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嶼 第198節
千鈞一發之時,徐千嶼看到周蓓忽然以指推開劍鞘。 這是一把并不算好的劍。周蓓的手指遍布老繭,劍法也很中庸,一招一式充滿苦練堆砌的痕跡,與她為人一般略帶拘謹,稍顯笨拙。 但當達到她平生最快的速度時,劍氣卻展現出一種凄歷的美,如孤雁赴地,令徐千嶼看得呆住了。 周蓓以最快的速度出現在徐冰來面前,她染血的手抱著徐芊芊。徐芊芊的哭喊已然無聲。 一根觸須從后貫穿了周蓓的胸膛,雪白衣襟上漸漸綻開血色牡丹。 她站定片刻,沖雙目睜圓的徐冰來幅度很小地一搖頭。 隨后她滑落至桌下,沒了聲息。 隨后神奇的事情發生了:魔物的觸須竟像沾到什么令其恐懼之物,如潮水褪去。徐千嶼回頭,人潮自禁制的破口中逃走。 殿內變得安靜至極。 不久之前,整個大殿歡聲笑語,此時卻杯盤狼藉,空蕩一片。 徐千嶼在這寂靜中走了兩步,忽然停下,蹲在桌下。 周蓓的尸首就孤零零躺在長案下,雙目睜著,被遺留在此地。 徐千嶼不懂周蓓為何要這樣做。她的修為更低,完全可以不替徐冰來擋這一擊。徐冰來不一定會死,她卻如此丟掉了性命。徐千嶼只能歸結于,徐芊芊當真有一個好母親。 一個好得令她羨慕的母親。 徐千嶼頓了頓,學著師兄的模樣,捻訣將尸首清理干凈。又伸出手覆在她的眼上,稍一用力,令她合眼。 周蓓忽然攥住她的手腕。徐千嶼生生嚇了一跳,生出一后背冷汗。 “我等了百年,終于讓我等到了,多謝你?!毙烨Z聽到周蓓的聲音,但面前的尸首一動不動,分明涼透了,那空靈的聲音用的是蓬萊的傳音入密,“我本想告訴芊芊,可是終歸不舍得?!?/br> “你,你還活著?” “我早就死了?!蹦莻€聲音平靜道,“我只是在芊芊身上留下一道殘念,若她日后入障,可以叫醒她?,F下不用了,請小友搜我的魂罷?!?/br> 未料想此處暗藏信息,徐千嶼以神識探向尸首,又猶豫起來:“可是這次讀完之后,你就消散了。你永不能再與徐芊芊相見了?!?/br> 周蓓默了默,苦笑道:“我情愿她永遠也不知道這些?!?/br> 徐千嶼的神識掠過經脈,迅速讀取了劍修的記憶。 周蓓的回憶是灰蒙蒙的,散發著雨的潮氣。 那種灰,是父親入道前,踩著凳子在灶臺上忙碌時的炊煙,檐下聽雨時,托腮望著的霧氣朦朧的田隴。周衍自古槐村一劍入道,她隨父親拜入山門時,回頭最后望了一眼煙雨中的村落。 父親身影在上座,如同高大的神像:“以后不能叫爹了,得叫師尊,聽到沒有?” 她訥訥地說:“聽到了?!?/br> 父親越來越忙,面目越來越威嚴,內門弟子越來越多,她則越來越卑弱。 她在雨中鑄劍基,劍尖兒被撥正,一連串水珠滑落掉進水洼里。父親難掩失望之色:“你這個資質,鑄劍基用了三個月還沒筑好!真不似是我的女兒?!?/br> 周蓓一陣心驚rou跳。 她相信,倘若不是她遺傳了父親的靈根,還有些用,他肯定不會帶上她這個拖油瓶來仙宗。周衍最忌諱旁人說他鄉野出身,而她則是舊日生活的憑證。 越著急,越練不好。過了一會兒,大師兄徐冰來尋來,伸手教落湯雞似的她:“哎呦怎么這都不會。你一個練不好,我們都沒法兒開飯,餓死人了。教你?!边@少年的睫毛上面沾著雨,聽人道謝時,總是流露出不耐煩的神色。 “大師兄,你入師門前在哪里生活?” “雪原吧?!毙毂鶃硐袖绞?,聞言眉峰一挑,“再早我也忘了。反正仗劍到處走,哪里有人挑戰,便去哪里?!?/br> 周蓓抿唇,露出個靦腆的笑。徐冰來身上有一種令人欽羨的自由和桀驁,每當看到他,煩惱便化為烏有。 連擊掌時敷衍著拍她的手一下,都能令她手蜷在袖內,顫抖半晌。 她小心翼翼地守護著這點幻夢,直到她看到徐冰來踏過飛檐,往夢渡之外送禮,海上停著北商宮來的畫舫,畫舫上的內監傳明霞公主懿旨回禮,夢才轟然碎了。 那是一位公主。她從前也是凡女,知道公主代表何等的尊貴與優雅。她雖然是修士,卻資質平平,就連剛入門的小弟子都比她出挑。她以前覺得,徐冰來不喜吵鬧,而她很安靜,他應該是不討厭她的。 而現在,她卻明白了,好的人總會有更好的人來相配。 落在頭發上的雨停下,有人給她撐傘。周蓓回頭,是外門的師弟易懸,他此時還不是長老,而是個身著道袍的清瘦少年。大約是她的表情太過灰暗,他忽然伸手,撥開她的濕發,傘下的空氣沉悶得令人反胃,她立刻避開一步,站在雨中。 易懸神色怪異,手腳不知道往哪里放,最后無力地垂在身側,像僵死的樹藤:“師妹,我還以為,我們兩個身世相似,同命相憐。對不起……是我僭越了?!?/br> 大約是“身世相似”幾個字刺痛了她,被輕視、被侮辱的憤怒與自卑如雪山崩塌,她化為劍光躲入了劍冢內,看著自己的劍,和不算細膩的手上累累的傷痕。 練劍的那股勁兒一下子便散了,周蓓在劍冢內抽泣起來。 身為掌門之女,好像沒有得到任何好處;與其如此,倒不如當年留在村落里,說不定現在也有了很好的人生。 也是那日之后,她做了一件錯事。 父親要她嫁給徐冰來時,她沒有出言反對??v然她知道徐冰來心有所屬,仍然趁人之危,裝作不知,成為父親牽制大徒弟的棋子。 我怎么反抗得了?她這樣告訴自己。她自小就馴順、乖巧,只有做個沉默寡言又拎得清自己斤兩的人,才不會被厭棄,這件事也是一樣,都是被逼的。 她給徐冰來裝好餐食,再給自己腰上系上香球?;厝ブ?,洗了三遍,才洗去自己身上的味道。此后她再沒用過那種迷幻香,每到聞到這個味道,都會令她有些惡心,想到自己得到的東西,有一部分是偷來的。 她如愿與徐冰來結了道侶,一面是欣喜不已;一面卻是痛苦非常。父親對她的利用越發極致:掌門手上的信件,總要她先拆開看過,再傳遞給太上長老;她偷偷篡改的密令,有百八十道; 每當遇到涉及宗門利益之事,他便囑咐給她:“這件事,你去給徐冰來吹吹枕頭風?!?/br> 她最不擅長做這種事,每每食不下咽,輾轉反側。徐冰來眉蹙著,聞言總是不語。這種靜默令她戰戰兢兢,她總覺得他應該看出來了。但徐冰來什么也沒有對她說,只是一推座下童子:“去給夫人拿個冰碗來開開胃?!?/br> 她便松下一口氣,又得了一段時間的緩刑。 徐冰來對她越好,她越在心里暗暗地憎恨父親的每一次任務,期待徹底擺脫自由的時日。豈知一切都是鏡花水月,從來不曾真正屬于她: 她立在山嵐上,寬袖飄起,俯視徐冰來與沈溯微說話的場景。那個少年一身雪裳,姿容秀氣,從他的臉上,能看出公主的影子。那一定是一個極美、極凄婉的女子。徐冰來對這個徒弟分外上心,從丹藥劍譜到衣食住行,事事親力親為。出任務時,就連徐抱樸兩個都不曾讓他這樣親自送到宗門外。 周蓓明白,這是一種愧疚。 對年少的真愛的愧疚和遺憾,如一道裂痕,橫亙在她與徐冰來之間。自徐冰來雨夜收到那只信蝶開始。她就知道,無論她如何努力,無論徐冰來再如何強裝無事,他們之間的好日子,永遠地結束了。 山間的雨紛紛而落,蓬萊白霧漸起。 這樣的結局,比他們因為太上長老而決裂,更令人絕望。 其后的數十年,兩人漸行漸遠。 一開始,她的心里不是沒有希冀:百年夫妻,她不信兩人之間沒有恩情。她在等待時間抹去一切,但徐冰來與父親之間的分歧不可調和,最終到了圖窮匕見的時候。那之后他將信件、密令全部加密,培養了自己的心腹,處處防著她。兩人之間,再無交心。 她將沈溯微的事情守口如瓶,卻換得他這樣的防備,不禁令人含笑。不過也是,她做過的錯事不少,不能算一個善良的人,要別人如何再相信她。 喚不回的希冀,漸成了一種怨憎。 她開始頻頻閉關修煉,出來時便守在病弱的小女兒處,徐冰來亦沒有挽留。她突破元嬰境界,已經不是那等容易戰戰兢兢的少年人。等感情消磨殆盡,便徹底淪為父親的劍,從做錯一事都要良心不安,到得知父親和魔物勾連,也不改色。 神魔之事、修煉秘辛,她也知道的不少,但并不感興趣。 父親總覺她是個悶葫蘆,但他不知,是她覺得那些事情與自己無關。 她最喜歡的還是早與晚練劍,如剛入門那般,當初她是那樣希望能趕超眾人,卻發現天賦是無可奈何的事。雖然練得不好,但那已成為她人生中最習慣的一件事。 出關之時,她無意中在屏風后聽到父親與旁人密謀,他們要借魔物除掉一部分修士。聽聞徐冰來赫然在列,她心慌之下,碰到禁制。 太上長老并不怕她聽見。徐冰來的用處,就是留下幾個天賦異稟的血脈。因此發現他有陽奉陰違之處,便可以除之。 “想開些,親緣、情愿阻道,你若心向大道,早晚要有割舍親緣這一日?!碧祥L老道,“何況你有孩子,孩子與你更親。他們都這么大了,還有什么好不忍心的?往后的日子只會比現在更好?!?/br> “那些我都不想要?!敝茌沓烈?,“爹,我可以回去嗎?” “回哪兒?” 周蓓說:“我小時候,我們住的那個小村子?!?/br> 她的一生為仰仗和討好別人而活,如今已是百歲的人,是時候去找自己想過的生活了。 太上長老蹙蹙眉,在他腦海中,那已是作古成泥的歷史,怎會有人記著那點事情不放:“隨你吧?!?/br> 送到周蓓手上的是一封請帖。而她要做的非常簡單,便是坐在原地保護好芊芊,從頭到尾當做不知,事后再扮演一個遺孀。 他們已經許久沒有一起吃過飯了,徐芊芊蒼白的面孔上高興得浮現紅暈。家宴上,他們就似一個其樂融融的三口之家,她吃不下飯,徐冰來卻毫無防備,要了一份冰碗,給她夾進碗中的,還是她年輕時最愛吃的鰣魚rou。 周蓓眼角瞥見鉆出的魔物,靜靜聽著一切發生。有人砍著禁制,徐冰來一劍救下付霜霜,天山掌門寧愿帶著女兒在身側共死,也不愿將魔物放出去,徐芊芊在懷里啜泣,她忽然改變了想法。 這念頭轉得很輕微,像一聲弦響。 …… 徐千嶼越看越心驚,周蓓是故意去接那一劍的。 “但你如何預料魔物會退,而不是會發狂傷到芊芊呢?” “她怕我爹的血。我想,那我的血也可以了?!敝茌碛行┖眯Φ?,“再怎么看不起我,我都是他的血脈啊?!?/br> 在這個時候,她發現自己原來是恨父親的。他一直在擺布自己,她也竟任他擺布,以至到了自己都厭惡自己的地步。不過她的恨總是悄悄的,不敢大聲。 倘若得知她也有能力改變一切,會大驚失色嗎? 不過她終歸沒有勇氣面對父親的暴怒了。 周蓓道:“拿好我的血,可以傷到她?!?/br> 徐千嶼感覺自己芥子金珠內被人塞進一物,忙追問:“為什么這魔物怕太上長老的血?” 但那一縷殘念消弭,周蓓的手已然垂下。徐千嶼抬起手,尸體的雙眼合上,面色皎然平靜,似隱含笑意。 她已經給徐冰來留下了一個美麗壯烈的退場。 這件事情的前因后果,便是隱秘的私心,她不希望任何人知道。 徐千嶼擺好周蓓的尸體,心里想,忘了跟她說,她的劍很好,在她見過的那么多劍里,算很排得上號。 第161章 幻夢蝶(五) 徐千嶼跪在地上, 再度感到魔氣從身后逼近。 那種感覺,像獅子、老虎一類的猛獸,用帶著鼻息的鼻尖嗅聞她, 令人汗毛根根豎起。 她的手探進芥子金珠內, 周蓓給她的是一朵血液凝成的凌霄花, 如赤紅琉璃塑就,很小,色澤濃郁瑰麗。 周蓓說,這魔物怕她的血。 徐千嶼垂睫, 悄無聲息地掰碎一瓣,反手向后戳去! 若從身后看去,這高聳的魔物彎下可怖的角度, 湊在她肩膀, 似靜靜地凝視她在做什么, 場面十足詭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