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嶼 第12節
水如山瞥見她眼神看過來,抹了抹嘴,擱下碗道:“來人,把這血燕,給小姐也上一份?!?/br> 管家很有些欲言又止,因為水如山上了年紀,氣虛頭暈,這血燕是千金買來給他補血的稀罕物。小姐小小的年紀,身強體壯,哪用吃這個。但水如山一向如此,徐千嶼只消多看一眼,不管合不合適,他都會給。 徐千嶼剛一坐下,丫鬟便在面前上了熱氣騰騰的白瓷盞子,掀開蓋兒也是紅彤彤的。她先是一怔,不知如何措辭,便扭過頭,沖著外祖父略含局促地笑了。 徐千嶼的神色一慣冷傲,那紅潤的嘴角微微向下瞥,很難討好的模樣,笑起來卻天真得毫不設防,甜蜜得宛如百朵鮮花同時盛放。 水如山持勺的手微微一頓。 唯有此時,徐千嶼會使他想起小時候的水微微。 徐千嶼是水微微十月懷胎,她的臉型、唇鼻、膚色和這一頭濃密的黑發都和水微微一個模子,可氣質卻更像另一個人。 水如山見過她兒時騎馬射箭,見過她在院子里打彈弓時候的眼神,她把打中的麻雀撿起來,拿手帕墊著,拿到眼前看,看彈子兒有沒有恰好打穿心臟,秀氣的臉上有種天真的殘忍。 水微微可不一樣。水如山大半生都在外面漂泊做生意,所以他記憶中最常出現離家前女兒四五歲的樣子,水微微連見到雨后的麻雀尸體都會傷心,流著兩行淚指著給他看,說爹爹,鳥兒這樣可憐。 千嶼的殼子里有一種混沌的破壞力。 這些年他縱容她,讓這力量生長得再混沌、再不辨是非一些,在這亂世,柔弱則易碎,唯有危險能夠抵抗危險。 所以他能回應給這個花一般的笑容的,仍然是雕塑般嚴肅而不為所動的面容。 徐千嶼慢慢地斂了笑,低下頭安靜地吃血燕。 水如山心里一聲嘆息,擱下箸,飯也吃不下去了。 自打他做出教養這個孩子的決定的那一日起,就常常這般心如刀絞。 千嶼幼時便粘人,她不要那金玉做的撥浪鼓,就要握住他的大拇指不松開。后來千嶼學走路,有一日他在庭院中站著和人議事,忽而她蹣跚地走過來,從身后一把抱住他的腿不放,還咯咯地笑。他著乳母把她抱走。 乳母連拉帶拆,抱起她走過回廊。不一會兒那端傳來孩子撕心裂肺的哭聲。 這哭聲越來越少。再后來她梳兩垂髫,呆呆地站在庭院里,見了他,不知該擺出什么神情,只是有些緊張又有些戒備地看著他走近。 水如山問她學業近況,又問她起居飲食,都是老生常談的一二句話。說完他又走了,走過亭廊,悄悄躲在柱子后面看一眼。小女孩還面無表情地站在院子里,影子拉得很長。丫鬟小心地拉拉小姐的袖子,請她繼續踢毽子。她才又扭回頭去。 徐千嶼從不開口叫他外祖父,不行禮,他也隨她去。 兩人常常相對無言,有事說事,倒也形成一種淡而平等的關系。 花廳里諸人一向邊吃茶點邊談生意。 大魔肆虐,城中人不出門,水家生意也受了不小的影響,雖賠得起,但難免每天都是這個話題。 觀娘說:“南邊幾家藥材鋪子倒是有進項,不知道打哪兒來的傳言,說熏艾防魔。故而別的沒賣,艾草售空,訂單排到了幾月后。不過這艾草價格便宜,加起來也是杯水車薪。氣人的是,有旁邊的鋪子眼紅,說這謠言是我們家放的,城里倒有不少罵聲?!?/br> 管家道:“哎呦喂,生艾值幾個錢,要是想掙,早就趁機漲價了?!?/br> 水如山問艾還有多少。觀娘道:“沒多少了,都是一季草。昨兒個又冒險拉來一車子,再能賣十幾天吧?!?/br> 水如山沉吟道:“那便把訂單清了,再把剩下的免費散了吧?!?/br> 觀娘還未開口,徐千嶼先橫出一道聲音:“我不同意?!?/br> 幾人都吃驚地看她。 徐千嶼不僅和外祖父平起平坐,還能在飯桌上任意插話,這是水如山縱容的,管家早習以為常,此時便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 水如山卻抬了抬下巴:“你當如何?” 徐千嶼冷著臉道:“憑什么免費散了?別人這樣說我們,我們難道要認了不成?依我看,不如將它坐了實:把剩下的艾曬干剁碎,再在我們的絲綢鋪子扯上幾匹布,做成一個一個的香包。反正城中無艾,誰想要艾,便買香包,回去拆了自焚。但是香包有布費線費人工費,要賣五文錢一個?!?/br> 說著拿銀箸蘸酒,在桌面上把毛利算了出來。 徐千嶼花錢如流水,但不代表她丁點兒不在乎家里的錢。除了她自己,誰要敗壞她水家的錢,她第一個不同意。 水如山原本不打算教徐千嶼經商,她出生就躺在金山銀山上,不必做這辛苦行當。當時給她請的先生都是城內的大儒,難免有幾個酸腐書生,見她屋里擺了算盤,便面露不屑之色,告誡她經商末流,銅臭不雅。 徐千嶼極為逆反,改日先生來時,見徐千嶼屋里擺了五個算盤,大為氣惱,訓斥起她來。徐千嶼哪受過這等氣,當面反唇相譏,說當官的不會算賬,國庫虧空疲軟,那都是活該。 氣得先生往水如山那里告狀,不再愿來他們家。水如山面上告禮道歉,私下卻讓觀娘教她撥珠算賬,平時談論生意上事也不再避諱,叫她旁聽,從此便一發不可收拾。 只是往常徐千嶼都是默默聽著,這倒是第一次發出驚人之語。見她在桌上算的帳,幾人都樂了,水如山說:“觀娘,你教得好啊?!?/br> 觀娘也笑著告饒:“不敢?!?/br> 水如山啜飲一口香茶,這才收了笑:“不錯,會做生意。若是以后有幸接了家業,做一個女富商也不錯,賠不了錢?!?/br> 徐千嶼正戳那血燕。因為沒什么味道,她只吃了一口便沒再吃了。她聞言奇怪,什么叫“以后有幸”。水家的家業,不給她要給誰? 以往她也聽得些風言風語,說水家家大業大,卻沒有男孩,外祖父到底想要一個孫兒來繼承家業。證據是,外祖父給她起的名是一個男孩兒名,沒有哪個女兒家會叫“千嶼”。 她小時候聽到這個,立馬提裙子跑去質問水如山。水如山正在書房練字,淡淡道:“一個名而已,分什么男女。我是水中之山,你是水中小島,有什么不好嗎?” 徐千嶼聽完,其實有點暗喜。因為外祖父這話里難得地包含了一點望她承歡膝下的愛憐之意,點明了他們之間親密的血脈相連。但她那日非得梗著脖子問:“憑什么你是大山,我是小島呢?我也要當大山?!?/br> 水如山已經很習慣她的“憑什么”句式,笑了笑道:“小島長大了便是山?!?/br> 此時徐千嶼聽了這話,又想起這事,心里不由得警鐘長鳴。 她在想,她房里忽然來了的那些男丫鬟,會不會是……外祖父準備給她招的贅婿。 頓時,她對盡心盡力陪她玩耍的男丫鬟們產生了敵意,決定以后絕不跟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過分親密。 “千嶼,”水如山忽然喚她,他用帕子緩緩地把她算的帳抹了,道:“你看,這部分利,我們是故意不要的。這是義舉?!?/br> “義舉?”徐千嶼茫然回頭看觀娘。 觀娘也點頭,贊同水如山的話:“城中民心惶惶,我叫小三子把剩下的艾挨家挨戶插在門口吧,大家就不必出來買了。這個時候,能少出門便少出門?!?/br> 徐千嶼一雙黑亮的瞳仁看著她的臉,若有所思。 水如山又問她:“聽說你前幾日把房里的珠花分給丫鬟了?!?/br> “對啊?!?/br> “這也勉強算義舉吧?!彼缟降?,“不過呢,你要記住。真正的義事,不是看你多的時候如何接濟,而是看你少的時候,自己都不夠的時候,還愿不愿給?!?/br> 徐千嶼垂睫,眼睛眨巴眨巴。 水如山想到她哪里少過缺過,手一揮:“算了,不必明白。等你長大些就懂了?!?/br> 徐千嶼又食之無味吃了一小口血燕,忸怩半晌,問:“那我,過兩日能不能出去玩?” 水如山見她到底還是孩子心性,也是無奈,板起臉道: “就在家里待著,哪里也不能去?!?/br> * 這幾日又下了雨。 徐千嶼托腮看著雨簾煩悶。 “必須得提醒你一句?!蹦且肮砻俺鰜淼?,“你家附近老打雷下雨,是因為你心情郁悶,又不懂得控制自己的靈力。你若是不想下雨,想出門,你高興一點,就沒有雷了?!?/br> “哦?!毙烨Z嘴里應了,心里卻忖道:它越編越離譜了,說得我好像有雷公電母之力。 但自打千嶼叫小冬貼身伺候,二人每晚偷偷講話聊天以后,雨確實停了。徐千嶼便喊松柏到院里玩。 松柏是觀娘指給她的那個少年,比她長兩歲,模樣硬朗,不是她喜歡的類型,但他緊張得話也說不利索的樣子,讓徐千嶼覺得有趣,所以她走哪都帶著他。 她讓松柏帶她爬墻。松柏實在不能想像爬墻是什么玩法,不敢同意,已經讓她磨了兩天。 松柏為難道:“小,小姐。那墻上有刺,扎到你怎么辦?!?/br> 他指的是高高的院墻上豎插著的好些碎玻璃片,水家家大業大,此舉是為了晚上防賊。 但徐千嶼偏要去。松柏把小姐當自己的meimei,便嘆了口氣,悄悄妥協道:“我那天發現有個地方沒刺,我帶你去?!?/br> 徐千嶼仰頭看那處沒有玻璃片的院墻,那大小正巧容一人通過,便拍拍松柏,讓他蹲下去給自己踩。 松柏生怕跌了她,苦苦相勸。 徐千嶼道:“你是不是不夠高,怕我踩了你還是夠不著?” 十幾歲的少年,哪經得起這般刺激,松柏一聽,立馬就直著背蹲在了墻根:“不可能?!?/br> 徐千嶼將扇子塞給他,一手已經摸上了墻面:“我踩了?!?/br> “踩吧?!?/br> 徐千嶼撩起裙子踩在他肩膀,一手夠到墻頭,膝蓋抬上去摸索半天,勾住了墻頭,墨綠色的繡金線襦裙,便如半面孔雀開屏一般綻開。 小乙一出房門,便看到這一幕,駐足在了院中。 松柏幾乎是立刻后悔了,咬牙托住她道:“小姐,你要不摸一下就趕快下來吧,多危險哪?!?/br> 然而徐千嶼半個身子都爬了上去,渾當沒聽見,雪白的腕子一翻,便靈巧地撐起身子,坐在了墻頭上。 有風來,她發髻上紅菱被吹得飄起。 小乙,或者謝妄真,漆黑的瞳孔盯著這背影,他總覺得似曾相識。見千嶼和松柏有說有笑,臉上沒有表情。 徐千嶼坐高看遠,倒是暢快了,但也只暢快了幾秒鐘。這后宅連綴,視線被遮蔽,她坐在墻頭上,頂多能看到隔壁家的宅院。 院落里還沒有人,大門緊閉,院里只擺著幾盆枯萎的花。 徐千嶼惟獨懷念那個夢里的場景,便是能御劍而行,能坐巨鳶上天,掠水而過,那感覺比現在要自在好玩兒。 想了一小會兒,她敏銳地回頭,看到院落遠處站著小乙,正盯著她看。 少年一見她回頭,便笑道:“小姐怎么坐那么高?” 徐千嶼最煩別人多話,冷冷道:“關你何事?!?/br> 說著便掉了個身,兩腿晃蕩晃蕩,喊松柏,準備跳下來。上面也沒什么好看的。 誰也不知道小乙是如何在那么一片刻移動過來的。松柏就蹲在墻根,他都沒反應過來。徐千嶼一躍而下,便叫小乙接個正著。 這少年看著纖細,力氣卻不小,能一手將她抱著,另一手把飄到她頭發上的桃花瓣摘下來,他的烏黑的眸光轉過來,定在她臉上,含笑道:“小姐還想上去嗎?可以再上去的?!?/br> 說罷,雙手輕輕一送,又將她送坐回墻頭。 松柏看得目瞪口呆。 “放肆?!鼻Z堪堪扶穩墻,一雙眼睛盯著小乙,嘴里罵的卻是松柏,“松柏,你頂用嗎?” 松柏反應過來,面紅耳赤地擠開小乙,在墻下伸開雙臂:“那個,小、小姐,我們回去罷?!?/br> 小乙退開一步,眼睜睜地看著徐千嶼帶松柏走。 徐千嶼走到老遠了,側頭一瞥,那少年還在后面遠遠地跟著他們,表情無辜,好像是有什么事耿耿于懷,沒想明白。 他說:“小姐,是你當日挑了我出來,怎么能又不要我?!?/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