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嶼 第133節
“不就一棵草而已,至于如此多事?”飄渺的聲音從背后傳來,隨即,強大的威壓如波濤蕩開,令在場修士全部警惕回頭。 有人晴日舉傘。那傘身碧綠如春之柳葉,傘沿垂掛下許多細小的鈴鐺,風一吹便是一陣空靈之響。 花青傘的妖體,便是一把招魂寶傘。傳言寶傘下的陰影,庇佑世間安樂。 持傘的少年,皮膚蒼白,眼仁漆黑,黑色衣擺末處已成虛影,他只在傘下聚有實形:“是我讓她種的?!?/br> 易長老愕然道:“無真……” 少年輕盈地轉著傘道:“天太熱了,我只站一刻鐘。你問什么,快點問?!?/br> 人死后,無身之魂稱為“鬼”;鬼寄托物品上,修百年可修成妖,又百年可入道。本以為無真神魂散盡,才叫魔王趁虛而入,誰也沒想到本尊還有出現在眾人面前的一天。 但他竟甘心放棄他半步化神的軀殼,從鬼修從頭來過。而他做鬼修,竟落地便成鬼修的最高階“圣君”,可與筑基期修士匹敵,此等天賦機緣,不免令人妒忌。 易長老道:“既然你在,何不早點報信?也好誅殺魔王,幫你取回身體?!?/br> 無真道:“信不過你們?!?/br> 苦修時代為爭奪靈氣,亂象頻出。修士若不能自保,靈根難免為他人覬覦。無真不惜將身體毀掉,也不愿令其落入他人手中。 此言一出,易長老臉色變了變,周遭氛圍似有劍拔弩張之意。 無真盯著易長老,眾長老面色各異。易長老緩了緩,又道:“那你就信得過隨便一個弟子?徐千嶼和你是何關系?” 無真:“徒弟?!?/br> 眾人皆知徐千嶼是掌門座下弟子,一個人還能拜兩個師父,豈不亂了? 身旁人議論紛紛,沈溯微倒沒太大反應。既然無真說了是師徒,那便肯定不是旁的關系。 他看了一眼徐千嶼,卻見她揪著衣擺,好像不太專心。 “那她呢?”易長老指向地上的陸呦,這可是正經拜在無真門下的徒弟。 無真掃了陸呦一眼:“不認識?!?/br> 一句話如當頭一棒,陸呦臉色瞬間慘白。 無真:“我沒收她,你們記得把她清出去,不致損我座下清譽,就這樣吧?!?/br> 青傘陡然收攏,無真的身影亦收在其中不見。 花青傘又變回眾人熟悉的黑袍白骨形貌,揮手道:“都散了散了吧,多熱啊?!?/br> “花長老,你早知道無真的事,怎么隱瞞不報?” 花青傘:“我那時不過是得他托夢而已,我哪知道是真的還是假的?!?/br> “行了?!币组L老打斷。 無真本尊都出現了,還能如何借題發揮?只得將怒火發泄在陸呦頭上,便指著她道:“此弟子和魔物有染,按照門規,卸掉木牌,關入水牢待審?!?/br> 卸木牌便是取締蓬萊弟子身份的意思。 陸呦不知事情如何發展到這一步,無真怎么會還活著?謝妄真怎么會被殺?她哭著喊冤,卻在淚光中見徐冰來、徐抱樸、徐見素……這些前世寵她、愛重她的師尊和師兄們,如今目光冷漠,無動于衷地看著她,好像都變成了一個個陌生人。 最后她在人群中看到一張熟悉的臉:“蕭長老,救我!” 蕭長青畢竟是帶她入門之人,看到當日善良純潔的女修落到如今境地,如何不唏噓:“尚未定罪,如何刑罰加身?還是不要捆著吧?!?/br> “她也不是一次二次了?!毙煲娝匮杂兴傅?,“我記得這位陸姑娘,三番五次在我追魔時出現,未免太過碰巧,可見身份特殊。你不出來,我差點忘了:蕭長老當時為何帶她入門來著?是不是要連蕭長老一起查?” “胡言亂語,我自是一身清白!”蕭長青不再說話了。 他還是記著陸呦拋了他投奔無真座下的事。二人無緣,他也算仁至義盡了。 陸呦被帶下去。徐見素第一個匆匆離開,徐芊芊還在他境中,需要診治。旁人也便散了。 沈溯微見徐千嶼一直沒說話,不久,臉色變了,額上竟然冒出汗珠,一把將她抱起來:“哪里不舒服?” 徐千嶼道:“境……” 因為一直站著問話太累,徐千嶼便進入了自己的境中,悄悄躺在小床上。 結果境中溫度越來越高,窗外的離火熊熊,直燒斷了窗欞,落在桌上,蔓延過來,眼看要吞噬她的小屋。 她將木馬玩具推到遠一些的地方,急于捏訣撲火,越撲火越大。 正著急,忽然一縷涼氣灌入房內,在門窗上鋪滿寒霜,似一層屏障一般將她的小屋護住。 離火侵入不成,慢慢地退在界外。 她站在小屋內,眼看被燒焦的部分慢慢褪去黑色,恢復伸展。是“復蘇”的神通。 “幫你修好了?!彼牭綆熜值牡曇魝魅攵?。 如夜露一般溫涼,又帶著安定人心的力量。 徐千嶼平復下來。 “你是雙境?!鄙蛩菸⒌?,“于旁人是煞境,于你自己是平境。你喜歡這個平境嗎?” 徐千嶼道:“喜歡?!?/br> “好。雙境很難維持,大多變成單一境,便是因為平境太脆弱。離火屬雷,與你的雷靈根對應。性暴虐,易燃,吞噬萬物,你要與它抗衡,不至讓它失控,便可以保住雙境?!?/br> 沈溯微又道:“不小心燒了也沒關系,只要不全部燒毀,我可以幫你恢復?!?/br> 徐千嶼應了一聲,四面視野清晰,發現沈溯微已經快抱著她走回昭月殿了。 她的靈府還是灼燒不已,那灼燒漸漸向下,變成一種絞痛,如同有人將她的小腹打結,狠勁兒一扭。 徐千嶼痛呼出聲。沈溯微步子一頓,以為她還是境的問題,便給她調息。 “師兄,我還是肚子疼?!比欢乱淮文墙g痛襲來,便更冰冷沉重,愈加難以忍受,直叫她眼前一黑,昏厥過去。 沈溯微定睛看著一縷血絲順著徐千嶼的腳踝流下來,在他雪白的袖上暈染開來。 深紅色,擴大,再擴大。 眼前無數畫面交疊,如同前世落在雪中的灼熱的紅梅;如同前世追至無妄崖邊,劍尖兒拂開雪層,冷眼看著下面掩蓋著深紅的陳舊的血跡,星星點點。 沈溯微發現自己開始怕徐千嶼的血,一瞬間如墜冰窟,恐懼到失去感知。 第104章 地窟(四) “她不打緊, 就是凡人女子都會有的事物?!?/br> “按說都筑基了,應該不會有這東西存在。咱們宗門內筑基以上女修,都已斬赤龍, 沒見誰還有癸水的。徐小友是修煉太晚了, 若是自小修煉, 恐怕也不會有的。一般凡人女子,十一二歲便有初潮,有些晚的,十三四也該來了。徐小友入宗門前, 或許本該有了,是因修煉才推遲了這些日子?!?/br> “——沈仙君,您要不要換身衣裳?” “就是這幾日注意些, 不要受寒就好?!?/br> 徐千嶼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她帳外小聲說話, 睫毛顫動, 好半天睜開眼睛。 她躺回了昭月殿自己的床上, 肚臍處暖意流轉,已經不痛了。就是腰和背有股說不出的僵冷, 仿佛枕在碎石塊上。 她歪在床上,一把將簾子拉開半個。外面朦朧的人影有了實形:她膀大腰圓,滿頭銀絲被一根簪子利落地固定成個垂髻。徐千嶼道:“蔑婆婆?!?/br> 蔑婆婆立即以一雙粗糙的手摩挲她的手,喜不自勝道:“許久沒有見你了, 晚上做夢還總夢到你陪我打鞭呢!”又柔聲道, “會有些難受吧?不打緊, 就是來了癸水而已。我給你肚臍上置了一枚暖宮丹, 暖了就不疼了?!?/br> 徐千嶼聽聞自己多了一樣前世沒有的麻煩東西, 而且旁人都沒有, 偏偏她有, 面色很是陰沉;但因蔑婆婆的語氣比平日溫柔憐愛,她也發不出脾氣了。 就半夢半醒地跟她學制了月事帶,又大致學了怎么綁。 “這幾日反正比完了,多休息幾日;記得別吃別飲寒物?!泵锲牌耪f完便要走。 徐千嶼有種被拋棄的感覺,一把拉住她,不高興道:“你就走了,不陪我?” 蔑婆婆笑得面露難色:“明日,明日休假再來看你?!?/br> 原來她如今已不在夢渡當差,而正式在戒律堂做行鞭刑的雜役,正是她當初夢寐以求的活計。 戒律堂被花青傘管得很極嚴,今日沈溯微臨時請她,是偷空出來,并不能停留太久。 徐千嶼已經不是無理取鬧的大小姐,懂得他人亦有難處,便撒開手:“那你去吧?!?/br> 待蔑婆婆走了,徐千嶼將簾子又拉開一點,看見沈溯微坐在她床邊。 師兄的右邊袖子被她坐過,上面蹭了一團污漬,左邊也有一小塊凝固的血漬。原本如雪的衣裳,被染得斑斑駁駁,觸目驚心,他卻靜默地坐著,似無所謂一般,宛如仍然身著仙鶴羽衣。 “師兄,”沈溯微一向體面,此景反常,徐千嶼被嚇了一跳,“你的衣服……” 她自己的弟子服早已以法術清理干凈,蔑婆婆也幫她換了月事帶。想來師兄專門找與她相熟的蔑婆婆來,應是冷靜地深思熟慮,又怎會考慮不到自己? 沈溯微抬眼看她,透凈的陽光照在臉上,將長睫和瞳孔照出一種閃爍的光彩。他眼里沒有笑意,冷不丁道:“你不要去簪花大會了?!?/br> 徐千嶼剛捻訣將他衣裳弄干凈,聞言便炸了:“為什么?” 沈溯微道:“說是簪花,實際并不重比賽,真正的目的是借此機會鏟平妖域。妖域主人既然手握能一個預知未來的孚菱紗,也不可能坐以待斃?!?/br> “就是很危險的意思么?”徐千嶼面色稍霽,“但又不是我一個人去,不是有一群人嘛?!?/br> 沈溯微接著道:“其中弟子大都是金丹和元嬰。你才筑基,往后還有機會?!?/br> “你既說我們不是相互比,而是共同對抗妖域主人,那隊友修為高,豈不更好?” “宗門內懷疑,妖域內妖物長盛不衰,是因為那附近有天梯碎片的緣故?!?/br> “那正好將它取來便是了?!?/br> 沈溯微轉過眼道:“你一定要去嗎?” “你以前從來不干涉旁人選擇的?!毙烨Z惱然瞪著他,“我當初就說不想去,你和師尊非要練我;現在我好不容易拿到名次,又不讓去了,你是不是在耍我?” 她一不爽,便忍不住罵人,腔調又嬌又透亮,劈頭蓋臉的。 沈溯微默然捏住掌心,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方式用得太過激進,恐嚇到徐千嶼。 徐千嶼還以為她太兇了,聲兒又軟和下來,含著些歉意:“師兄,你去嗎?” 沈溯微緩了緩道:“去?!?/br> 徐千嶼便放下心:“那有什么可怕的,我們不是一起去嗎?!?/br> 她又覺得周遭這種靜默的壓迫感很古怪,含著些道不明的情緒,便磕磕絆絆地問道:“你、你不會是在擔心我吧?!?/br> 沈溯微端起一碗guntang的糖水,渾似沒聽見一般,沒有答此問,平靜道:“將這個喝了?!?/br> 徐千嶼便湊過來喝了一口:“嘔?!?/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