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嶼 第5節
徐千嶼受了委屈,只是怒,只是不配合,卻不懂得如何背刺欺負她的人。 沈溯微竟從她的怒中看清原委,還做主,徐千嶼不用學梳頭,撥一個外門弟子專程來幫她梳頭。但多數時候,是他親自上手。 這對他來說不是什么難事,且在梳頭的時候,能順便考她昨天的法訣。甚至千嶼看上了什么新的發型的時候,他也會盡力學來。沒什么東西是他做不到、做不成的。 師父給他的任務是看顧好徐千嶼的功法,為節省她的修煉時間,誰來梳,梳什么樣,這些都是小節,無需在意。只要她出門的時候,是整潔體面的,不丟蓬萊的人就好了。 徐千嶼想,這道理很簡單。 因為她在蓬萊的定位,就是一把劍而已。 師尊也會養劍擦劍,甚為頗為愛惜,這是為了劍出鞘時能更加鋒利。 到底,是她錯了嗎?為什么她想要的這么多,自打她看到了陸呦,欲望就開始無邊地膨脹。 她想要有人在意她的想法,在意她的喜怒,在意她的每個細枝末節,會為她一笑而扎一個毽子。她想被當成一個人,而不是一把劍。 從此她便喜歡小師叔喜歡得更瘋魔了。 也許是由此讓師兄看出了端倪。 “徐千嶼?!碑斔低挡梁秒僦?,踏出門檻的時候,忽然聽到師兄連名帶姓地叫她。 她轉過身,沈溯微方才與她擦肩,背向而走,此時也是半回過頭。 他的身影孑然而立,衣袍飄動,是一個如玉般通透的側臉,但表情又讓人看不出端倪。徐千嶼在蓬萊十年,最搞不懂的就是師兄在想什么。 “彼非良人,不要行差走錯了?!?/br> 說罷,沈溯微斂目而去。 徐千嶼有些驚恐。有片刻她懷疑全師門都看穿了她忸怩作態的小心思。畢竟男女有別,沈溯微如父如兄,他都忍不住提點了,她當即非常羞恥。 她又想沈溯微在蓬萊從不論人是非,何況是對有尊位之人,他說了一句“彼非良人”,已經是他最大限度的阻撓和不滿。但因沒有依據,只能點到即止。 他為什么不喜歡小師叔呢? 然而他連對她的干涉,都是如此委婉,還得讓她絞盡腦汁地去猜。八年師兄妹之情,師兄對她一如跟這門內的所有人,都沒什么區別。 她覺得有些掃興。 她并不想做“所有人”,如果能選,她想做“陸呦”。 徐千嶼還是跑去見謝妄真了。 在這里,一個偏愛她的人實在是太吸引她,為了得到這個人,她愿意飛蛾撲火。 * 出秋過后不久,是弟子大會。每年此時各派齊聚一堂,弟子大會是少年英才較量斗法的好時機。 這個千載難逢的找茬機會,徐千嶼沒有理由放過陸呦。 此時入門不過短短半年,陸呦修為已經突飛猛進,順利筑基。此時她們二人對打,不再有誰欺壓誰的嫌疑,完全是名正言順的切磋比試。 徐千嶼這些日夜以來難得沉得住氣,發奮苦練,目的就是為了出這口氣:她要當著眾人的面,打敗陸呦,奪回屬于自己的尊嚴,和所有人的關注。 陸呦和劍靈伏龍已經人劍合一,但架不住徐千嶼的劍勢玩命兇猛,陸呦招架不住,節節敗退,可是被逼到絕境,眼看就要認輸的時候—— 忽而天地間風云大作,陸呦慌張的眼神驟然一明,身上迸出一道靈光,如攜天地之力,直接把徐千嶼擊出了擂臺。 那一擊極為狠厲,直將她口鼻都撞出了鮮血。觀戰席上的沈溯微反應極快,立即飛身離席將她接下。 徐千嶼從眾人的歡呼中聽見只言片語。 陸呦險中悟道,又爆一靈根。 她是罕見的風雷雙靈根,絕世天才! 周圍人聚攏上來時,沈溯微已經解下外袍將徐千嶼面孔遮住,覺察到懷里的人微微顫抖,定然是吃痛,頓了一頓,才道:“沒事,都去觀戰吧?!?/br> 弟子們見他言語如常,以為師姐無事,點點頭便都散開。 沈溯微又叫住一個,道:“我違規了,你去裁令處替我棄了后面的罷?!?/br> 對方“啊”了一聲。參賽弟子按律不能出了觀戰席,但根本沒人看見,完全可以不算數呀。沈師兄已經連續兩年都是第三甲,雖然魁首是大師兄,他不能越了他去,但第二被其他宗門的弟子占據,沈溯微是有很大希望取而代之的。 今年一場沒比便棄了,也太可惜了,如何與師尊交代? 那弟子看了看沈溯微懷里還在賭氣的師姐,為難道,“要不……” “去吧?!鄙蛩菸⒈е烨Z已轉身走了。 遠處傳來了歡呼喝彩聲。那弟子只好回去了。 陸呦聲震弟子大會,整個蓬萊震動。 至于當日和陸呦對打落敗,又差點撞折了鼻梁骨的千嶼,則完全被遮蓋在這光芒之下。 師尊前來看過她一次,被她擋在門外,怒而離去。除了師兄、阮竹清和少數幾個弟子整日在門外與她說話,其余人漸漸不再來這里關心,都當她是比輸了鬧脾氣。 反正她平日里任性的時候也不少。 徐千嶼在屋里養傷,誰也不見。 她每天用半塊鏡子照自己,撫摸自己鼻梁和嘴唇上的傷痕,只希望到時再次見到謝妄真的她,可千萬不要是以這樣丑陋的面貌。 那樣,倒還不如在弟子大會上,讓陸呦一劍殺了算了。 待她臉恢復如初,總算有勇氣去見謝妄真。 卻被告知小師叔是魔王偽裝的,如今那開滿桃花的地界已經人去樓空。 蓬萊到底是四大仙宗之一,長老們反應不慢。東窗事發之時,眾人合力絞殺魔王,進展極快,快到她休養了半個月的功夫,謝妄真已經變成了盒子里的一小塊焦黑之物。 那兩個捧了盒子的弟子交頭接耳道:“那魔物好生狡猾,到底讓他從天牢里逃出一條命去?!?/br> “好在師尊挑出他一塊尾骨,他原本最初就是由此骨所生發,這下他周身魔力不散也便只剩一成,成不了氣候?!?/br> 一人嫌惡道:“你說這東西險惡之至,還留什么?萬一落在外間,又生事端?!?/br> 另一人壓低聲音道:“如此強悍的力量,到底是一塊肥rou,也不知多少宗門虎視眈眈盯著。直接毀了多可惜,若能想辦法為修士所用,誰不愿意,那幾個長老都巴巴地來流英閣觀瞻,心里想什么還不清楚?位高權重者大抵如此,也不見……” 二人冷不丁見到近了身的幽魂一般的人影,嚇了一跳,看清是內門師妹,松了口氣。 徐千嶼直勾勾地盯著他們問:“沒了魔骨,會怎么樣?” 那兩人一怔,哈哈大笑:“師妹別怕,他必然是死路一條?!?/br> 第5章 前緣(五) 然后便是這日的清晨。 徐千嶼跟著沈溯微進閣子。她靜默地觀察了師兄舉止幾日,確定了自己的猜想。 流英閣內擺著的是一個贗品,也是防盜的誘餌,真正的魔骨在沈溯微身上。 被陸呦傷過元氣之后,徐千嶼清減許多,也變得安靜少言。沈溯微似有所覺察,他剛被派去妖域便速戰速決,提前返回,隨后幾次出行都強帶著她一起,甚至爭分奪秒時還擠出空隙專門從人間過了一趟,買了一根糖葫蘆,塞進她手里。 她呆呆地拿著化了半截的糖葫蘆,她兒時在人間喜歡吃這個,初入門派,和其他孩童搶糖葫蘆還大哭過,這數年過去,早就淡忘了。 她忽然想起她閉門不出那段日子,師兄給她把點心擺在門口。她打開八寶玲瓏盒,上層是流心酥,下層是各種養顏的靈寶藥材。而今門派上下,也只知道她是最后棋差一招被撂下擂臺,不曾知道她是被陸呦打得滿臉開花。 師兄并非不關注她,只是他要關注的事情實在太多,有些分身乏術。 四大仙門中,蓬萊是后起小派,原本是靠血脈姻親緊密相連:太上長老是師尊的丈人,大師兄和二師兄是師尊的兒子,沈溯微作為外姓弟子,卻有問道之心,若不想方設法積累功業,如何在宗門內立足? 徐千嶼張嘴想咬一口糖葫蘆,卻牽動了鼻梁上的舊傷,細密錐心地痛。她便放棄了,抿起嘴,轉著紅艷艷的糖葫蘆看。 師兄有自己的道,渡不了她。而她不知何時早已碎了,無法拼湊。 靜默之間,她冒出一個鬼使神差的念頭。 不如便這么碎了。 徐千嶼自知不是什么良善之人,也一生未有什么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的偉大志向。她只是一個不小心來到了不屬于她的地方的十七歲少女,呆得不舒服,可是無處可去,也無人可訴。 入仙門則斷絕紅塵。山上一日,凡間如白駒過隙。她知道她早已沒有家。 唯一一個曾使她感到過炙熱溫度的人,謝妄真,如今也快要死了。 若是接受一切,便從此在陸呦的羽翼下,夾緊尾巴茍且偷生,不正面對上也就沒事了。于旁人來說,似乎也沒什么。 ——但她真的能認命嗎? 人生總是一念之差。 一個決定,便改變一生。 * 雨簾里,徐千嶼讓花青傘追得慌不擇路,連爬帶滾,撞到一人懷里。 那懷抱極涼,似乎已被雨淋透。雨絲滲入每一個毛孔,使之被凍成了冰雕一般僵硬。 徐千嶼抹了抹臉,抬頭一看。 不是謝妄真又是誰? 只是少年此時臉色慘白,眼下略有烏青,平日里的一張笑靨,此時渾然沒有表情,似在夢游。直到她撞進懷里,他方才垂眼,細細辨識來者何人。 雨越發大了,如今止水咒已經失效,兩人都被澆得如同落湯雞,徐千嶼顧不上擦去臉上的水,高興至極,又渾身痛得厲害,故而表情猙獰,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把護在懷里的魔骨取出,摁在他懷里。 她生怕花青傘趕上來,顧不上寒暄,只將謝妄真一推:“快走?!?/br> 然而謝妄真一動不動,花青傘也并沒有趕上來。 停了片刻,徐千嶼覺察不對,回頭看去。 隔著煙霧蒙蒙的雨簾,那穿著斗篷的骷髏花青傘就立在對面,上身保持俯沖的姿勢,雙足卻忌憚什么似的,粘在原地,嘴里還在怒罵。 仔細一聽,是在顛三倒四地大罵她不懂事,闖下大禍。 花青傘停留片刻,竟知難而退,旋身折返了。 徐千嶼還來不及高興,一股巨大的力量便撕心裂肺地灌入她的身體里,她瞬間失去意識,向前撲倒在水里的瞬間,又被人抓著胳膊架了起來。 睜開眼時,少女駭然的瞳孔中倒映出魔王的全貌。 “是你啊?!敝x妄真道。 謝妄真的身上黑氣沖天,翻滾的黑氣如衣袍蔽體。他的皮膚慘白,黑亮的長發拖至腳踝,他仍然是原本面貌,只是瞳孔血紅,里面仿若有燒沸的巖漿在滾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