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藏鷺 第111節
明楹抬眼,想了想,聲音越來越小, “可是, 那個時候, 皇兄也沒有……” 傅懷硯嗯了聲, 逼近問她:“沒有什么?” 濕濡的感知就連現在都縈繞在明楹的腦際,實在是漲得難受, 她想到這里,此時都能感覺脊背有些緊繃,她別開眼, 小聲哼了一下,沒有理睬他的意思。 傅懷硯撐著手,知曉她臉皮薄, 也沒繼續逗她, 只輕聲解釋道:“畢竟孤現在連個名分都沒有, 所以之前用了藥。況且,杳杳還那么小。孤舍不得?!?/br> 留她在身邊已經是他奢求,他于子嗣并無什么想法,若是明楹不想的話,日后從宗族之中過繼一個也并非是不行。 畢竟,他手握權柄最初的愿景,就是能護她周全,讓她不像之前那般謹小慎微。 所有的事情,都不需要她來遷就自己。 明楹伸出手扣著他的頸后,湊過去親了下他,然后又想到什么,抬眼看他道:“……可是之前的時候,你分明就很舍得?!?/br> 傅懷硯明知故問:“孤怎么不知道。什么時候?” 明楹想了想,小聲回道:“昨日晚上?!?/br> 然后又很快補充道:“今日早間也是?!?/br> 她這話說得認真,好像是當真在控訴他的行徑不端,傅懷硯悶聲笑了下,手指抬起掐了一下她的臉。 “孤說什么你就答什么,怎么這么乖啊杳杳?!?/br> 怎么聽著也不像是什么夸人的話。 明楹抬手,剛準備把他的手挪開,手指往上碰的時候,卻又不期然碰到了他腕上的手持。 在她從前所知之中,這串手持來歷匪淺。 傅懷硯出生時就被卜為兇命,所以需要東西來壓住命格。 太后當時遍尋來了數百年的金藥檀木材,篆刻佛陀經文于檀珠之上,傅懷硯自幼就并未離身,只除了之前他離開上京的時候,低眼繞在了明楹腕間。 象征著他的身份,即便是他人不在上京,旁人也知曉,這位名不見經傳的十一公主,是他在庇佑著。 細數從前種種,她所受坎坷眾,從來都沒有想過有人背后默默無言,分明遙不可及,卻又只想護她一二。 “皇兄?!泵鏖菏种概鲋笊系奶粗?,“少年時母親還在的時候,顯帝對她并未厭倦的時候,我與母妃前往了一次京外的佛寺?!?/br> “我聽母妃低聲與主持交涉,我站在殿中,抬眼看見神佛在上,慈眉善目地看著我?!?/br> “后來很多時候我又在想,為何我從幼時就一直談不上是順遂,年幼失怙,母親被迫改嫁,親眷落井下石,諸如種種,不得其解?!?/br> 明楹抬起眼睛看他,“世間苦厄眾多,即便是神佛,也未必能處處周全?!?/br> “但是傅懷硯,我一直都覺得,大概度化我的,不是神佛,而是……你?!?/br> 在她處處謹慎的這么多年里,親眷所剩無幾,群狼環伺,她對于旁人處處妥帖,未免行差步錯,可卻只有他對自己說,可以再任性一點。 喝藥后哄人一般的酥糖,特意為她挑出來的小蔥,蒸騰霧氣中他坐在煙火人間時,每一次不落空的視線里。 細數種種,她怎么可能,不對他動心。 是涉水奔赴千里,明月依舊照我還。 傅懷硯半垂著眼瞼,春日落下的光暈籠罩在他身上,他的聲音帶著一點啞。 “現在想好了嗎,杳杳。孤等一個名分,等了很久了?!?/br> 明楹不知道為什么突然有點想笑,她蹭了蹭傅懷硯。 “想好了?!彼J真回,“其實很早的時候在垣陵,我就已經想好了?!?/br> “愁云淡淡雨瀟瀟?!?/br> “而我想……” “與君暮暮復朝朝?!?/br> * 今日的長詔宮格外熱鬧,就連往來行走的嬤嬤面上都帶著顯而易見的笑意,一看就知曉大概是有了什么喜事。 太后今早就開始試穿翟衣,一邊覺得這件太艷,一邊又覺得另外一件顏色有些寡淡了,一邊還要覺得嬤嬤手上拿的花樣不好。 一直折騰了很久,太后才終于選定了一件深色鳳紋翟衣,隨后又碰了碰自己鬢邊的首飾,低聲對身邊的嬤嬤問道:“哀家今日這打扮,瞧著沒什么差錯吧?” 嬤嬤連忙笑著道:“娘娘今日要見的又不是旁人,既然是自家人,其實也沒有那么多講究,奴婢瞧著娘娘這身沒有什么差錯,處處都妥帖?!?/br> 太后瞧了嬤嬤一眼,又對著鏡中的自己,“若是只見懷硯,倒是的確不必要這么講究,只是杳杳現在與以往不同,第一次以這樣的身份前來見哀家,這該有的禮數自然要周全,這孩子家中沒什么親眷,總不能讓她覺得輕慢了?!?/br> “況且,這新君眼巴巴地對著人家小姑娘想了這么久,好不容易才哄來的,哀家這個做母后的,哪能在這里出了差錯?!?/br> 這些話其實也只是戲謔,嬤嬤心下也有些感慨,一邊為太后整理著翟衣,一邊感懷道:“早前娘娘要為十一公主挑選夫婿的時候,奴婢在旁就看到了當時殿下的神色,當時還疑心自己看錯了,后來殿下幾次三番都是在公主來之前留下,若說次次都是巧合,也實在說不過去,所以那個時候,奴婢心中也明白了大半?!?/br> “奴婢也是看著殿下長大的,這孩子瞧著性子有些冷,娘娘不也曾經擔心過,這幼年的時候,偏偏是青燈古佛為伴,怕他一不小心渡了紅塵去,堪破了這些,往后也沒了人情味,一直到弱冠了,身邊都沒有個體己人?!?/br> “誰成想,總歸是難過美人關?!?/br> 太后笑笑,隨即也應了聲。 殿前的女官匆匆前來,垂首低聲道:“陛下與公主現今已經在殿中了?!?/br> 第一次以這樣的身份前來見太后娘娘,即便是傅懷硯之前與她說過不必擔心,但是明楹還是免不了有些惴惴。 畢竟太后先前還曾處處為她思慮,考慮到她母親已經早逝,還曾為她相看過人家。 可是現在,今時不同往日。 先前,他們是人前互不相熟的兄妹,人后卻又肌膚相親。 現今,是以這樣的身份,前來拜見太后。 明楹知曉太后為人親和仁厚,但是這件事,畢竟于太后而言,并算不得是什么好事。 傅懷硯或許是察覺到了她的緊張,手指順著往下,扣住她的指尖,輕聲問道:“緊張?” 明楹慌張環顧四周,甩開他的手,壓低聲音提醒道:“這里是長詔宮?!?/br> 這是在提醒他,不能在這里動手動腳。 “孤知曉,”傅懷硯低笑,看著明楹,“緊張什么,孤還在身邊?!?/br> 明楹還沒答復,突然看到太后此時正在從耳房之中走出來,身上穿了典儀的時候才會穿的翟衣,隆重至極,行走之時儀態端莊,面上帶著平緩的笑。 太后對著站在殿內的明楹輕輕頷首笑道:“杳杳?!?/br> 她并未登上高臺上的主座,只是走到了明楹的面前,身邊跟著的嬤嬤連忙上前,將自己手中拿著的匣子遞給太后。 太后打開,散著淡淡光暈的帛布之中,放著一枚通體無暇的玉鐲。 “這是祖上留下來給歷代皇后的。一直在哀家手中放了這么多年,現今也該交予杳杳了?!?/br> 明楹都沒想到太后對自己說的這一句話居然是這么件事,皇室之間的秘辛她自然很少涉及,但是想來,能被歷代傳承下來的物件,必然是舉世罕見的珍品。 明楹有點愣,下意識看了看身邊的傅懷硯,然后想著拒絕,“太后娘娘……” 太后卻又已經拉過她的手,親手將匣子之中的鐲子,帶到了明楹的腕間。 她的腕間原本就帶著一顆小珠,太后低眼看了看那顆小珠,有些訝然地看向傅懷硯。 她很快就斂了神色,只笑著對明楹道:“先前為杳杳相看人家的時候,哀家還不知道被這個獨子埋怨了多少時日,好在總歸是他得償所愿,若你們日后能長長久久,哀家也沒有什么其他所求了?!?/br> 太后輕輕拍了拍明楹的手,“以前總覺得懷硯性子淡,但其實也只是看著,他生性如此,就算對人上心著,也就是背地里?,F今總歸是有了些旁的牽掛,哀家自然是很為他開心。從今往后,路都是你們走的,旁人議論紛擾,都不算是什么。世人都不過短短幾十載,不過太過在意那些生前身后名?!?/br> 前來長詔宮,明楹從來都沒有想到,居然是太后前來安慰自己。 她本來以為,太后大概或多或少,都會有些介懷這件事。 畢竟傅懷硯,原本應當是德行有加,白璧無瑕的新君。 就如他是之前盛名在外的太子殿下一般。 從父親早逝以后,明楹就很少有家的感覺了。 母親因為身在宮闈,時常郁郁,即便是對自己親和,可是終究是因為突逢變故,很難當真開懷,后來在春蕪殿之中,漂泊無依,明楹也從來都沒有過歸屬感。 可是現在她身處長詔宮,卻又不免地,想到了以前家中的鯽魚湯。 父親逝去的時候,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自己與母親,母親在時日無多的時候,念叨的最多的也是,希望自己能在這宮里活得更久一點,不然等她早逝,不知道她的杳杳一個人在宮中,到底該怎么活下去。 明楹很想對明崢與明夫人說,日后不必再擔心她是一個人了。 因為,有神佛是為渡她苦厄而來。 低眉誦菩提,渡我紅塵萬千。 晚間太后為他們留了膳,膳間講了一些傅懷硯從慈恩寺之中回到宮中的事情。 談及他也并未非是一直這樣從容,總歸都是些不為人知的瑣事。 傅懷硯面不改色地在旁聽著,低眼為明楹剝蝦。 明楹倒是聽得認真,一直到太后講得有些乏了的時候,傅懷硯將手中的蝦放到明楹碗中,凈了凈手,低聲問道:“就這么喜歡聽這些?” 比如他年幼時睡覺不喜歡讓人在殿中,那些嬤嬤與內監輪著前往東宮,都被他找借口遣了回去。 比如他從前畏苦,每次喝藥都會偷偷倒在東宮殿外的蘭花中,湊近了就是一股苦味。 明楹點了點頭,瞳仁清亮,“我想多了解皇兄一點?!?/br> 傅懷硯看她,半晌了,才又靠近了點。 “這里是長詔宮?!?/br> 明楹有點不明所以,又聽到他低聲道:“皇妹別這么看著孤,孤會忍不住?!?/br> …… 一直到月上梢頭,傅懷硯才與她一同回去。 他們并行走在宮中的甬道中,宮燈照出一片昏黃的光,這個方向既是前往宮門的,也是要前往春蕪殿的。 或許是心境已改,明楹現在想到春蕪殿,心中也并沒有起什么波瀾。 她低眼,看到了自己此時腕上的鐲子。 天色晦暗,昏黃的燈下,玉鐲也顯出格外瑩潤的色澤。 明楹有些猶豫,抬眼看向傅懷硯問道:“皇兄,這枚鐲子,我是不是還不該收?” “不該收?”傅懷硯側身看她,“那皇妹還想嫁給誰?” 明楹手指碰了碰腕上的玉鐲,解釋道:“我只是覺得,畢竟我與皇兄還未當真成婚,現在就交予我這般重要的東西,有些為時過早了,所以才覺得是不是不該收,等到日后再說?!?/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