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嶼 第41節
徐千嶼本不樂意,但耐不住蔑婆婆央求得可憐。她只得不耐煩地爬起,叫蔑婆婆坐在她身后,握住她手,然后帶著她,將揮大臂、揮小臂、只動腕三種鞭法演示一遍。 蔑婆婆沒有出聲。 她感覺這樣抽,費力不討好。按說沈仙君是內門的弟子,修習的功法無上高妙,是她這等雜役不能比擬。 可依她所見,抽個鞭而已,何需如此練習呢? “你,你再來一遍?!倍ㄊ撬龥]有悟出其中妙處。 徐千嶼又帶她砍了一遍。 蔑婆婆沉默著,忽而想到什么,眼一睜,一聲驚呼:“我知曉了!” “這哪里是揮鞭啊?!彼?,“這分明是揮劍。此乃劍勢!” 一句如驚雷,將徐千嶼震醒。 她驀然想起,那劈砍之勢,短促兇險,正如抽刀斷山背。 凍結大臂,劃砍之勢,是揮劍橫掃,劃破疾風。 振腕一抖,劍身嗡鳴作響,綿綿無窮,天地間唯聞此聲。 她在刑室,手中并非握鞭,而換成劍,一切便全都對了:瞬間有天地疾風席卷而來,兵刃之氣,翻山破水,將她層層環繞。 她一鞭——一劍下去,迷津碎斬,白霧盡散,又見前路。 那一瞬間,融會貫通,如通悟四海。 * “你為何騙我?”徐千嶼撞開門道,“你說教我抽鞭,怎么教的是劍?” 沈溯微略微驚異地從書本上抬眼,手指捏著書脊,面色仍然冷靜。 他記得并沒告訴她自己住在哪里。如何精準地尋來,尚不知曉。 他只是問:“那你想學鞭,還是學劍?” 沈溯微私心認為徐千嶼適合練劍。一則她性決斷,但耐性不佳,若只會抽鞭,不免急躁狠厲。冷脆而堅硬的武器與她更合,劍道玄妙無窮,可按下性子,層層領悟。 二則,她從家里帶來的那把劍,很合他眼緣。 雖是把木劍,但他以劍君的眼光來看,那日后會是把好劍,倘若蒙塵,不免可惜。 徐千嶼也的確有用劍的悟性。 她用三日筑了劍基,他當年也不過如此。 不過一切需要看她想法。 他從不替人做主。 徐千嶼是被“師兄竟會騙人”此事沖昏了頭腦,冷靜了片刻,問:“你既不會抽鞭,那日如何做到用鞭子纏人?” 沈溯微將書反扣,面無表情:“你先告訴我學鞭還是學劍,我便告訴你?!?/br> 徐千嶼低頭思忖片刻,篤定道:“學劍?!?/br> 鞭和劍的差別便在于,打鞭一旦學會,便幾乎沒有了進步空間。而劍意無窮,領會永無止境。她著迷的,一向是叫她捉摸不透的東西。 即使前世技不如人,被劍奪了性命,她心內仍然認為,自己是一名劍修。 “好,過來?!鄙蛩菸⒔兴呓?,拿過她手上鞭子。 隨后徐千嶼驚異地看見,鞭子在沈溯微手中一節、一節地抬起,最后直直地豎成一把尖刺。 “你那日灌入靈力控制它?” 這樣無論是什么東西,哪怕是一根吊繩,一根彩帶,都會為他靈力所控,任意改變形態。 沈溯微舉著那一根成了尖刺的鞭,側頭看她:“如何?” 徐千嶼心想,這豈不是作弊,虧她還被蒙騙。 但她亦深感震撼:她的靈力無非是揮鞭的瞬間,從手中迸發,沿著鞭梢滾一遭,那樣已能爆發出極大的力量。 而沈溯微能使得鞭定在空中,那意味著,他的靈力是源源不斷地灌進去,竟不給鞭疲軟的時機,以至于將它撐出了形態。 那是何等磅礴的靈力,才能做到這般隨意浪費? 她不禁道:“我什么時候也能這樣?” 沈溯微手一松,鞭癱軟在桌上,他隨口道:“等你結了金丹,就有了?!?/br> 兩人達成一致,沒什么可說。沈溯微又撿起書繼續看:“你若學劍,便從此將鞭換成劍,按那三日方法練習揮劍。每日五百?!?/br> 徐千嶼心想,幸好蔑婆婆需要休養,這幾年內不能打鞭。不然,每日五百,她以后很難有空陪她打陀螺了。 “那左手呢?” “左手?”沈溯微抬眼。 卻見那少女以左手持鞭,輕靈地挽了個不甚圓滿的鞭花,雖還不熟練,但卻利落漂亮。 她轉過來看他,眼睛含些得意,亮晶晶的。 “若你有余力的話?!鄙蛩菸⒉豢此?,“右手練劍,左手揮鞭?!?/br> 徐千嶼得了符合心意的解答,很是滿足。她自知該離開了,但忍不住回頭問:“我明天還能出來嗎?” 她發現今日回去以后,還能出禁制,不免心存僥幸。 沈溯微道:“不行?!?/br> 徐千嶼點點頭,雖失望,也在意料之中。師兄聽令掌門,他能給的無非是一次緩期,再不可能有更多。正如帶她回蓬萊一樣。 她轉身便走。沈溯微抬眼看著她背影消失,未發一言。 * 徐千嶼給蔑婆婆倒酒,蔑婆婆受寵若驚地接過,仰頭喝了干凈。弟子自釀酒,清甜香濃,讓人忍不住貪杯。 但喝了兩口,徐千嶼擱下筷,胃里灼燒。 她何時干喝過酒。家中喝酒,小小一杯,要壓上十二道涼菜,什么麻油酥雞絲,醬板鴨,干炸黃魚…… 徐千嶼停止幻想,她感覺自己又餓得有些煩躁了。 蔑婆婆兩頰酡紅,顛三倒四地講她在人間的舊事,見徐千嶼一直不說話,便道:“妹子,似乎還沒有問過你家情況。你是從哪里來的?” 徐千嶼捏著半塊饅頭,把爹拋妻棄子、娘發瘋、自己由外祖父撫養長大的身世簡單自陳了一下,但沒提她家家財萬貫,外祖父是南陵城首富這件事。 觀娘跟她說了,財不外露。 所以她見蔑婆婆聽得眼里含淚,很是驚訝。 蔑婆婆心疼地將她望著:沒想到這姑娘表情淡淡,竟有如此凄苦的身世,一時間將方言都逼了出來,將筷子一拍:“狗日里,王八里個三孫子,爛心爛肺的閹男人!” 罵的自然是那拋妻棄子的便宜爹。 看見徐千嶼眼睛睜得圓溜溜的,將她望著,蔑婆婆自知失言,趕緊捂住自己的嘴。 徐千嶼忍了片刻,卻噗嗤笑了。 她記性奇好,在心里將此話拿腔拿調地復述了一遍,覺得甚為有趣,便前仰后合地笑起來。 系統:啊啊啊小孩子家,罵人話不要學??! 蔑婆婆喝了一會兒便倒在桌上,呼吸勻沉。 徐千嶼在家,觀娘阻她貪杯,此時沒人看管,那酒又很香甜,便趁機將酒壺拎起來倒進嘴里,將剩下的包了個圓。 她喝得有些昏了,恍惚想起自己今日揮劍五百還沒練,便不管白天黑夜,搖搖晃晃站起來,開始在院里揮劍。 也不知劈砍多少下,她又覺得很餓,想吃熏魚,想吃蹄髈。 但回桌上一看,空空如也,酒氣上頭,不免暴躁萬分,以為自己被下人們關在門外,反手抽劍,重重在禁制上砍了幾劍:“開門,給我開門?!?/br> 然而這一次,卻不如往常那般金玉對撞,而是如刀劈冰面,“咔嚓”便鑿出一個窟窿,頓時靈力四濺,禁制顫抖,光點亂飛。 “?”徐千嶼頭暈眼花,見府邸大門上開一小窗,更是生氣:“怎么,你竟敢叫我鉆狗洞?” 她湊到那窟窿跟前,手成喇叭狀,開始厲聲罵人。 徐冰來坐在塌上,心臟狂跳,眉頭緊蹙。 今晚徐千嶼又劈禁制,他本有心理準備,但未想到,那一劍威力暴漲,直接將禁制劈碎,叫他神識震顫,戰意盎然,豁然起身。 如何做到被關在院中一月,卻無師自通,進益至此?不是天才,便是怪物了。 徐冰來一向惜才,今日對這個凡間來的野丫頭,有幾份刮目相看,又聽到她在模糊地喊什么,便耐下心,頭一次將神識湊去,聽她的話。 隨后便聽到一串清晰的辱罵:“狗日里,王八里個三孫子,爛心爛肺,閹男人!” “……!” 閹男人?這是人話嗎? 徐千嶼還未說完,便感覺天地變化,轉瞬換了個明亮優美的環境。 香爐里熏香裊裊,白紗飄飛。 那白發金冠的仙人冷著臉下了階,掀簾出來,還未靠近便已嗅到酒氣,竟是酗酒發瘋。 徐冰來本是水靈根,一甩衣袖,徐千嶼叫溫水潑了一頭一臉,水滴答而下,當下清醒。 但也很迷茫。 她記得自己在院里和蔑婆婆喝酒,為什么面前突然站著盛怒的徐冰來,還沖她喊:“你剛才說什么?” 徐千嶼全然不記得,只覺得徐冰來很煩,憑空潑她一臉水,也仰頭沖他喊道:“我說什么了你要這樣潑我?” 徐冰來自是不可能重復一遍,氣得仰倒,靜了靜心,在離她三尺遠的地方停下,站在那里,問道:“為何破壞禁制?” 一提此事,徐千嶼怒上心頭:“那你為何說話不算話?答應將我放出,卻一直沒有?” 此事戳到徐冰來軟肋。 他自是希望徐千嶼和徐芊芊一樣,安穩地待在合院中,他保護她一世不成問題。但她非要跳來跳去添麻煩,惹人心煩。 掌門難免在浩如煙海的事務中打轉,哪個孩子哭得響,他便先料理誰,眼前這個哭得他頭暈,他便煩躁道:“你想如何?” 徐千嶼想了想,一口氣說出來:“我想你把禁制解開。我要修煉,我要進內門!我要你做我師尊,我要沈溯微給我當師兄!” 徐冰來聽得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