢,身體感覺被抽乾力氣,整個人還飄著,空蕩蕩沒著落。 x若有所思,「習齊?!顾ψ匀坏胤Q呼,「你睡著的時候好像做了惡夢,一直說好痛?!?/br> 習齊回過神,卻又不知道該如何反應。 x陳述事實的中性語氣,「你在發抖?!?/br> 習齊依然不知道該怎么辦。 x:「你是不是不想回家?需要幫助嗎?」 這次習齊終于知道該怎么辦,他搖頭。 x沒繼續問下去,他從抽屜里摸出一把鑰匙交給習齊,「這我備用鑰匙,你哪時跟今天早上一樣不知道要去哪的話可以來我這,我不一定在家,東西你隨便用?!?/br> 習齊接過去,握緊的時候可以感覺到鑰匙凹凸不的紋路。 「手機借我一下行嗎?」 習齊交手機交了出去,x輸入自己的手機號,完畢后指著對方通訊錄上新增的「x先生」那一欄,「保持聯絡?!箓湓]還直接打上這邊地址。 20 回程路上肖桓焦灼的問話聲喋喋不休,習齊知道他必須如此來發洩心中無底洞似地不安,而他只有沉默的力氣,肖桓說到后來眼眶都紅了一圈,他終究不知道為什么狀況慢慢步向穩定的習齊會毫無徵兆搞失蹤,這件事引起他巨大的恐慌感,不受控制地想要緊緊抓住甚么來填補心中的空缺,但習齊的反應猶如一團抓不住的空氣,反而加劇他的恐慌。 不能嚇到小齊。 他按耐住自己快要沖出來的情緒,到家后為習齊重新熱粥,看著他安靜地吃完,再吞下藥,為他剝下橘子皮。 「累了吧?」他盡量保持微笑,「東西我收拾就好,你先休息吧?!?/br> 習齊呆板地回應:「謝謝桓哥?!?/br> 他踏著虛浮的步伐回房,假裝看不見肖桓眼里無聲的哀求。 習齊睡得不太好,中途驚醒幾次又昏昏沉沉睡去,下午四點鬧鐘響起,睜開眼睛沒有休息過的感覺,反而更加疲累。他翻出昨天下午剛完成的草稿,用水彩染上半透明的水色,卻因為太睏而不小心翻倒水杯,水開始蔓延,他毫無知覺地趴在地上睡著了,醒來時頭發、臉上和衣褲上都染上濕淋淋的淺藍色塊。 tim側躺在他身邊,赤裸著半身浸在水中,露出的一隻眼炯炯有神。 「親愛的ivy?!顾肿煲恍?,「我好無聊??!天國也沒甚么大不了的嘛!整天唱歌跳舞愛來愛去,上帝說只要我快樂他都能變出來,我說我要剪條靈魂瞧瞧,他說不能毀壞他人、我說那好吧我要燒了我自己,他說也不能自殺、我好煩啊好煩啊我說:我要zuoai!我要和ivyzuoai,做到天荒地老我們都爛掉!所以他把我送來這里?!?/br> 習齊問他:「我可以拜託你一件事嗎?」 tim濕涼的手臂摸上他臉頰,嘴唇若有似無地擦過他唇角:「甚么事?」 習齊:「拔出你另一隻眼睛上的剪刀然后剪斷我的靈魂,我想知道我會變成甚么樣子?!?/br> tim笑意不滅:「啊,讓我來猜猜你的渴求?!?/br> 說著,他伸手插入習齊肚子里拎出一條透明的長條物,「這是靈魂──」 另一手不知何時早已拿出剪刀,「我要把你剪得更加破碎、更加混亂,這樣,你痛的時候不知自己的疼痛、你悲傷的時候只有風吹過洞的空虛、你睡覺的時候分不清白天和黑夜的差別──」 那把鋒利的剪刀夾住脆弱的靈魂,一刀兩斷,「忘了自己忘了我,然后忘記全世界,最后在黑暗中無知地大哭,這就是你渴望的結局對吧──」 21 習齊對事件的順序很不敏感,意思就是任何撇除日常規律,偶爾才發生的事他記不太住,包括虞誠的婚禮。不過對于習齊的事肖桓總是記得很牢,所以他在星期天下午拉著習齊出門,帶他選禮品,還給他買了一件海藍色的心毛衣,說這樣更有氣色。習齊一般作息都是早上八點睡到下午四點,三點起床對他來說有點早,更何況睡前那一手的藥副作用包括昏昏沉沉。 他靠在副駕駛座上頭暈,毛衣材質很好,柔軟溫暖。肖桓把他照顧得很好,很有耐心,就算回去不小心把顏料染上新衣服,肖桓也不會生氣或抱怨,從來沒有。這種無所不在沒有底線的呵護。 「已經病態了?!沽朂S如此形容。 這讓習齊困惑,在過去肖桓毀了他的同時,自己的存在是不是同等回報地毀了肖桓? 「桓哥……」 「怎么了?」 「照顧我,是不是很辛苦?」 「不會,完全不會?!剐せ负V定道,又微微一笑,「小齊長大啦?會開始關心桓哥了?!?/br> 外頭是冬日難得的暖陽,習齊將臉貼上玻璃,嚮往地望著人行道上老樹盤根錯節的身驅,還有從葉子縫隙間灑落的一縷光。 「如果以后、如果我的病控制住,賺夠了錢、可以獨立,」他斷斷續續地說:「搬出去住、自己照顧自己,就不用再麻煩你了?!?/br> 聞言,肖桓扶著方向盤的手握緊,而后慢慢放松。 「小齊,你從來不是我的麻煩,我不準你這樣想?!?/br> 「我永遠是你的桓哥,無論甚么時候都可以依賴我,我完全不辛苦,相反地,可以被小齊依賴我很幸福呢?!?/br> 等紅燈時肖桓終于空出手揉他頭頂,他的發絲又細又軟,還有淡淡的薰衣草香。藥效的關係他從出門就一直不太有精神,閉著眼似乎是睡著了。 「我愛你?!?/br> 他低語著,吻上習齊額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