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嶼 第29節
不過他們想沈溯微回來的原因不同。徐見素固然討厭沈溯微,但那是徐芊芊喜歡的人。他怕芊芊若是見不到他,留下遺憾,故而心中焦躁。 太上長老則是在等待那一具與芊芊相似的靈體。 他白發白須,一身潔白道袍,衣衫隨周身靈力飄動,有松鶴之風。雖外表年邁,他的一雙眼睛卻毫無混濁暮氣,清明至極,也淡漠至極。 手中紙箋一片空白,尚無字。這很古怪。 信蝶上指令是未曾收到,收到了但沒看懂,還是…… 太上長老冷冷地一笑,神色陡然肅殺:“好啊?!?/br> 宗門內這樣有主意的孩子,并不多見。 眼下拖得太久了,已失良機。 徐芊芊衰弱異常,即便是將靈體帶回,也無法冒這個險了,只能聽天由命。 床帳之外,伸出一只青白、細瘦的手臂,手腕上面血管的痕跡清晰得驚人。 她這樣三天兩頭地病勢兇險,吃下的藥,受過的苦不計其數,就是修士也受不了這樣的折騰,何況是一個沒有靈根的姑娘。 奶娘心疼地握住徐芊芊的手,哽咽著給她按摩。 徐芊芊已經無力露出一個笑容安撫她了,只是睜著一雙空洞的眼睛看著帳頂。 外面徐見素的聲音驚動了她,她強撐一口氣問道:“哥哥來了?” “嗯!”奶娘忙答,“小姐您聽到了嗎?您兄長說,沈師兄在路上了,就快要到了?!?/br> “沈師兄?為什么……回來……” 提到沈溯微,她果然有了些精神。 “他一定是為掌門所托,去找能救您的東西,這才耽擱一些。不然,他早就來看您了?!?/br> 但是,奶娘說完這句話,徐芊芊并沒有像她想象的一般喜悅,她目光枯槁,長嘆一聲: “愿他……常在練武場,何必……整日為世俗所累,為我……奔波……” 說罷,眼中竟含了些晶亮的淚水。 因不能勞動,平素總待在房子里煩悶,她身體穩定些時,會乘芝蘭車去校場看弟子們斗法。 年輕弟子,心高氣傲,喜歡修習各種炫目招數,把術法與劍招結合,使劍上帶虹,靈力相斗,將整個天穹都染成玫瑰色。 沈溯微絕不是最出挑的一個。眾人之中,他安靜得如一道影,不過走到對手面前,謙遜行禮而已。然一旦手中握劍,那劍極快,極準,劍嘯拉成一線,如九天鶴唳。一劍歸鞘,樹枝未曾搖動,而片刻之后,滿樹花朵紛紛而下,如傾盆大雪。徐芊芊抬頭看,樹上只剩葉,沒有花。 他靜靜背立在花雨中,衣袍沾滿落花,再行一禮,歸隊而去,雙肩的花瓣翩翩拂落。 過了不久,這個少年果然進了內門。 徐芊芊愛看他和徐見素對練。二哥以為她是看他,每每叫她去,但她的視線其實都落在另一人身上。 徐見素劍勢狠厲,如金石急撞,一旦進攻便不給人喘息之機,而沈溯微先退后進,以柔克剛,劍上生風,袖中盈風,能在絕境中抓住紕漏,一轉局勢,置死地而后生。 可觀性甚佳。 到現在她也鬧不明白,她喜歡的到底是沈溯微,還是他劍上之風,是落花吹雪,是一線生機。反正是跟她屋內這種沉悶的死寂和黯淡不同的東西。 她也曾想過將它占有,但風又怎會為她所拘。 拘住了,那還能是風嗎,不就變得和這里的每一寸空氣一樣,沉重,會將人漸漸溺斃。 奶娘見她閉上眼,嚇得一把握住徐芊芊的手:“小姐,看在沈師兄的份上,您再堅持一下吧?!?/br> “可我又有什么用?!毙燔奋酚謱⒀劬Ρ犻_,疲然看著帳頂。 她不愿拖累別人,但無法避免。若是沈溯微專程回來看她,她還能有些欣慰,但若又是不得不去為她找什么藥引之類,她便會感到痛苦了。 “小姐若是好好的,想來沈師兄即便遲到了,也不會被責罰?!?/br> 徐芊芊聞言一怔。 她以為閉了眼,身后事便能盡數拋下。但不是這樣。她就連死了,還要連累旁人,挨一頓罵。 “原來我還有這樣的效用……既然因我而起……那我便堅持銥誮到,他回來吧?!?/br> 那護心燭焰原本衰微至一線,眼下卻如春風吹撫過的野草,又慢慢地立起來,顯出些生機。幾個長老見了,俱是滿眼驚喜,神情一松,收了靈力,相互道喜。 太上長老陡然睜眼。 倒是沒想到,徐芊芊這一回竟靠自己扛過去了。他起了身,在床邊將她看了看。 徐芊芊滿頭虛汗,已經熟睡了,但神魂卻已穩固,短期之內無虞。他便轉身離去,那張空白紙箋,也在數步之內,化為齏粉消散了。 * 靈鶴已展翅飛至蓬萊上方。 蓬萊是海中之島,島的四面是萬頃碧波,徐徐濤聲漸漸明晰。 斜穿過云頭,島上花樹似錦,仙霧裊裊。 人間的房子是黛瓦白墻,仙門則不拘泥于此種形制,多是竹木所構,飄逸靈秀。玲瓏樓闕,輕盈點置于蒼松碧水間。 這一路景致如畫,徐千嶼看得目不轉睛。 連系統都感慨道:“小千,你有沒有覺得,人生如夢?!?/br> 是說,它本以為這一周目要完蛋了,但沒想到峰回路轉,還有今天。雖成功還渺不可及。但它燃起了一點豪情壯志,不管怎樣,要和宿主并肩作戰,堅持到這個世界的最后一刻。 “我覺得……”徐千嶼沉吟一下,嘴唇一動,“像噩夢?!?/br> “為何?” 徐千嶼道:“這大約相當于,你晚上做了噩夢,夢到自己九歲才入宗門,飽受歧視,雖然拼盡全力,但最后仍然學藝不精,被人殺了。驚醒之后,發覺自己已經十四歲了,竟還沒上山。豈不是噩夢嗎?” 系統:“……”我懂。 落到低空時,下了些小雨,徐千嶼覺得涼快,便不讓沈溯微使用止水咒,閉上眼仰臉接著雨點,很是快意。此時她將把沾濕的紅菱從臉上揭下來,別在耳后,抱臂冷冷道,“別怕。要吃苦也是我吃苦,不會同你有多大干系?!?/br> 系統:tut對不起??! 潮汐聲翻涌不停,混合著幾聲鶴鳴。海邊多霧,浮動的水霧漫至重重欄桿之上。 靈鶴穩穩落在“夢渡”之前。 “夢渡”在蓬萊邊界,其實是北碼頭的一處閣子,乃是蓬萊島大門一樣的的存在。門有門鎖,宗門也有老祖設下的禁制,禁制就是房檐上掛的一對銅鈴。此鈴平日巋然不動,假如無風自鳴,便是示警有宗門以外的人進入。 徐千嶼腳一踏上岸。 頭頂的檐上便聲鈴大振。檐下侍立的女修循聲看來,隨即青鈴似被人以利落手法隔空捏住咽喉,啞了聲。 沈溯微現了身形,其道袍無非灰白雙色,一條腰帶松松勾勒出腰身。漆黑的長發被小雨潤濕些許,蜿蜒于雪白的襟前。 劍氣,雨水。 松風,鐵銹。溫柔與銳利糾纏在一起。但他身上卻看不出任何曖昧,只有一種過分的清潔。 他身側立著一個雙髻少女,身量才至他肩頭,背上背一把木劍,艷紅的上襦,墨藍的褶裙,扭過臉來,額心還有一枚赤紅朱砂,面龐嬌艷。卻是張揚富麗,濃墨重彩。 兩個夢渡的女修迎上來:“沈師兄回來了,掌門早就叫我們在此等待?!毖凵乙粧咔Z,笑道,“這是千嶼meimei嗎?” 沈溯微道:“是?!?/br> 對方招招手,徐千嶼還未走過去,沈溯微一把將她袖口拉住,問那兩個女修道:“芊芊情況如何?” 徐千嶼有些意外。 師兄這樣關心徐芊芊,登島第一件事就要問起,想來關系應該很好。 既然陸呦生得像徐芊芊,那么后面師兄對陸呦很好,倒也說得過去了。 那兩人道:“大幸,沒事了?!?/br> 沈溯微點了點頭,示意徐千嶼跟著去。 女修道:“掌門說今日去探芊芊。舟車勞頓,不便相見,不然先住下,改日安排?!?/br> 徐千嶼并不吃驚。徐冰來的面很難見,他平日里事務繁多,空閑時間,多用于休息,總有個小童在門口擋著。 他甚為潔癖,還怕吵鬧,沐浴焚香畢,還要排隊預約。今天是斷然見不到了。 只是,那個叫白雪的師姐要領她去閣子,沈溯微自當去見掌門,交代好一切,這便要匆匆分開了。 徐千嶼不禁回頭:“沈仙君?!?/br> 沈溯微一怔,聞聲回頭,但只回了半個側臉,矜冷克制,半晌道,“去吧。倒時你見掌門,可以同去?!?/br> 徐千嶼高興道:“好?!?/br> 感覺有師兄在,心里便安穩許多。 這位白師姐溫和安靜,帶著千嶼一路走到一處僻靜的內院,有問必答,卻很少主動介紹他人,只是說她所住的地方會和在人間時差不多,吃穿都有人送,不必害怕。 徐千嶼四面看看,島上相較人間樹木更蔥蘢,屋宇與屋宇的距離拉得極遠,雖清幽卻太寂靜了。此處陌生又熟悉,她自己記得一些地方,系統又告知了一些,對島上布局,有了些模糊印象。 路過徐芊芊的“挽月閣”時,從里面走出一個黑袍女修,迎面朝她們走來,她似乎注意到了徐千嶼,駐步回過眸,看著她們,那臉也過于蒼白了。不對,紗帽之下,并不是臉,赫然是一顆森然骷髏頭。 這人竟是宿敵,徐千嶼一見那一對黑洞洞的窟窿,便想到驚雷,雨夜,黑紗,直抓臉上的白骨指,退了一步:“花青傘?!?/br> “你竟認得她?!卑籽熃憷∷?,悄然道,“你別怕,她是我們戒律堂的花長老。以妖入道,故而模樣駭人了些,但人是很好的?!?/br> 徐千嶼瞪著花青傘,悄聲問:“她干嘛一直看著我們?” “她很喜歡少女?!?/br> 徐千嶼極度意外,又見花青傘確實是往這邊看,但姿態的確溫和,不含什么殺氣。 不過走得近了,花青傘看清了她的樣貌,卻忽然扭過頭,似是覺得晦氣,轉個身便輕盈如燕地消失了。 徐千嶼火了:“這又是什么意思?” 師姐道:“嗯……她卻討厭漂亮的少女?!?/br> 徐千嶼莫名其妙。因為自己沒有面孔,所以就要把別人的漂亮面孔抓破? 花青傘可真毒辣。 待推開門,是兩間斗室,斗室之外,小小一個庭院,院落栽種有一顆花樹。雖然潔凈無塵,但是…… 徐千嶼將幾個箱子放下,屋子便幾乎無處落腳了,只得將箱子塞進床下。半晌,她一掀裙子,氣喘吁吁地坐在床上。 徐冰來是如何覺得,這跟在人間時,差不多? 【南陵菩薩·第一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