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嶼 第89節
徐千嶼嘴角一翹,提起裙子跑下樓,小心翼翼地推開集雅閣的門,探進腦袋。 徐千嶼先看到郭恒的背影,他極高,道袍雪白,塵埃不染。他立在一道翡翠珠簾前,目視前方,簾后是歇息用的小塌,現下榻上也沒人。 徐千嶼一進去便知他為什么單立在門口。 此處雖看不見床,但能清晰聞其聲。郭義和黎雪香就在室內,窸窣低語,床板搖曳,很是劇烈。 屋內焚香極重,露水百合沾染衣襟。她一走到身邊,帶過風動,沈溯微便感知到,輕輕側頭。 便看到徐千嶼兩個雙髻晃來晃去,她不大專心,還在低頭研究手里的胭脂。 內室淺淡的魔氣飄出,忽而人聲亢奮,嬌呼連連。那露水百合仿佛沾染了其他的味道,香得蕪雜沉重。 徐千嶼叫此一驚,無所適從,倏忽仰頭看師兄。 因觀娘在水如山授意下,收掉了所有相關的話本,徐千嶼自小從未任何接觸男女之事,沒有什么性別觀。那些紈绔朋友去了妓館,她亦從不跟著去。 此番算起來,這是她頭一次進妓館。 方才在走廊上聞嬌笑聲喝酒聲,都是影影綽綽,未曾這樣清晰。 徐千嶼這么一瞧,恰能看到師兄如玉的下頜,他一動未動,面上卻極為淡靜,甚至有些漠然。她也忙將目光收回去。 都是修士了,她也該專業一些,盯著魔氣。 沈溯微確是面無表情地聽著室內動靜。 他出身北商宮,那是凡人王朝的末期,昏君佞臣,酒池rou林、穢亂宮闈之事他見得多了。于他來說,大都是惡憎難消。他雙目清明,直窺破紅粉業障。 然只是一瞬,他猛然察覺不對,旁邊的人安靜得有些異常。 便低眼一瞧。 徐千嶼有些蔫萎地看著前方,睫毛不住地眨動,猶然鎮定,但從面頰紅至耳稍。 此事原本無礙,偏生看見她臉紅,沈溯微赫然感覺心里有什么塌陷一瞬。又道不好,她年紀太小,道心不堅,他竟沒考慮周到。 徐千嶼眼前突然一白。她眼睛瞪大,忽然便看不見也聽不著了,寂然一片。 沈溯微將她視、聽兩感都封住了。 他目視前方,右手握住徐千嶼手腕,輕輕一撥珠簾,走進內室。 魔氣越來越濃郁,蠱蟲、蠱母現世,正當誅殺。但將她一人丟下,恐怕她不安。 忽然失去視聽,徐千嶼不僅不安,且慌亂異常,感覺師兄抓住她手腕,她便如溺水之人一般掙扎,一通亂抓,非要握住他的手。 沈溯微覺察到了,一面向內室走,一面反握住她。 數步之內,他便學著徐千嶼當日扣住他一樣,騰挪五指,扣住她。這種握法握得更緊,更能將她安撫。 徐千嶼不知自己是怎么走進去的。 她雖確實聽不到了,但方才內室的聲響,不知為何還在耳邊嗡嗡幻響。 她感覺冰涼的珠簾從guntang的臉頰上滾過去,隨后她感覺師兄冰涼的手先是握住她,隨后冰涼的手指竟一點一點從她指縫侵入進去,同她十指相扣。 她面前一片純白,腳下有些相互打絆,幾乎是被師兄拖了進去,站定了,只感覺室內的露水百合香得迫人,香得令人呼吸困難。 沈溯微手上冰錐帶劍風,“嗤”地穿過兩片紅羅帳,一劍貫穿蠱蟲、蠱母! 那兩人的聲音戛然而止,仿佛被凍結一對相擁的冰雕。紅羅帳也叫冰錐扯下,恰恰好覆蓋在冰雕身上。 這樣二人即便醒來,也不至于無所遮掩;即便是有人乍進閣子看見,也不至于失卻體面。 很符合沈溯微一貫形式的風格,細致,周全,毫厘不差。 沈溯微審視了片刻,方垂眼看徐千嶼。 徐千嶼立在原地,五感乍剩三感,便使得嵌入她手指的他人氣息格外明顯。 真的是師兄嗎? 無論前世今生,他都沒有和她有這么親近的接觸。她一時間竟不敢動。 沈溯微原本想等她臉上紅退下去一點再帶她出門,但盯著她半天,她面頰熱氣一直不散,他還敏銳地感覺到,她手指略微一動,手心又滲出些冷汗。 倒叫他也莫名緊張起來。 徐千嶼掙扎許久,終于穩下神,感覺到刮過面頰的劍風停了,而且已停了許久,腳尖一動,踩到滾落地上的一根毛筆,將其一踢,不悅道:“你殺完沒有?” 沈溯微將她松開,向后一閃,被徐千嶼踢起來的毛筆,還是在他雪白的道袍上斜畫下一筆痕跡:“……” 徐千嶼五感恢復,也不敢看床上人,目不斜視,快步走了出去。 沈溯微瞧她背影狼狽,特意等了一會兒,方才出門。 徐千嶼已捉住老鴇的衣服,拽到了包廂:“黎雪香暫不能再接客了,她養蠱母,會害人,我們要查她?!?/br> “哎呦,這可不行哪,我們開門也是要做生意的?!崩哮d苦不堪言,她管黎雪香養什么呢,就算是養小鬼,只要能掙錢,跟她又有什么干系。 徐千嶼:“那讓我兄長,包她一個月……” 還未說完,便被跟過來的郭恒冷然打斷:“道門中人,不狎妓?!?/br> 徐千嶼頓了頓:”那我包……“ “郭義包她一個月?!鄙蛩菸⒂执驍嗨?,先遞過兩錠金道,“回頭去郭府領銀錢?!?/br> 二人都很滿意。老鴇也算笑逐言開,收了金子:“沒問題。你們想問什么,盡管問她就是?!?/br> 且說集雅閣內,冰錐化去,郭義清醒過來,見眼下情形,面色懊悔,急忙坐起來穿衣:“不好。我為何又……” 黎雪香卻是悠悠的,不緊不慢地將那紅羅帳裹在身上:“怎么了郭郎,你又不認了?” 她眼細長,微上挑,是一雙勾魂奪魄的狐貍眼,櫻桃唇,雖有二十來歲的年紀,卻仍膚如凝脂,烏發如云。 郭義道:“我、我才娶了明棠,怎么能這般欺負她?我得趕緊回去解釋一下?!?/br> 遑論趙明棠在轎中還救了他性命。 他穿好靴子,左右顧盼,竟然不敢從正門走,直接打開窗戶翻了出去。 那窗外有顆老槐樹,他坐在了樹枝上,剛準備抱樹下滑,忽然露出驚恐神色,背后一團黑霧,將他整個人籠罩、吞沒。 黎雪香冷冷看著郭義離去,嗤地一笑,慵懶地梳梳頭發,慢慢穿上錦衣綾羅。 一開門,便是一男一女在門口等她。 那少女嬌小,面容有股蠻麗之氣,一身紅裙;身旁男人卻是分外出眾,見他衣袍如流云,面容俊美卻不舍一笑,眸光清淡,周身冷意。 黎雪香目光在郭恒臉上走了一圈:“我只跟他談?!?/br> “你想得美?!毙烨Z瞪她道,“要么跟我們一起,要么只跟我談?!?/br> 第70章 胭脂蠱(六) “沒誰支使我, 就是我自己干的?!?/br> 斷成兩截的蠱母擺在桌上。這蠱母比蠱蟲個頭短胖一些,通身浸足了殷紅的胭脂色,觸足還翹著, 死不瞑目。 黎雪香欣賞著自己柔若無骨的手, 拒不肯交代胭脂蠱的來歷。 沈溯微問:“你從哪里得來的蠱母?” “我生于苗疆, 從小養著的不行么?!崩柩┫阊诳诳人詭茁?,面色破碎,看來那蠱母離體,也令她元氣大損, “殺你們也殺了,現在還要如何?” 沈溯微道:“蠱蟲禍人?!?/br> 徐千嶼在黎雪香的閨房轉了一圈。床前懸掛紅羅帳,窗前是遮光的紫紗簾。光線昏昧, 倒沒有魔氣。 魔氣只在蠱母勾住蠱蟲的一瞬出現, 蠱母死了便沒了, 黎雪香只是凡人。 倒是那柜子上, 有座小香爐,里面還插著兩截燒成灰的線香。但香爐背后既無觀音也無佛像, 隨便擺著一張白瓷淺盤,盤里裝了些水。 徐千嶼心中一動,回頭見黎雪香沒留意她舉動,將一個小銅鑼狀的物什, 一掰兩份, 成兩面一模一樣的小鏡子, 將其中一面, 斜靠在妝臺的大鏡子前。 妝臺上亂七八糟全是些雪花脂、梳頭水、胭脂, 多了面小小的鏡子, 并不引人矚目。 “也不看看禍的都是什么樣的人, 來此地的男人,不是酒囊飯袋就是色中餓鬼。便是死了又有什么可惜?!?nbsp;黎雪香勾唇,細長眼中一閃,拋出鉤子般,“道爺,像你就不用害怕呀。禍不到你身上?!?/br> 見沈溯微睫毛都未動一下,她又伸出丹蔻十指摸向桌上放著的木劍:“你們道士身上仗劍,木頭劍,可砍得動人嗎?” 還未碰到,沈溯微動作極快,將劍收回箭囊:“此劍斬殺邪祟,鋒利無匹?!?/br> 黎雪香手懸在半空,反嬌聲一笑:“懷疑我是邪祟,那你就把我斬了呀?!?/br> “我現在就把你斬了?!鄙砗髬珊葌鱽?,黎雪香面色一凝。 徐千嶼用鞭套著她的脖子,蠻橫道:“你方才說得很不對。你不僅禍及那些男人,你還禍及了隔壁的孿生姐妹,中蠱之人還要禍及旁人的妻子。說得你自己很俠義似的?!?/br> 黎雪香怕傷及自己嬌嫩肌膚,兩手握鞭,狼狽地仰著頭,眼卻看向沈溯微,目露責怪,那意思是說:她這樣待人,你豈能袖手旁觀? 看著是個端方君子,怎不憐香惜玉,容得下這般夜叉,行事毒辣! 然而沈溯微瞧了徐千嶼一眼,見她也沒有用力,并未出言指責,反看向黎雪香,他眸如玉石,清透至極,問道:“你待她和待我,態度為何截然不同?” 黎雪香驚訝道:“什么?” “我一介道門中人,斷不可能救你于苦海?!鄙蛩菸⒌?,“郭義包下你一個月,她是郭義妻子,你的命運掌握在她手中。何不討好她,卻討好我?!?/br> 這道理黎雪香自然明白,不過是看著趙明棠年輕好拿捏,沒把她放在眼中;又見郭恒則是個年輕君子,有機可乘,才如此行事。 但眼前男人兩片薄唇一碰,竟是涼薄無情,叫他如此直白地戳穿心思,不由大損顏面,黎雪香惱羞成怒道:“因為我就是下賤啊?!?/br> “你們二位在泥淖之外,哪知我們這等腌臜人的苦處?!彼淅涞?,“我雖是頭牌,但今年已二十有八,自幾年前起生意滑落,門前冷清。這地方唯利是圖,絕不是做慈善的,若不想些法子鞏固生意,再過上幾年,我恐怕被棄之若敝履,哦,恐怕連敝履都不如?!?/br> “我知道你們想說什么?!彼?,“若是尋?;钣?,手藝精進,總是越做越好;若是有家有口,緊緊牙關,相依相偎,也能度過??稍谶@地方,唯有以色侍人,這是努力不來的。我在憐香坊中紅了十年,仍舊很美,有什么用——被人看膩了,你說我怎么辦呢?!?/br> 黎雪香摸了摸脖子,心情有些復雜。 一是趙明棠雖潑辣卻很單純,幾句軟話,便使她同情,把鞭子放下。二是,雖是故意討人憐惜,卻觸及幾分真實心酸,叫人狼狽。 “你說我不討好她?!崩柩┫戕D向徐千嶼,眼波盈盈地瞧著她,“難道我討好你有用么。我還沒去你家,夫人都追到這里喊打喊殺。就你這般心性,還能容我做個小不成?” “我倒是可以給你贖身,但我說了不算?!毙烨Z道,“做不做小,那得郭義點頭才行?!?/br> 黎雪香面色一凝:“你不愛他?!?/br> 她敏銳地發現蛛絲馬跡:“不然你怎能容忍旁人登堂入室,你這反應,倒還不如……” 她不由瞟向一旁的郭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