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嶼 第163節
方才無人的街上,忽而重現了許多人,不多時四周喧嘩起來。 行人圍繞著花燈嘖嘖稱奇,好似在說,天祝節剛擺上的花燈怎么變了模樣,又道這街邊小樹,何時變得亭亭如蓋,有兩人環抱之粗。 但眼看大雨將傾,眾人抱頭逃竄。 迎面走來了一個撐傘的老翁。此人衣著華貴,精神矍鑠,但他神情迷茫,左顧右盼,好像想不起自己為何會出現在這里。 街上眾人轉瞬便都閃躲至檐下。老翁看見靈溯道君阻道,顯然是沖自己而來,惶然退卻一步。 在他眼中,靈溯道君頭戴紫玉冠,身著繡袍,身沐白光,一雙眼瞳漆黑滾圓,似某種動物,煞氣沸然,顯然非同凡人。 老翁是有見識人,當即撂下傘行禮。 “難不成是閻王爺索命來了?”老翁硬著頭皮道,“仙人指路,莫敢不從。但小人家里還有癡呆的女兒,還有一個失祜的孫女兒才剛滿月,襁褓之中,不可無人照顧……若您非要帶我走,容我回家囑咐家人一趟?!?/br> 靈溯道君道:“你是南陵水如山?” “小人正是?!?/br> “我不索你性命?!膘`溯道君折一樹枝,目視前方,身上利劍出鞘,不必看,三兩下將其削成一把劍的形狀,“送你孫兒一件滿月禮?!?/br> “這……”水如山訝異地看著對面劍君。 雨絲先是繞開他身,不久沾染他鬢邊發絲,最后直直穿過他身影。他身上白光漸強,竟像快要消失了一般。 “你孫兒出生時,雷雨頻頻,是因為她身負雷靈根?!?/br> 水如山聞言大吃一驚:“她有靈根?那豈不是日后要被仙門捉了去?不是我對仙門有偏見,實在是不舍至親離家?!彼プC會,當即下拜,“請仙君想個辦法,不叫我這孫女離我而去?!?/br> 話語間,靈溯道君已經將木劍削切完畢。雖為木劍,但寒光閃爍,鋒利無比。 他將劍舉在面前,“看”了一眼,反手將其刺入自己心口。 水如山阻攔不及,驚駭萬分。 “無妨?!膘`溯道君卻像絲毫不覺痛一般,“我試一下劍而已?!?/br> 血與一縷灰氣蔓延出來,流淌在他蒼白的手背上。靈溯道君又將劍尖拔出,將其清理干凈,像對他解釋,又像對自己說道:“我做人略有遲鈍,要疼一點,才記得住?!?/br> 水如山看著那股灰氣從他心口一點點扯出來,飄在空中,飄到了不知何處。他嘴唇翕動,欲言又止。眼珠轉回來,不敢問那是什么。 電光劈在靈溯道君手中木劍上,紫色電光沿著劍身流動幾個來回。 靈溯道君將劍遞來:“此劍與你孫女屬性相合,可以掩蓋仙門對靈根的感應。你拿回去,將此劍懸于廳堂內,十余年內,仙宗無人能尋來?!?/br> 水如山雙手接過。木劍拿在靈溯道君手中如玩具一般輕巧,未料想抱在手里卻很有些分量,將水如山的兩臂向下一壓。他想到更遠的事情:“仙君,敢問十余年后呢?若十余年后,仙門中人仍要帶她走?” “你想要留住你的親人,便想盡辦法?!膘`溯道君淡然道,“雕梁畫棟,詩書字畫,皆可為陣;沒了物陣,還有人陣;沒了人陣,還有成鬼后的念力之陣?!?/br> 他面上沒有表情,但周身自有一股利刃出鞘般的氣度:“你若是不愿,以死相抗,旁人是不會達到目的的?!?/br> 水如山神色微動,再次拜下:“多謝仙君教誨?!?/br> 靈溯道君:“我得走了?!?/br> “敢問仙君名號?”水如山抱著劍,在雨中艱難道,“點撥之恩,小人日后必攜家人報答?!?/br> “……”靈溯道君沉默片刻,“我沒有名號。旁人若問起此劍何來,你便說,遇見了一個云游道人,千金相購?!?/br> “站遠一些?!彼盟茮_著水如山微微一笑。 隨即五雷在水如山面前轟然而下,如同銀河倒傾,蛟龍怒吼,將天地照得如同白日! 再睜開眼。 面前雨絲斜下,在石板水洼內濺出一個個蕩開的漩渦。四面唯聞簌簌雨聲,天地間已經沒有了那位仙君的蹤影。 …… 前世記憶盡數尋回。沈溯微閉目,滅世的快意,憎恨,哀慟,沉寂,殺意,心口的劇痛抽枝長葉,化成一股灰氣在經脈內瘋狂流竄,根本壓抑不??! 兩塊冰匙落于掌心內,緩緩熄滅了光亮。 游吟的面具已四分五裂,從中透出他欽佩的神情:“一次取到兩塊冰匙,我們要一戰成名了!” 沈溯微攥緊冰匙,心跳如擂,盡全力克制自己的心緒,周遭聲響都變成了模糊的嗡嗡聲。 一旁的楚臨風在瀕死中被激發了戰意,他放出了自己最強勁的神通,劍光蕩出,光芒中生出一條黑龍幻影,巨龍咆哮,一口咬折了那怪物的脊梁骨。 楚臨風喊道:“我要為我親戚報仇!”黑龍隨后又幻化出三顆頭,絞殺孚紹。 這時,眾人腳下出現了一個漩渦狀的大陣。一道柔和的女聲從陣下響起:“孚紹?!?/br> 那在激戰中的怪物一頓,難以置信地回過只剩半邊的腦袋。 “小紹,”花涼雨道,“該回來了?!?/br> 旋即腳下大震,身旁環境極速變化。 四面驟亮,三人全都被一股力量扯到了妖域的沙地中。那由水汽和靈氣幻化成的蜃境,過不了傳送陣,化為一場晶瑩的落雨,從天幕洋洋灑灑落下。 “我打到一半,干嘛!”楚臨風很是不滿,他殺意正盛,一道劍光揚沙飛起。游吟甚至無力拍去身上的沙子,捂著胸口坐了下來,隨后慢慢脫力地躺平在了地上。 沈溯微的劍尖垂下,尺素劍上青焰慢慢熄滅。 他兩肩落雨,望著對面站立的模糊人群。人群中,徐千嶼一雙眼睛正朝他望過來。 他清晰地感覺到心臟急劇的跳動,一半是鮮紅,一半是灰色的魔霧。 他原本是水火雙靈根,當日被徐冰來封住了火靈根。今日為求生破戒,果然引發了不好的后果,令他在入魘的邊緣苦苦掙扎。 又或者說,這是前世留給他的注定。 靈溯道君所說有用的神通,指的應該是“無限之境”和“復蘇”的神通。 他曾用無限之境,將自己冰雪境外擴于整個世間,殺滅了世上所有人。 故而整個人世死寂一片,空無一人。 他隨后又用“復蘇”的神通,將所有人復活——此神通分明只能將剛剛被損毀之物按軌跡復原,但不知為何,他復活的卻是百余年前的景致,與當時的所有人。 徐千嶼出生那一年的房舍與鄰里,現于百年后的十方街上。水如山撐傘而來,而徐千嶼尚在襁褓之中。 他前世是如何做到這點,又是為何這樣做,只為了師妹嗎?這一點他也沒有想明白。 但可以確定的是:身為道君,行這般滅世罪孽,令天道震怒。 天降誅仙神雷,必然取他性命。 不過,靈溯道君早已入魘,皮囊之下只?;异F。他以木劍刺穿自己心臟,令心魔帶著神魂逃逸,化作第二世的他,本體則死于雷下。若不如此,他哪里還能有重生一遍的機會。 靈溯道君到底有一絲私心。 若無重生,便不得相見了。 今生的他又能說什么? 他原本就是道君相互交織的神魂與心魔所化。 沈溯微神色微變,看見徐千嶼從人群中朝他跑過來。 無真伸臂攔住她,徐千嶼從他手臂下鉆過,仍然跑了過來。 不出片刻,徐千嶼撲進他懷里,帶著濕漉漉的霧:“師兄?!?/br> 徐千嶼感覺師兄抬手摸了摸她的發髻,手指又從發髻越過她的額頭,滑過眼睫和溫熱的面頰,半晌才看著她道:“對不起?!?/br> 徐千嶼卻不知他為何道歉,語氣中的壓抑叫她有些難受。她怎么想都是師兄九死一生,自己撿了便宜,眼珠轉轉,也看著他遲疑道:“對不起?!?/br> 沈溯微仍然道:“對不起?!?/br> “啊呀?!碧稍诘厣系挠我魇懿涣说厣w住臉,“你們倆這是干嘛呢?對不起對不起,怎么沒人跟我說一聲對不起啊?!?/br> * 眾人面前,楚臨風化為三頭黑龍的劍靈仍然撕咬著失去人形的一大塊蜃物。 花青傘道:“你借我和無真的靈氣就是為了畫陣把他叫過來?” 花涼雨道:“小傘,這是我與孚紹之間的事,請你容我料理干凈?!?/br> “好,你做。我的命都是你救的,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咯,我倒要看看你跟他說什么?!眰闵镶忚K一陣響,遷怒了另一個男人,“無真你滾出去,不要碰我?!?/br> “……”無真將披風上的兜帽拉起,遮住臉,將傘交給了花涼雨,鉆出傘下,默默走到一邊。 花涼雨一揮袖,楚臨風的劍靈消散,回歸劍鞘中。 那一團似人非人的怪物看著傘下衣袂飄搖的龍女,緩緩顫抖起來,竟似抽噎。 “你我曾有神魂重誓?!被鲇昴槠鹨幻都埲?,神色溫柔卻嚴肅,“你如今背誓,我來取你的命了?!?/br> 挾著靈氣的細雨灑落四面,荒蕪的妖域重現生機:綠芽綻出,轉瞬成一片蔭綠。山川樓閣,影影綽綽現于霧中。 撐著翠色傘的龍女,裙帶飄飛,步步生蓮而來,身后赫然是萬符宗舊景。 除卻她如今已是鬼身,一切都與當年相同。 孚紹竟無掙扎,格外地順從道:“好?!?/br> 他頓了頓,好像清醒了一瞬,忽然問:“菱紗如何?龍兒如何?” “都好?!被鲇甑?,“我叫蓬萊仙宗的人,將他們帶到一旁?!?/br> “你呢?” 花涼雨道:“我也很好?!?/br> “喔,這就好?!?/br> “別怕,不會痛的?!被鲇晡⑿此?,以指畫符,天地靈氣皆在指中,語氣仍然柔和,“師姐說過,無論多遠,我都會把你找回來的。你已走得太遠了,回師姐身邊吧?!?/br> “我知道?!辨诮B笑笑,“我在等你呢?!?/br> 說完此話,金色符文躍出,光芒大作。如初升之日,將眼前這一團蜃物照射消散。 花涼雨手上拈著一枚蒼白的紙人,看了看,將它同其他倀鬼的紙人一起收入袖中,流下兩行清淚。 “你太便宜他了,就這樣把他變成一個紙人?我看應當把他碎尸萬段?!被ㄇ鄠隳嗽S久,道,“他是如何待你的?他將你做成倀鬼,讓你化為厲鬼無處可去!他連你們的孩子都殺。你在他手中,受了多少苦?” “我用了殺招,凝視封印術,他已經死了?!被鲇甑?,“其他的事,我不能怪他。因為這不是他想做的?!?/br> 花青傘知道她心中難過:“有些人能救,有些人不能救。師姐,你這是以身飼魔,并無好處。早知如此,何必當初。你不是我,你當初本可以一步元嬰,如今卻做了鬼……” 龍女看向妖域景致,微微笑起來:“不,小傘,你說錯了?!?/br> “我不是想拘束他才來妖域,這本也是我真心想做的事?!被鲇甑?,“那些人情應酬,我并不真正喜歡,都是為了讓萬符宗更好一些。我一生所做之事,都是為了宗門。但嫁給孚紹,卻是我真心想做的事情?!?/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