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藏鷺 第51節
川柏這話說得非常小聲,幾近是氣音。 他視線飄忽,還在想著,這哪里是上藥,整整一個時辰,就算是殿下渾身是傷也該早上完了。 他一邊想著,一邊還在想著自己方才那話是不是實在僭越了些,只是這……萬一只是殿下有些不好意思提及呢? 傅懷硯抬眼看了看川柏。 “不必?!彼Z氣平緩,稍微頓了頓,接著道:“吩咐下去,明日早膳早些備好,記得要補身清淡些的?!?/br> 川柏此時目不斜視,沒有再多問,只應了是。 * 明宣殿此時燈火通明。 太后素來養尊處優,今日也是難得地顯出幾分疲態,鬢邊的燒藍發簪在燭燈下顯出瑰麗的色澤,她扶著額,緩聲問道:“那圣上現在想要如何辦?之前的事情是圣上求到長詔宮中的,現今太子對王氏下手,也是因為圣上而起,騫兒升遷無望也就罷了,總不能將整個王氏都得搭進去?!?/br> 她鑲著寶石的護甲在燈下熠熠發光,此時話意之中帶著些許妥協,“即便是棄車保帥也罷,圣上至少也要免了嫡系的罪。那些罪名實在洗不掉,推到旁支身上也無妨。主要就是圣上現下想怎么處理?!?/br> “京中氏族不識抬舉的不在少數,王氏則是一向對于陛下忠心耿耿,況且陛下也闔該知曉,抄家抄出來的錢財,可不是一筆小數目?!?/br> 太后說的這些,顯帝自然知曉。 王氏雖然別有居心,但是至少確實與太子不睦,現今傅懷硯抄了整個王氏,日后若是王氏得以保全,就必然是向著他的。 王氏就算是再不濟,至少也有個曾是閣老的先輩,還曾出過兩個皇后,其中盤虬錯節的勢力更是不知凡幾,也算得上是一大筆助力。 現今雖然王氏徹底不可能與太子往來,但若是仍由傅懷硯動作,整個王氏流放三千里,那么就算是一步棋,那也是死棋,排不上什么用場。 只是說是要救,卻又實在說不上是一件易事。 王氏的所有事情皆把控在傅懷硯手中,手中證據確鑿,只要經由政事堂之手,基本就是板上釘釘的事情。 現今顯帝手中并無什么實權,政事堂那群人精未必愿意聽他的話,況且此事豢養私兵與貪墨是定局,想要救下王氏,談何容易。 現今之計,大概也只能是圍魏救趙了。 “太子現今手握權柄,不過是因為他面上還是從未行差步錯的太子,”顯帝覷著太后的神色,“若是太后當真愿意舍棄王氏旁支,也并非是全然無路可走?!?/br> 太后聽聞這事還有轉機,問道:“圣上此話當真?” 顯帝狠狠咳嗽了幾聲,腦中細細地想了想自己的那幾個兒子,其實也并不是全然沒有選擇,傅懷硯這樣囂張行事,也并不是全然沒有弱點。 若是他不是太子,那么政事堂的那群人即便是再擁護他又能如何? 只要他這白璧無瑕的聲名被毀,那么這一切困局也將迎刃而解。 等到他有了一個由頭可以廢太子,那么現在再扶持一個好拿捏的皇子,也并不是什么難事。 權柄,還是要歸于自己手中。 即便是傅懷硯現在手頭有兵又如何,等到他不是太子了,有的是理由收到手中。 現在顯帝大權旁落,不過是朝官見他勢弱而已,等到翻了天,朝中那群人精自然也是見風使舵,不可能守著一位大勢已去的東宮太子。 顯帝想到這里,面上難得顯出幾分興奮來,低咳著喚:“……李福貴,把朕的藥拿來!” 李福貴連忙應聲,手中捧著一個瓷瓶送到顯帝面前。 顯帝倒出幾粒鮮紅如血的丹藥一口吞下,面上帶著笑,咳嗽也隨之止住,他目光看向不遠處的太后,“朕說的,自然是真的。關于這一點,王氏與朕是一條繩子上的螞蚱,太后不必擔憂?!?/br> “東宮看似無可指摘,卻有一個極為致命的弱點。若是太后想要救王氏中人,就可以利用這一點,只要能扳倒太子,王氏不僅滿族無罪,只要王氏識時務,被收繳的錢財與豢養的私兵,朕也可以當做并不知曉,盡數歸還?!?/br> 太后自然也知曉顯帝此時手上也并無多少實權,只是事到如今,與王氏站在對面的人是傅懷硯,她即便是識時務,也并無辦法。 太后能從宮中這么多妃嬪之中成為太后,自然也不是全然會因為顯帝的幾句話動搖了心智,她瞧著顯帝此時的模樣,心下猶豫了片刻,隨后還是忍不住問道:“不知道圣上說的那個弱點是……” “太后還不明白嗎?朕這個兒子,百密一疏?!憋@帝哼笑起來,“他是為了什么將容妃的兒子送進慎司監,又是什么對王氏下手?說起來還當真是可惜了,因為一個女人棋差一著,貽誤大事,還真是個癡情種?!?/br> “穢亂宮闈,這么一個罪名一旦落在了他的身上,不知曉朕這個素來品行出眾的兒子,還怎么坐穩東宮儲君這個位置?!?/br> 那時天下言官的痛罵斥責不用多想,也是可以預料的甚囂塵上。 而且會因為傅懷硯素來為人所知的光風霽月,而更為反噬在他的身上。 世人善于造神,將這個自己臆想中的人加以美化,而一旦發現這個人并不如自己想象之中這般完美,便會油然而生一種被欺騙的感覺,從而加倍厭惡。 明楹的確并非是他親妹,但那又如何。 他們曾是名正言順的兄妹,只要有這一點,就足夠了。 顯帝那時對明楹不過是一時起意,在宮中無意之中見到了這個公主,才想起來宮中還有這么一個人物。 隨手與太后做了一個交易,于顯帝而言,即便是當真成了,也絕不可能給這個孤女什么名分。 于他自然并無任何損失。 給了她明氏女的身份,不過是想著若是得了幾分意趣,等到日后再召進宮里就是,反正那時人們也說不得早就已經忘了這層身份,無人敢于置喙。 那時派去長詔宮中的內仕不知道到底死在了什么地方,卻引出了這個兒子的唯一弱點。 顯帝哪里看不出來,若不是因為自己的這個交易,這個兒子只怕是還要將心思藏得更深些,未必會在這個時候展露出來。 即便是知曉自己將要落得滿身罵名,卻還是這樣行事囂張,難不成是當真想娶這位自己名義上的皇妹不成? 這樣天真,實在是……蠢不可及。 * 翌日天明。 王氏眾人此時都被羈押在天牢之中,畢竟是曾經的大氏族,是以即便是全家都深陷囹圄,朝中的事態轉瞬就變,這些獄卒對于這些曾經的權宦,也都是客客氣氣的。 說不得過不了多久就得以平反,往后了還是群權宦,也不是自己這樣的無名小卒可以開罪得起的。 雖說是犯了事,但是這權貴之間的事情,這哪里說得準。 獄卒也不知曉王氏到底是犯了什么事情,只知曉這件事是經了太子殿下的手,犯得應當也算是重罪,不然也不會將整個氏族都關在了天牢之中。 天牢一向都是羈押重犯的地方,其中自然不乏權貴重臣,只是整整一個氏族都被羈押在這里的,也還是少數。 王氏還有太后奔波著,還有些姻親關系,此時族人坐在牢中,其實倒也算不得過多擔心。 畢竟他們家中還有個在宮中的太后,縱然是為了孝悌之道,太子也未必不會顧忌到這層,不會讓全族都流放三千里。 不過就是損失些錢財而已,家中還有鋪子與田莊,其實倒也不算是什么。 知曉這一點,王氏族人倒也并未有過多的擔心,只是偶爾還是有些私下的議論。 “大哥,你說我們家中的事情應當也不算是什么,不過就是些京中世家大族都會做的事情,這傅懷硯……”說話的人壓低了聲音,“為何執意要與我們家過意不去?現今被關在這里,這地方實在不是人可以久待的,我實在是寢食難安,夜不能寐?!?/br> “哦對了,還有之前侄子的事情,不過就是升任一個御史大夫,按照騫兒的資質,其實也算不得什么,圣旨都已經下了,卻還是不知道為什么,最后還是被駁了回去?!?/br> “咱們家,到底是哪里得罪了那位太子殿下?” “這話你問我我哪里知曉,我尋常也不怎么見到這位太子殿下,就是自從之前圣旨以后,咱們家就開始諸事不順,現今還因為這點兒事情被查抄——” 說話者覷了覷周圍的人,悄聲又接道:“難不成,是因為長姐在宮中與圣上之間走得近了些,現今太子才拿咱們家開刀?” “長姐是什么人你不知曉?斷然不可能會為了圣上得罪太子,況且咱們家向來不摻和這些事情,誰能成想,這容妃家中尚且相安無事,率先遭了難的居然是咱們家!” 這事王氏族親當真是百思不得其解,畢竟不過就是升遷這么一樁小事,即便是傅懷硯覺得有點兒不妥,他也已經駁了回去。 不過王騫前段時日的確與太子殿下中間起了些摩擦,但是傅懷硯一向都不會太過計較這些事情,現今這幅境況,的確是王氏從來都沒有設想過的田地。 只是有太后在奔走著,想來也并無什么大事。 今日一早,長詔宮中的婢女前來為王氏送膳。 其實這原本是有些于理不合的,但是長詔宮是什么地方,那是太后的居所,宮中上下素來以孝悌為先,所以獄卒們兩兩相望片刻,還是放行了。 王氏族人瞧見長詔宮中來人,面上皆是帶著幾分喜色。 只是等到他們問起到底什么時候可以出去的時候,這幾位前來送膳的婢女卻又都是面有難色,只能搖頭作答。 這件事是由太子經手,她們這些做下人的,自然沒有準信。 王氏今時犯的錯可大可小,京中氏族大多都有些陰私事情,也算是常事,只是要看傅懷硯到底是想如何處置了。 王氏族人見到婢女面露難色,心下頓時知曉現今京中狀況,心下猛地打了一個突。 再過不久,他們就要被押送到政事堂中了,即便是王氏已經并無人在朝中時任一品職官,但是也知曉,現今的政事堂,幾近是傅懷硯一個人說了算。 也就是他們一整個氏族,還是要被捏在傅懷硯的手中,生死,都在他的一念之間。 這種全然由別人掌控命運的滋味絕對談不上是好受,就連王氏族人自己,也不知曉自己到底是什么時候與傅懷硯有了過節。 只有王騫還在為自己出言挑釁傅懷硯心生懊惱,他素來嬌生慣養,何曾受過牢獄之苦,現今這個時候才知曉后怕,但是也不敢與家中長輩說起自己與傅懷硯之前的事情,生怕招惹禍端。 此時像是個鵪鶉一般縮在角落之中,不曾出聲。 他那時候以為自己多半是板上釘釘的御史大夫了,還想著針砭時弊,痛斥太子傅懷硯把持朝政,以下犯上,越俎代庖,誰能成想現在整個王氏的命運都捏在這位太子殿下手里。 王騫瞧著長詔宮中有人前來,眼中忍不住亮了亮,小聲問道身邊的人:“是姑母宮中的人……想來是事情有了轉機!” 王氏族長手中提了提食盒,眸光稍沉。 夜深人靜之時,王氏族長從食盒之中緩緩摸出一個暗層,拿出里面的字條。 只看到上面白紙黑字寫著一段話:太子與傅明楹有私,東宮失德,政事堂堂審當日,當于眾臣面前,揭發此不倫之舉,廣而告之。 切記。 傅懷硯并未想過放過王氏。 現今的這張字條,是王氏唯一的生機。 作者有話說: 之前有埋了一些劇情線,感情是慢慢變化的,杳杳一直都是不太信任別人的一個狀態,她也需要一個契機想明白,正大光明談戀愛不會特別久!大家放心=v= 紅包~ 第47章 日光熹微的時候, 明楹才驟然清醒過來,再次看到面前的卷云浮山的帳幔時,昨日的場景倏然從她腦海之中過了一遍。 她原本是想著等傅懷硯從凈室中洗漱回來替他清理一下傷口, 然后再回到春蕪殿之中的。 但是卻沒想到, 昨日她坐在那張圈椅之上的時候, 一時覺得困倦,連什么時候睡著了都不記得了。 只是依稀記得有人將她從圈椅上抱起,熟悉的檀香味猶如春日雨后的清冽尾調,沾染著讓人安神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