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嶼 第63節
徐千嶼忍不住問:“師父,你都不妒忌他么?” 師兄天姿太好,升階太快,連她有時都會忍不住嫉妒。 “我兒時倒是有些恥辱,總是給他難堪。不過……他當時并沒有對我輕賤半分,也沒有畏怯半分,無論我說什么,他只談劍。凡自己所有,傾囊相授,我自愧弗如。倘若將登大道之人,都是這樣品性,倒也能令我信服?!?/br> “待劍術學完,我亦想要做這樣的人。不管旁人如何,反正我自求我的道,不為外物所擾?!?/br> 這些年來,他迎來送往,送走多少有天賦的同門,“徒弟”有進了內門的,有修為早就超過他的,他早就看淡,有了自己的節奏。 高逢興道:“來吧,別廢話了,再打一場!” 徐千嶼感覺有些吃力,靈池仿佛糾成一團,經脈四處不通,靈池也耗盡了。但她正在興頭上,哪里肯服軟掃興,便強行引氣入體,擴了經脈,說不定這樣就能將靈池撐開了呢? 徐千嶼一躍而起,當頭劈下,但這劍擦著高逢興劍身而過,斜擦出了一溜火星。高逢興在她軌跡歪斜的瞬間,嚇了一跳,揪住她領子,將她接?。骸霸趺戳?,怎么了?” 徐千嶼顯然已經沒了意識,高逢興將她晃了晃:“你這,不要嚇我?!?/br> 身后若有似無的雪松香氣襲來,面前一空。 高逢興一轉頭,便見玉冠束發的白裳仙君,不知何時將徐千嶼抱起,正垂眸看她的臉。徐千嶼坐在他右手臂彎,頭漸漸向下滑落靠在他的頸窩,沈溯微也沒有將她扳正,只是偏了偏頭,就那樣忍受了。 “師父……” 他很是訝異,懷疑自己做夢,還揉了揉眼睛,“你,她……” 因沈溯微為人很有距離感,莫說是女孩,就連少年時關系親密的男修搭他肩膀,他都會僵硬。 若有人從背后冷不丁搭上去,想同他玩笑,他應激起來,能瞬間將對方掀翻在地,或以劍氣擊出很遠,反應過來,方道一聲抱歉。時間久了,同門也了解他脾性,便知道在他面前守著分寸。 尚沒有見他以這種抱小兒的姿態抱過誰,竟然抱得還很嫻熟。 沈溯微看他一眼,欲言又止,拋下一句話便消失了:“回頭同你解釋?!?/br> 第50章 煉器爐(五) 徐千嶼一睜眼, 便是和娘在兩塊石頭上面對面打坐的場景。娘幽幽看著她,耳墜安靜地搖晃,似在思索什么。 沈溯微確實在沉思。 徐千嶼思維的跳脫難束他已有所見識, 不知該不該再相信她一次。 徐千嶼驚喜道:“你又來了?!?/br> 罷了, 再信她一次吧。 娘微一頷首, 開口道:“我今日教你塑好靈池。我怎么說,你怎么做。未得我允許,不要擅自舉動?!?/br> 她周身氣質清冷似霜,看人說話時, 語氣雖柔,但那柔中自帶一種不可悖逆的氣勢,徐千嶼不由得答了一聲好。 但她想了想, 感覺疑惑, 又好奇問:“可你又如何將靈池靈根這些知道得這樣清楚?莫非你也是修士?你在哪個仙宗?” 娘同她說話時直直盯她的眼睛, 聞此言, 仍然目不轉睛,卻忽而一笑。仿佛這個問題幼稚, 并不足以叫他回答。 這幾次娘一直沒甚表情,如游離云端的仙人,不想笑起來如一劍破霾,搖光傾瀉, 令人目眩神迷。 徐千嶼看她, 又露出了仰慕和憧憬的眼神, 想問什么便也忘了。 娘又道:“過來?!?/br> 徐千嶼三步并做兩步地走去, 跨坐在了娘的腿上, 眼睛還盯著他的臉。 沈溯微將徐千嶼抱坐膝上, 微涼的手指向下, 又教她一遍沉入靈池。 沈溯微單刀直入,是因此后他會抹去徐千嶼的記憶。待她醒來,便不會記得這個夢了,透露了什么倒也無妨。 徐千嶼沉入靈池之前,他先一步將那東西融了,沒叫她看到昨夜的杰作。昨夜塑靈池的記憶,亦全部抹除,不至于污染她的思路,以便更好地重頭來過。 徐千嶼看著眼前的一團海浪般涌動的金箔,果然疑惑道:“這是什么東西?!?/br> “這便是你的靈池?!?/br> 徐千嶼疑惑道:“我記得這里,仿佛有一棵樹?!?/br> 沈溯微:“你記錯了。你是什么樣,靈池就是什么樣?!?/br> 我是什么樣? 徐千嶼一思考,那團金箔化成一個人形。 但這人形,很有些偏差。徐千嶼對自己的外貌,天生帶著一點自我欺騙式的美化,這個小金人明顯比她高出許多,腿有一個半人那么長。 沈溯微看了半晌,問道:“你確定你長這個樣?” 徐千嶼亦凝視著這個人形。 ——她也想問,她就長這個樣?憑什么是禿頭? 沈溯微眼睜睜地看著小人頭上開始長出尖刺,忙道:“不要亂想,把頭上的東西收回去?!?/br> 徐千嶼道:“那我想什么?” “想你自己的身量,腿長。先從腿長開始?!?/br> 徐千嶼一面仔細構想,一面又忍不住辯駁,她明明是有頭發的,而且頭發很是茂密。 只見那小人的兩腿不甘地慢慢縮回正常,但同時頭上尖刺如雨后春筍般冒出,娘開始喚她:“別再……”但小人的腦袋已然蓬勃得宛如一顆正在生發的仙人掌。 徐千嶼亦不知道不知為何長出來的頭發是刺,有些慌了:“娘,你是不是能看見?” 沈溯微默然,徐千嶼頓覺無比羞恥,那仙人掌小人的頭轉來轉去,似無所遁形:“你不許看了,這絕不是真的我!” 沈溯微:“你聽我說?!?/br> 然徐千嶼慌張掩飾,那小人頓生異變,脖子、腿、胳膊、腰同時拉長,眼看又要往不可名狀的方向發展。 那靈池的脖子猛然增長數倍,直接戳出了冰球。沈溯微默了片刻,神識分成數份,如穿云利箭般搗入冰殼內。沖出的氣浪,將那飛舞的螢火蟲掀飛出去。 徐千嶼直接入定中驚醒,睜開眼。 旋即她感覺到尾骨被摁住之處,生發出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如一枚種子自那處向里、向外、向上下經脈,生根發芽,還沒等她琢磨出那是什么感覺,便沒有了感覺。 沈溯微神識進入冰殼內的瞬間,便將她五感全部封住。 凡人有五感,分別是看、聽、聞、嘗,再加觸覺所感。神識是修士的第六感,異常敏銳,可達到五感達不到之處。既可感知萬物,亦可如穿心利劍,搗毀修士心脈意識。 金丹以上,方能修煉神識。金丹以下,只有淺淺的意識。沈溯微將徐千嶼的意識拍出去,是因他的神識太強大,兩相接觸,不知會發生什么事情。 隨后他的神識摁在那個支出很遠的腦袋上面,生生將其推回冰殼內。那團東西被冰殼再度熔煉。 沈溯微閉目回想。 那日徐千嶼與“王夫人”同行,曾經下水。那少女自岸邊冒頭,隨后她撐著岸邊草,先是肩臂,后是腰身,再是雙腿,如幼鮫化人,浴水而出,將琉璃珠似的水珠四濺。 她在岸邊一面說話一面自己圍上襦裙,夜色之中,如一段冰雪,甚為明艷。 以目為尺,估計她身量、腿長,便都有了計較。神識分成數縷,在金箔上下左右同時切入,轉眼塑出個差不多的小人兒。 他立刻抽出神識,整個過程不過瞬息之間,倉促卻并不含糊,分寸之間,頗為精準。 沈溯微已經感覺內府翻涌,似有腥甜,沒有理會。單站在冰殼外,檢查那靈池塑得是否準確無誤。 給徐千嶼封閉五感,他自己卻不能封閉神識,否則便不能把握尺度。 他人靈池guntang如金水,他尚未有經驗,是頭一回觸碰。這感覺比他預想強烈一些??v然他甚為克制,但并不意味著感覺不到。 他練無情道劍法已經很久,這是明晃晃的破道。 觸一下,便掉下一重。 沈溯微面無表情,然黝黑眼眸深處,有些微不可查的渙散,但不過一瞬,便恢復清明。他垂睫看著指尖鮮紅,半晌,心里竟涌上些自毀的快意。便沒有抗爭,任憑它層層破下去。 如此算是還得清了?他最在意之物,無非就是修煉。全部破了,總算能兩不相欠。以此證道,還算誠心。待心定之后,他自閉關,從頭練過便是。 這與他所受過磨難相比,并不值一提,他也沒有太在乎。 旋即那金人的光芒將他喚醒。 徐千嶼靈池修正,經脈歸位暢通,先前積攢的靈氣爆發出來,如金花猛綻,璀璨金霧將整個靈池籠罩。隨即靈池開始層層擴大。 一層,二層、三層…… 筑基第五層。 沈溯微看著,無謂地抹了抹唇邊血跡。 連升六層,可見先前內功還算刻苦。倒也不枉他費盡周章。 徐千嶼五感解開,方從混沌中醒來,覺得四面蟲聲,遠處鳥鳴,清晰入耳,變吵了許多,她捂住了耳朵,感覺后腦勺血管跳動。思維變得清晰,有夢之將醒的感覺。 四面果然生出許多白霧。 娘坐在霧中,還是那樣看著她,似真似幻,仿佛下一刻便要跟霧一并消散了。她的聲音亦縹緲如霧:“去吧?!?/br> 徐千嶼如有所感,抬頭看她:“你還會回來嗎?” “不回來了?!?/br> “那我以后豈不是見不到你了?”徐千嶼沖她勉強一笑,但嘴角向下,分明是不高興的神色,掩飾不住,“可我不想和你分開?!?/br> 那白衣美人的面色冷毅,目視前方,并不為所動:“好好吃飯,好好修煉,好好活著?!?/br> 徐千嶼一時接不上話,眼中蓄了淚,晶瑩晃動,在她哭出來之前,沈溯微斷然起身離去,消失在竹林中。 “怎么都不等我告別呢?”徐千嶼站在霧中,環顧四面無人,就這樣被拋下,甚為無措。便在原地擦了一會兒淚水,無聲抽泣。片刻,撲通伏在地上。 她倒下時間比預計早了一瞬,很是奇怪。外面夜色寒涼,過夜叫人看見便不好了。 沈溯微折身而返,以原身立在霧中,半晌,將徐千嶼抱起來,穿墻而過,放在床上,蓋好被子。 又伸出玉白的手指,擦去她臉上眼淚。 為何要哭呢?他想。 昨日之事,皆為舊夢,忘了也罷。明日起來,該高興才是。 然而徐千嶼忽然睜眼,睫毛上還掛著淚水,胸口還在抽泣,但玉珠般的眼睛盯著他,很是執拗:“師兄?!?/br> 沈溯微一頓。在夢中破夢,找到理智,是很不容易的事。她先前倒下,竟是裝的,就是看他會不會回來,再撐著一口氣,睜開眼睛,看清他是誰。 他兩指靠近她額頭,徐千嶼扭頭一躲,一把將他手指攥住,露出慍怒神色。 她不愿被消去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