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嶼 第143節
他殺了她。 他殺了她。 謝妄真難以呼吸,忽覺一種剜心之痛,有什么東西要硬生生剝離開,他捂住胸口,想要阻止。 有一個聲音灌入他耳中,或許不能稱之為聲音,只是一道冰冷的旨意。 它說:“你身上有一樣不屬于你之物,若你留著它,便不再是魔王,你將沉寂于此夜,天地間會有人替代你。還了吧?!?/br> 謝妄真將手緩緩挪開,自他心口剝離出一個紅色光點,向海面上漂去。 魔王漆黑的眼眸空寂,仿佛失去一切感知,同時法力大漲,糾纏他的魔物與蜃物同時炸裂開來,全被他所吸收。 他掙脫束縛,海上風浪都被他掀動,巨大的戰船亦發出吱呀聲音。 謝妄真的發絲飄在水中,腦中如走馬燈一般,晃過自己的生平。 魔王誕生便能記事,感受到的第一份溫暖,來自無妄崖底的幽藍色的蜃物幻影和狐女。 她們都承過清衡道君的恩,口中將他叫做“清衡”。他被抱在懷中,溫柔地哄著,直至他睜眼,露出一雙鮮紅的血瞳。 他從她們驚惶的表情中看懂了,他不是被期待的那個。 周身血液冷徹,復又興奮得沸騰。 他閉上眼睛,嬰兒吮著手指甜甜睡去,卻在她們抽泣著扼斷他的脖子之前,咯咯笑著睜眼,身上邪惡的深淵之火,瞬間將他的兩位母親吞噬殆盡。 他落在她們的骨灰上,笑著學習爬行和走路。 殺掉所有想吃掉他的魔物,還有大發善心對他好,教他說話、知榮辱的妖物。 從不知愛為何物。 對他好的,對他壞的,最終都會與他結合在一起。 每吞吃一點魔物和妖丹,他的力量都會像滾雪球一般增大,勢不可擋。以至于無妄崖的妖魔、修士的骸骨,全部被他吸收。他逐層往上攀爬,在峭壁上,發現了最后一具骸骨。 男人保持佇立姿勢,破敗的衣袍隨風飄蕩,一具骸骨,風姿猶存。原來這就是那位“清衡”。 而他,謝妄真,不過是一個怪物。 有兩名修士,正在翻撿清衡的尾骨,但一無所獲。他們恐怕沒有想到,清衡的尾骨早已孕育成了魔。他們回頭,看到他站在峭壁松枝上發笑,面色先是警惕慌亂,隨后變得格外凝重。 謝妄真歪著頭,饒有興趣地看著修士們被愚弄。然后他們同他展開了一場惡戰,具體細節已記不清楚。 但大抵小兒對閃亮之物印象深刻。 他唯獨記得,他們有一盞晃來晃去,流光溢彩的琉璃宮燈。 宮燈的七彩光芒,隱約與富家小姐晶瑩美麗的頭飾重合,但他不再記得梳妝臺前,這名少女的面容。 謝妄真睜眼,看著誅魔神符浮在天幕上,金色光輝穿過海水,燒灼他的身軀,他在痛感中,抓住一個念頭:他不想忘,他不想還。 …… 此時徐千嶼正倚在舷窗邊,看著海面上升起一個紅色的光點。 她從未見過這樣艷麗奪目的事物,又對它有說不出的熟悉之感,不知不覺被吸引了心神,呆呆地望著它朝自己飛來。 但海里忽而卷起一個浪頭,又將它卷走了。 徐千嶼一陣莫名,仰頭看著海上明月,忽覺心中空寂,很想見到師兄。 海面之下,謝妄真出手,抓住了那枚紅色的亮點,用力地將它塞回自己的胸腔,胸腔內又有了心跳,但也有了難忍如刀割般的痛感。他分明如此討厭疼痛,為何失去了,又覺得空洞? 沒有人能從魔王手里搶走東西。 他失卻力氣,化為黑霧,向遠處沉去。 第113章 妖域奪魂(六) 徐千嶼想見師兄, 說見就見,爬起來直奔上層男修們的住地。 夜已深了,有人在房內歇下, 有人打坐入定, 廊道內空無一人, 徐千嶼放輕腳步。楔進墻內的菱形燈籠剛好能照亮木牌上的名字,正好讓她認識一下同行者的姓名。 徐千嶼一間一間看過去,迅速掠過一個寫著“楚臨風”的閣子,又退了回來。她站在門口側耳傾聽, 內里傳來隱隱的鼾聲。 還以為這目中無人的藍毛會徹夜不眠修煉,沒想到竟睡了,倒是安逸??磥硪徊浇鸬ぎ斦媸翘熨x異稟, 惹人妒忌。 徐千嶼甚是記仇, 看到此人便想到個歪點子。她沉入靈池內, 發現花涼雨也無聊地睡了, 便將她戳醒?;鲇晏ь^,一雙枯井般的眼睛露出幾分茫然。 “一會兒你出來一下, 若是遇到攻擊,就趕快回來?!?/br> 花涼雨遲緩地點了點頭。 徐千嶼蘊靈力于掌,咣咣猛敲幾下門,然后迅速蹲下, 在地上畫一道符, 隱去身形。 房內鼾聲一停, 片刻, 桌椅響動, 有人跌跌撞撞掠出, 木門吱呀一聲開了。 楚臨風一頭鮮亮的藍發蓬亂, 惺忪瞇著的眼睛逐漸睜大。 只見門外陰風陣陣,他面前漂浮著一個張牙舞爪的白衣女人,長發如蜘蛛腳一般向四周延伸,一張血盆大口裂至耳根,正齜牙咧嘴地沖他笑。 笑了一會兒,見他沒有反應,她的七竅開始像涌泉一般向外噴血。 門被咣當一下甩上。 花涼雨險些被砸中鼻尖,脖子一縮,迅速鉆回徐千嶼體內。 過了片刻,門里傳來一聲野獸般的嚎叫,隨后是捶腦袋的聲音,仿佛想把自己從噩夢中弄醒。 徐千嶼側耳聽著,強忍笑意。 楚臨風的動靜卻沒有停止,他一邊嚎叫一邊將桌椅撞翻,隨后開始捶墻。 徐千嶼面色一凝,沒想到他被嚇成這樣。左鄰右舍卻已經被驚醒,兩邊的燈紛紛亮起,有不少弟子持武器跑出來查看情況。 “這是怎么了?” “楚臨風發什么瘋?” “他可能是做噩夢了?!?/br> “他做噩夢把墻砸個大洞?有沒有毛???我身上搞得全是木屑?!?/br> “擾人入定該殺?!?/br> “算了,你又打不過他,忍忍吧?!?/br> 眾弟子口中罵著,返回自己閣子。但楚臨風隔壁,仍然深受其害。 楚臨風雖然大體平靜下來,但目光無神,還在小幅度地錘擊床頭,落在隔壁便是震天響。 隔壁躺著兩名天山的男修,睡覺時將平日戴的面具摘下,放在身上,面具都在震顫。其中長相溫和些的叫木秀,另一個吊梢眼、俊俏桀驁的少年,叫游吟。 游吟忍無可忍,反手拿劍柄猛敲幾下墻,以示對楚臨風的警告,之后又一劍將飛進來的靈蝶斬成兩半。 木秀似覺察同伴的暴躁,含笑道:“你怎么了?” 游吟:“有個神經病一直sao擾我,叫我去看海?!?/br> 還沒說完,只聽咣地一聲,楚臨風把薄薄木壁錘破了,拳頭伸了進來,出現在他臉邊。 “……”游吟一腳將壁板踢破,直接飛進楚臨風閣子內,照著他的臉招呼過去。 眼看著夜中吵鬧變成打斗。周圍的燈燭又亮起來,有人大喊一聲:“裁決來了!” 徐千嶼沒想到一次捉弄會引發這等混亂,若是讓人追蹤到花涼雨的形跡還了得?在大家出來看熱鬧前,她拔腿就跑,直跑進盡頭的閣子,幸而木牌上只寫了沈溯微一個人的名字。 徐千嶼一把推開門,撞進一個帶著寒氣的懷抱。沈溯微扶住她,她心內大定,掙脫開他便往室內跑,口中道:“幫我擋一下,師兄!” 沈溯微不及問發生什么,便聽到有人敲門。 他打開門,門外是一名負責巡邏的潛龍弟子:“據說有蜃物上船了,是個白色的虛影,沈師兄可有看到?” 沈溯微:“沒有。蜃物一般為幽藍色,白色的虛影,恐怕是別的什么東西?!?/br> 他面色淡靜沉穩,不知不覺地令人鎮定下來。 “那剛才,有看到什么人經過么?” “……沒有?!?/br> 那弟子道,“我想也是,大概是楚臨風在那里一驚一乍,擾你就寢了,甚是抱歉?!?/br> “沒關系?!鄙蛩菸⑾肓讼氲?,“我這里有些靜心凝神的丹藥,你可以拿給楚臨風?!?/br> “好啊,多謝沈師兄!” 待人離開,沈溯微將門掩上。 他進來尋徐千嶼,卻見她已經自覺躺在他床上,一雙眼睛理所當然地看著他。 沈溯微掀開被子一角:“你不能睡在這里?!?/br> 徐千嶼一把將被子拽了回去:“我就要睡在這里?!?/br> 沈溯微彎腰拉她手臂,徐千嶼飛速抽手,往被子里一鉆,敏捷地溜了下去。 這種場景并不陌生,沈溯微平時叫她起床,徐千嶼又不想起時,偶爾也需這樣纏斗一番。 沈溯微與徐千嶼斗智斗勇時極具耐心,他將被子頭截住,徐千嶼便往下面鉆,在她鉆出來前,他拿另一只手將被子尾也按住,中間便鼓起一團,將她困住。 徐千嶼窩在里面待了一會兒,受不住熱,直接從側面突圍出來,一腳踩空至床下。 沈溯微連忙伸手一接,徐千嶼直接跌在他懷里。 徐千嶼一把抱緊了他。那一瞬間,沈溯微感到一種近乎渴盼的思念,仿佛身體空缺的部分得到了填補。 徐千嶼鼻間全是師兄身上味道,過了一會兒,她感覺他抱住她的后背。二人什么話也沒說,但感覺光是這樣抱著,就能安撫她心中的不安與慌亂。 沈溯微似乎覺察她的情緒,問她:“怎么了?為何這時找我?!?/br> 徐千嶼看著他,說不出所以然,卡殼半晌,道:“我有點餓了?!?/br> 沈溯微看她一眼,從境中取出一串糖葫蘆遞給她。 想了想,又拿出五顏六色地糖人與糖水果,一把遞過來,供她挑選。 徐千嶼勉強挑了一個糖人,啃了一口便道:“我不想走了。師兄,我能不能睡你這里?” “不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