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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修真小說 - 千嶼在線閱讀 - 千嶼 第8節

千嶼 第8節

    水如山早繞過桌前將她攙起:“你我之間,何必如此?”

    水如山背過身去,自嘲道:“觀娘,你最坦率。本就是銅臭纏身的商賈之家,講究這些虛禮有什么用?我知你說的都是實話中的實話,又何苦假裝忌諱?!?/br>
    說到此處,他長嘆一聲:“當初,便是非要附庸風雅,費盡心機、照貓畫虎地想養出一個知書達理的女兒,叫她嫁入雅正官家,好擺脫這賤商之命,卻未曾想,毀了微微的一生啊?!?/br>
    說什么來什么。話音還未落,門忽然被人急急推開,小廝來報:“老爺,微微小姐,又、又……”

    水微微是水如山與原配的獨女,如今已是做了千嶼母親的人,卻因為未曾正式婚嫁,多年仍然容留府中,一切照舊。下人們習以為常,只是私下用微微二字,把她跟徐千嶼區分開。

    水如山神情一凜,豁然轉過身來:“又怎么了?”

    “晌午不知為何,小姐將房里的珠花全賞給了屋里的丫鬟,興許是這些姑娘挑首飾時候太喧鬧了,吵到了西廂房。微微小姐便自己從房子里走出來,走到了廊橋上??墒遣磺?,小姐正在橋上喂魚。微微小姐便冷嘲熱諷……”

    小廝沉吟一下,“罵小姐是哪里來的狐媚子,也想來裝模作樣勾引仙君,小姐惱了,把魚食扔在了她身上。微微小姐發作起來,把小姐的頭發、衣衫都扯亂了,下人拉都拉不開,慌亂之中,微微小姐將小姐一推……”

    “混賬?!彼缟脚?,“她把千嶼推進湖里了?”

    這樣的事從前也不是沒發生過。

    徐千嶼兒時受了委屈,還曾大哭大鬧,跑來要外祖父主持公道,然而他只是安撫千嶼,卻從不對罪魁禍首施與責罰。小兒學人,她漸漸長大,觀察到水微微行為舉止明顯有異,全家上下待她的態度卻并不輕慢,便知道即便她是家里的霸王,此人也是她奈何不了的。

    時間久了,她便學會了對水微微置若罔聞,冷眼以待,小孩竟比大人還懂事。

    水如山沒有把水微微關起來。她的吃穿用度,下人的禮儀規范,全部如她少年時一般,未曾因為她有辱門風的未婚先孕而遭到鄙薄。這便是做水如山女兒的幸福之處:只要他想,他能搭出一座不必看世俗眼色的安穩巢xue。

    而水微微做未出閣的小姐打扮,成日里胡攪蠻纏,自己也不覺羞恥。

    她人糊涂了有成十年了。

    “小姐只是半只腳踩進水里,沾濕了衣服角便被拉起來了。她說頭暈,魚也不喂了,想回房間更衣?!毙P躊躇道,“只是……”

    “只是如何?”

    “微微小姐用手推了小姐的腰,沒有推動,她自己卻像被擊中似的仰倒不起。好長時間才轉醒過來,喊著手疼。丫鬟翻開一看,她的掌心就像給火燎了一樣,都燒黑了,小的已經喊了郎中?!?/br>
    原本從容侍立的觀娘聽到此處,忽而大驚,和水如山對視一眼。

    水如山亦是如此忌憚神情。

    二人相顧無聲,仿若最不愿看到的事,發生了。

    第8章 生辰(三)

    閨房里,徐千嶼坐在妝臺前梳頭。

    她片刻前重新沐浴,沾了池塘水的衣裳換下,如今只穿了件里衣,濕漉漉的長發披散,顯得略有可憐。

    被關在家里半月余,本就氣悶,好不容易去自家池塘喂個魚,又碰見西廂房那位來找茬。

    荒謬的是,她根本沒動手,水微微自己推她時絆倒了自己,還躺在地上不起來,將她氣昏。

    兒時被推進水里的那一日,觀娘傍晚掀開被子,見她躲在被子里委屈得發抖,她一把攥住觀娘的手,問可不可以由觀娘來做她的娘,她不想要西廂房那樣的娘。若是可以,她往后會對觀娘很好很好。

    她也不是嫌水微微丟人。而是水微微根本不識人,看她的眼神尤其警惕而陌生。在她眼里,千嶼小時候是騙取憐惜的拖油瓶,長大了是和她爭奇斗艷的狐媚子,反正就不是一個女兒。那么在徐千嶼眼里,她也就不是一個母親。

    可是觀娘聽得眼里含淚,將她看了又看,仍然謙卑克制地說:“小姐有自己的生身母親,我不能?!?/br>
    徐千嶼也十分記仇。從此她絕口不再提,叫觀娘永世做她的丫鬟。

    若不是觀娘勸她,今日她還想再跨幾個火盆。如今不能,她把丫鬟都趕出去,獨個兒生悶氣。

    此刻這廣闊的閨房沒了人,便格外安靜下來,能聽見送風水車輕微的吱呀聲。

    一股濃郁的異香拂過鼻尖,徐千嶼聽見幾聲響動,睫毛一顫,手上的梳子已經被一只毛茸茸的手接了過去。

    鏡中殷勤為她梳頭的,長弓臉,尖嘴細彎眼,兩只毛茸茸的尖耳朵,赫然是一只人立而起的褐色狐貍。狐貍有兩只毛蓬蓬的尾巴,如浮云般緩慢地擺動。

    徐千嶼絲毫不覺奇怪,任它梳去,自己拿起一本札記翻看。

    她自小便能看見一些精怪之物,還能同它們交流。這只精怪就藏匿于水家的后園里,時常趁無人之時鉆出來與她作伴,如今已有七八年了。

    她不似普通人忌諱精怪。因為水如山從不拘束她,也不逼迫她向學,徐千嶼性子野,膽子大,自小和南陵有名的紈绔子弟混跡。騎馬、射箭、摔跤、爬樹、斗蛐蛐,無論高雅低俗,什么有趣兒她玩什么。

    跟精怪結交,也是徐千嶼玩耍的一部分。這狐貍精對她諂媚至極,極會投其所好,時常拿些小戲法吸引她,又能想一些妙招,叫她呼朋引伴去玩。她也毫不吝嗇,若得她歡心,便拿金銀寶器賜之。

    “許久不見小姐,近日心情何如?”這狐貍聲似美婦人,殷勤地梳順了她的長發,用爪子輕柔按摩著她的太陽xue。

    徐千嶼道:“半個月沒出過家門了,先生也來不了。整日悶在家里,能有什么好的?!?/br>
    狐貍道:“那么,請侍郎家的兩位小兒子來園里策馬呢?”

    徐千嶼哼了一聲:“他們才不肯來?!?/br>
    徐千嶼愛玩兒,卻從來不扮男裝。南陵城內百姓見徐千嶼策馬過街,紗裙飄帶飛揚,都捂住自家女兒的眼睛,省得女兒家學壞,自己卻站在街口,好奇地伸著脖子看個新鮮。

    而大約是因為新鮮過頭,南陵城幾乎所有的大家閨秀,都被婉勸跟她來往,以免破壞淑女習氣,將來無人聘娶。

    至于與她從小交好的那些南陵城紈绔子弟,隨著年齡增長,則開始熱衷于另一件事——逛花樓。這件事她一點兒也不感興趣,沒了共同語言,逐漸便也與他們疏遠了。

    簡而言之,她缺乏朋友。

    徐千嶼越想越煩,倒扣下書本。忽而想起什么,從桌上拈起丫鬟小冬贈她的那條紅繩。

    繩是雙股紅線纏繞,串著一只鍍金的貔貅,雖不值錢,看著倒是精美可愛。徐千嶼在手里摸著,忽而摸到貔貅的背面刻有小字,細細一看,是小冬的生辰八字。

    徐千嶼微微一怔,這樣刻了名字和八字的東西,她也有一個。

    是出生的時候外祖父給她打的一只足金項圈。

    這一代換,她便明白,這是出生時候,父母給予的珍貴愛物。

    她從來慣于賜予,旁人也理所應當接受。這還是第一次,有人拿身上最貴重的東西回贈她。

    徐千嶼心中一跳,立刻把它系在了自己的手腕上,怕人瞧見,又趕緊放下袖子遮住。

    她心里浮現出一種奇異的欣喜,一并數日以來的煩躁郁氣,便都紛紛消散了。

    狐貍已心靈手巧地復原了半邊雙螺髻:“小姐,我想到了一件好玩的事可以做,必然能解你煩憂?!?/br>
    “我有個姊妹,在南陵城南的巒山山腰的一座野廟里做廟娘娘,平日里受香火供奉。只是五日后的晚上,她的孫兒滿月酒,她不得缺席。這廟里,就缺一個代班的廟娘娘……”

    徐千嶼的注意力立馬轉了回來。

    所謂的“廟娘娘”,乃是那人間修為高的狐貍、臭鼬等精怪,靠小法術偽裝成神仙,騙些百姓的香火祭品,混吃混喝。

    如今這南陵城內能玩樂的地界,除卻花樓,徐千嶼已經玩膩了,著實沒什么新鮮地界??墒侨R里假扮菩薩,的確是頭一遭,不由得讓她心動。

    不過……

    “觀娘說了,近日外面不安生?!毙烨Z仍然坐得住,“我每年過生辰,都要在城內擺流水席。今次都取消了,說是在家里過,想必這回的大魔嚇人。她不會許我出門的?!?/br>
    “小姐,你也知道自己與旁人不同,加上有我們保護,大魔可近不了你的身?!焙傃壑楣緡R晦D,笑道,“若是小姐想去,夜里偷偷溜出去便是,不必知會觀娘,及至清晨再回來睡下,假裝無事發生,豈不兩全?”

    徐千嶼垂眸不語。

    她雖驕縱,但對觀娘還是極為坦誠尊敬,長這么大,從未口出誑語蒙騙過她。故而,雖則意動,心中卻有些糾結。

    “你瞧?!焙偹淖阒?,爬到了徐千嶼的另一面,又抬起前肢來,輕輕捧著梳好的一對雙螺,彎著眼道,“小姐這般打扮起來,比我們狐族的女兒還要端正俊俏,當一回菩薩,可不是綽綽有余?”

    *

    書房里,桌椅拉開,讓出一片空地,地上鋪了一層被單。

    有人手拎兩只毛茸茸的死物,擺在被單上:“小姐噩夢醒來那夜,驚雷迸現。此物叫雷打了,從房梁上面滾落,叫值夜的家丁撿到?!?/br>
    水如山負手而立,蹙眉彎腰細看。

    兩只不知名動物一大一小,形似臭鼬,而頭上長角,看起形貌古怪,不是普通的動物,而是有些道行的精怪。

    又有兩人抬著一只放置臉盆的鐵架臺,手一松,那鐵架臺早已從中間斷裂,攤成了兩半:“也是那日小姐起床,沒站穩扶了一下這架子,夜里便如此了?!?/br>
    “這是小姐跨過的火盆?!庇腥藢⒁汇~盆端到水如山面前,小心翼翼地將內里炭渣鉗出來,撥了撥灰,向他露出盆底。

    那盆地赫然有一道粗壯遒勁的蜿蜒樹杈狀的焦痕,看著極為駭人。

    看到此物瞬間,屋內年逾七十的管家倒退一步,驚駭地向水如山道:“哎呦,雷痕……這,可不是常人哪?!?/br>
    看著滿地證物,水如山臉色極差,卻不發一言,只是道:“拿下去罷。壞了就換成新的,悄悄兒辦,不必驚動小姐?!?/br>
    “是?!?/br>
    他又問:“微微如何了?”

    “微微小姐頸上也現了淺淺癜痕,樣子如這銅盆的盆底一般。醒來后哭得差點背過氣去,丫鬟好容易才將她安撫睡下。郎中說,這癜痕養一養便能消,只是rou體凡胎,可經不住這天打雷劈;若再深些,少則殘廢,多則藥石罔醫?!?/br>
    水如山面色冷肅:“即日起把西廂房鎖住,把飯菜送進去,先不叫她出來?!?/br>
    他揮揮手,“都下去吧?!?/br>
    屋里迅速地靜下來。

    只剩水如山和觀娘二人。

    水如山緩緩走向掛滿水墨花鳥的墻邊,仰頭看向那把劍。

    墻上高處,懸一把漆面剝落的木劍。從觀娘的視角看去,此劍鋒利向下,宛如正正懸在他斑白的發頂。

    水如山道:“我只怕這劍,快要遮蓋不住那丫頭身上的力量了?!?/br>
    觀娘聽得他聲音緩慢蒼涼,忙道:“我聽聞,仙門只要七歲以下的幼兒,連九歲都嫌大了;小姐如今已經是個姑娘,不大可能再入仙門?!?/br>
    水如山搖頭:“躲過這數年仙門遴選已是僥幸。如今世上靈氣日漸稀薄,四大仙門之間明爭暗斗越來越兇狠,連魔物都惶惶爭搶。世道越來越亂了,身負異能,便是小兒懷金過鬧市。世事一日一變,不能如此樂觀?!?/br>
    “他們,萬一真的找來了……”觀娘正思量寬慰之語,水如山卻一嘆,“你去找幾個品性端正的少年來,送入千嶼房中罷。只是萬望資質平均,各有所長,不可過有于突出的,不可讓她偏愛一人?!?/br>
    “我水家女兒,各個都栽在情字上。只后悔沒聽你的,及早安排,時間卻已不等人了?!?/br>
    觀娘心中一跳:“老爺不必太過憂思。倒也未必如此之差,小姐是有福之人,無論在哪里,她都會好的?!?/br>
    水如山嗤地一樂,眉眼蔑然,用食指意味深長地點一點觀娘:“你也學會了虛言。福是什么東西,你我,微微,誰又見過。只知世事多艱,前路叵測,便是竭盡全力,也難以預知終生。這就是命。誰想活著,就得受著?!?/br>
    *

    徐千嶼一覺醒來,世界變了。

    由于小姐起床氣重,旁人拿捏不準她脾性,她晨起時,一向由觀娘溫柔喚醒。

    而今日她睡眼惺忪地喚了一句“觀娘”,帳中果然探入一只手,她握住那只手,忽而覺得有些不對。

    骨骼偏長,偏硬,而且很涼。

    摸了兩下,徐千嶼猛然掀開帳子,毫無防備地看見了一張陌生的少年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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