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嶼 第127節
至于他…… 他是可代替的蕓蕓眾生,因為他們根本沒有超出師兄妹外的任何干系。 沈溯微面上沒有表情,一劍將桌案化為齏粉,直取謝妄真心口。忍著心內絞痛,也不知是因為心魔幻境,還是這件事本身,令他感覺到一種難以消解的痛苦。 這種痛苦,化為了安靜而暴虐的殺意。 陸呦尖叫一聲,卻又不敢阻攔:“沈師兄,你瘋了,宗門規定不可對長老拔劍。妄真……” 謝妄真忽然橫她一眼,這一眼極為刻毒,陸呦意識到自己說漏嘴:“師父?!?/br> 二人動起手來,她連忙拔劍,企圖幫謝妄真擋住沈溯微,但劍氣太過鋒利,她根本難以接近。再打下去招來人,只怕謝妄真會泄露身份。 便在這時,屋內橫出一道聲音。 少女剛剛睡醒,嬌氣蠻橫中帶著一絲沙啞,脆生抱怨道:“哥哥,師兄,你干嘛把門鎖住,我怎么出去???你怎么還不回來?” 由喙鳳蝶傳過來的聲音雖小,但在三人耳中清晰無比。 這般腔調極具辨識度,是徐千嶼的聲音。 沈溯微驟然一停,片刻,竟歸劍入鞘,轉身就走。 “站??!”謝妄真卻顫抖起來,似是在恐懼。 她說什么? 他們到底是什么關系,以致于她私下里這般說話? 沈溯微置若罔聞,仍往外走,面前陡然落下一道火墻,將閣子熔成一團火海,阻住他的去路。 他捏一道水訣,數條晶瑩水龍從手中綻出。但此火非凡火,乃是“深淵之火”,水龍觸之便似被燙到似的收回來。他復捻訣,絞纏許久,轟然將其破開! 謝妄真的身影卻已消失了。 沈溯微不顧陸呦阻攔,提劍追去。 * 徐千嶼醒來時,躺在一處空曠的屋宇內,光從柵窗照進來,一半照在她臉上,一半照亮地上的團花羊毛毯子。 毯子上散落著一些絨球,縫制的布偶,幾冊連環畫,旁邊還有一只木馬。 徐千嶼爬起來,斜坐在有些矮小的木馬上,環顧四周。 這是她年幼時的房間。她九歲后,便搬到更大的閣子去了。 連光線也是她記憶中的模樣,靜謐昏暗。 觀娘會擠躺在小床上哄她睡覺,另有幾個她喜歡的丫鬟在外間伺候。不過現在房間里一個人也沒有,只有她。 這是她的“境”。 師兄說的果然不錯,修士初結境,方寸大小。她這境便只有一個小房間大,且不具攻擊性。 很顯然,她結出了一個平境。 但這個境是她的家,她便也沒那么失落了,反倒生出些慶幸。 她的家以另一種方式永遠留存。 送風水車吱呀轉著。徐千嶼四下看了好一會兒,將散落的玩具收在一處,從地上撿起一個綻開線的白兔布偶。 那年有丫鬟將這個白兔布偶送給她,哄騙她說是水微微做的,她便一直緊抱在懷里,不讓人拿去;后來午睡時,丫鬟閑聊說漏了嘴。原來它根本不是水微微做的,就是丫鬟在集市上買的。水微微根本沒有清醒過。 她聽到之后便將布偶扔在地上,邊哭邊用力踩爛了。 后來這個布偶就被觀娘拿走了,未再出現在她面前。 徐千嶼現下將它撿起來,心內卻一片平靜??粗ら_rou綻,甚至覺得有些可憐,使了個清潔術把它弄干凈,放回了床上。 只是這下,她在境中更覺孤單,想出去找師兄說話,便走到窗邊。 房間里有兩扇窗,外面投進來的光是耀眼的橘紅色,看過去,似窺探燒得正旺的爐膛。 徐千嶼感覺奇怪,猛然將窗戶推開,外面也無日月,天地似熔爐,流動著熔金烈火,鎏紅映亮了她的面龐。 不過她還沒感覺到熱,眼前的一切便如霧消散了。 她在窗戶外看到了謝妄真漆黑的眼瞳。謝妄真還叫了一聲“小姐”,將她從境中叫了出來。 徐千嶼想起剛才發生的一切:半夢半醒中她結出了一個平境,便在境和現實間來回穿梭著玩。但今日消耗太過,她靈氣不多,幾下便耗光了。 還餓得百爪撓心。 她輾轉反側,下了床想找點吃的,結果發現沈溯微不僅未歸,還將閣子封印住了,她打不開門,一肚子怨氣。幸好喙鳳蝶在她手中,便催他回來。 等待的過程中,她又進了境中。 徐千嶼茫然看著一臉怒容的謝妄真:“怎么是你?” 謝妄真冷笑道:“你還希望是誰?” 徐千嶼反唇相譏:“反正不是你?!?/br> 謝妄真死死盯著她披散的頭發,徐千嶼臉頰還有剛睡醒的淺紅,這閣子玉牌上明明白白寫著沈溯微:“你平日都是這樣與師兄相處的嗎?” 他自窗戶能看到室內素紗飄飛,床帳凌亂,“青天白日,睡在別人的床上?” 若是真的,徐千嶼便也認了;可偏偏什么也沒有,被橫加揣測,徐千嶼便惱了,抬手關窗,冷沉沉道,“我想睡哪便睡哪,關你何事?!?/br> “那為何不能是我?”謝妄真格住窗戶,執著地看來,“憑什么就我不行?你分明喜歡過我?!?/br> 徐千嶼也不廢話,招來木劍,向窗外一刺。 竟然刺中了肩膀。 魔王凡兵不侵,而此時木劍發出嗡鳴,魔王的血浸下來,他還是那么直直地看著她,好像有些說不清的困惑。 徐千嶼怕他的血落在師兄閣子內,將來說不清,又拿劍將他往外拄了一截,利落收了劍:“你再不走,我拿鞭子抽你了?!?/br> “小姐,你對我手軟,將來要后悔的?!敝x妄真捂著肩,再抬睫時,嘴唇輕快一翹。他在徐千嶼閣子外看到了陶罐內的靈草。 無論陸呦是如何得來的靈草,他喝的靈草,都是徐千嶼種的。 也不知作何想,謝妄真如霧消失。 也許是感知到沈溯微追過來,不想與他照面。 總之沈溯微過來時,面上表情也不好看。 無真果然先來了此處,到處都是他的氣息。 他立在窗外,一手持劍,一手忽然撫上了徐千嶼的臉,似在靜靜感知。 他的眼瞳寂靜,壓抑的殺意流轉在空中。 徐千嶼奇怪,擰眉看他。 幸而除卻劍上留著無真的氣息,她臉上沒有,身上亦無。 沈溯微將封印解開進門,輕道:“怎么了?” 徐千嶼忍不住大發脾氣:“我餓了?!?/br> 沈溯微便從島外點了些東西。因結境太熱,徐千嶼將冰碗、冰茶水喝了個痛快,凡是想冷飲的,便全都推到對面,沈溯微推回來時,已凍結成霜。 待至晚上,沈溯微攔住她道:“你睡在我這里吧。我床榻帶寒氣,睡上幾日,直至結境完畢?!?/br> 徐千嶼有些不好意思:“那師兄睡在哪里?” “我不睡,外間打坐?!?/br> 徐千嶼應了。 這還是她第一次同師兄真身一起過夜,多少有些緊張,那股平素極淡的松雪氣息,在夜中將她包圍,和睡在昭月殿,是全然不同的感覺。徐千嶼躺在床上摳簾子,幾乎不敢發出聲音,豎著耳朵細聽,外間也沒有聲音。 及至夜半,徐千嶼終于發覺不對,走到外間一看,空庭寂靜,根本無人。 師兄也不知何時早就走了。 徐千嶼有些生氣,亦有些失落:說好的外間打坐呢? 也不知道這么晚,能去哪里? 徐千嶼睡不著了,飛速穿衣穿鞋。拿劍出門時,忽然福至心靈,一拐,尋向了劍冢。 第99章 弟子大會(十一) 劍冢伸手不見五指。 徐千嶼還是如上次一般, 以透視符視物。只是看到人影以后,立刻將符紙揭下,以免看到什么不該看的。她手捏一個點火訣, 走上前去。 幽暗火光映照沈溯微的面容。他在打坐, 雙目緊閉, 睫毛在眼瞼上落下一層近乎透明的影。 徐千嶼還沒說話,沈溯微便開口道:“怎么不睡?” “白日睡太多了,我睡不著?!?/br> 沈溯微仍閉著眼,只是在徐千嶼又向前一步時輕道:“止步?!?/br> 這喝止冷漠而有距離感, 徐千嶼聽了心頭不快,偏要抬腳往前邁一大步——結果師兄也沒有拿她怎樣。 徐千嶼便坐在了他的對面,歪頭觀察他半晌:“師兄, 你為何跑到這里打坐?” 沈溯微睜眼看著她, 眼珠倒映著兩簇跳動的火光, 愈顯黑而深秀:“我心不靜?!?/br> “那你現在靜了嗎?” “……” 徐千嶼環顧一下四周, 語氣中難得有些怯弱:“可是這里很黑?!?/br> 言下之意便是反問他,要一直在這里呆著么? 無光亦無聲, 她覺得在這地方,正常人會感到壓抑。除練劍之外,徐千嶼不那么喜歡劍冢,師兄滯留此處, 也讓她有心慌而無法把握之感。 沈溯微沒有回答。 說來奇怪, 他兒時是如此憎惡黑暗牢籠, 不惜打破一切逃出生天;但出來后, 他同旁人, 同這塵世, 卻仿佛總是隔著一層, 退無可退時,他總是選擇靜坐劍冢。 黑暗如一條包容的黑色河流,他的不安和恐懼,猜忌和刻毒,可以肆意流淌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