嬌婢 第27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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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站起身,在房中來回踱了兩圈,越發覺得口渴得厲害。 那壺茶確實已經涼了,他倒了一杯又一杯,不停地喝,直到把一壺茶都喝光了,并沒有半分舒緩。 過了四月,下了幾場暴雨后,天氣反而漸漸地熱了起來,園子里芭蕉濃綠、櫻桃嫣紅,屋檐下的燕子卻有些懶怠,不太飛出去,成日窩在那里咕咕噥噥,顯得花鳥悠然,夏日清靜。 但秦玄策卻有些閑不住,他接到各地駐軍日常的報備,去一趟兵部,轉頭進宮面見高宣帝,自己領了一個差使回來。 等秦夫人知道的時候,事情已經敲定了,皇帝的手諭都頒了下來,命魏王與驃騎大將軍秦玄策同去安北都護府,代天子巡防邊關。 她也無可奈何,不由埋怨兒子:“前頭是誰說的,今年可以在家多陪陪母親,才沒幾個月,又琢磨著往外跑,這太平日子過得好好的,何故生事?一個親王加一個大將軍,一起過去巡防,如此大張旗鼓,倒不似你往日作派了?!?/br> 秦玄策沉穩地道:“我看了從北邊傳來的消息,今年關外蒙兀草原開春大旱,胡人的牛羊死了許多,依照往年的情形,東突厥和靺鞨等部往往會到大周邊境打個秋風,今年卻是風平浪靜,眼下入了夏,若旱情不得緩解,擔心他們又要生出狼子之心,我打算過去查探布防一番,以備日后變故?!?/br> 至于魏王,是高宣帝有意栽培這個兒子,令他去邊關守軍中露個臉面,不過是陪著秦玄策走個過場罷了。 秦夫人聽了秦玄策的話,臉上蒙了一層陰影,她沉默了片刻,才問道:“你此番行程可至涼州?” 秦玄策不動聲色,盡量溫和地道:“涼州毗鄰安北,亦是關防要塞,自然要去的?!?/br> 秦夫人嘆了一口氣:“也好,替你父親和大哥去看看,當地黎庶如今是否安樂如常,別辜負了他們當日拼死守護之情?!?/br> 涼州城地處險要,毗鄰安北,乃天下要沖,國家藩衛。 五年前,回紇部兵力漸盛,烏介可汗野心勃勃,親自率軍,大舉來犯,首戰安北失守,數十萬敵軍直壓涼州。 老國公秦勉與長子秦玄川率部抵抗,死守城墻,不使胡馬踏入半步。兩月后,待秦玄策率援軍趕到時,秦勉與秦玄川皆陣亡,血未冷,涼州猶在。 秦玄策時年十五,承父兄之責,少年白甲,鐵馬長槍,挾哀兵之志迎敵,如修羅煞神,所向披靡,突破重重兵甲,悍然將烏介可汗斬于馬下,首級懸掛戰旗之上。 是戰,涼州城外十里盡赤、白骨成山,回紇大敗,倉皇而退。 秦玄策扶棺回京之日,涼州百姓感念秦家父子恩德,滿城老幼婦孺相攜而出,長跪道旁,涕淚送別。 是故,秦夫人聽聞秦玄策提及涼州,想起亡夫和長子,一時黯然傷神。 半晌,她抹了抹眼角,恨恨地道:“你看看,所以我才著急著催你成家,你若能生個一兒半女,將來我也有的指望,你們秦家的男人都是沒心沒肺的,其實說起來,我當初就不該嫁給你父親,也不該生下你們兄弟兩個,省得如今傷心難過,你還半點不體恤?!?/br> 秦夫人素來剛強,輕易不在兒子面前示弱,此時的聲音卻有些顫抖。 秦玄策也不好受,跪了下來,在秦夫人面前低下頭去。 秦夫人用帕子擦了把臉,“啐”了一口:“好了,快給我起開,要去就去,早去早回,但是說好了,這次回來,你必須把媳婦給我娶了?!?/br> 秦夫人十分頑強,無論如何,總能把話題給繞到這個上面來。 她越想越傷心、就越說越生氣,拍著案幾道:“你若再不依從我的吩咐,我就去京兆尹處狀告你忤逆不孝,你母親要被你氣死了,我就不信了,這天子腳下,還沒個王法了?!?/br> 這種情形下,秦玄策不好多說什么,他一臉無奈,含含糊糊地“唔”了一聲。 秦夫人就當他是應了,這才把臉色稍微和緩了下來,語氣依舊強硬:“我今兒開始就替你好好相看,多尋幾戶好人家的姑娘給你備著,等你回來,馬上給我選一個去下聘,不得再尋借口推脫,聽見沒有?” 秦玄策聽得臉都綠了,把嘴巴閉得緊緊的,很快起身出去了。 …… 秦玄策即將出行,觀山庭的奴仆們開始忙碌著為他收拾行裝。 阿檀格外殷勤,忙前忙后,把他春夏的衣裳疊得整整齊齊的,腰帶按顏色分了類別,連腰間的佩飾都按著大小材質給搭配好了,逐一收到箱中,末了,還放了熏衣的松香。 秦玄策拿著安北的地輿圖正在察看,看得眉頭微皺,但眼角還是瞥見了阿檀的舉動,他不屑地道:“那都是什么雞零狗碎的東西,我出門幾時用到這些,你會不會做事?不會就放著別動,叫長青給我打點?!?/br> 阿檀只好收了手,把大權讓給了長青。 但她不過消停了一會兒,又忙乎起來了,出去給秦玄策沏了茶進來,雙手捧著給他:“二爺,您喝茶?!?/br> 秦玄策眼睛盯著地輿圖,把茶喝了。 阿檀眼巴巴地看了秦玄策一會兒,見他沒半分反應,又出去端了茶果子上來,嬌滴滴地道:“二爺,您吃點心?!?/br> 秦玄策繼續看著地輿圖,把茶果子吃了。 阿檀搓著手,眨巴著眼睛,等了又等,秦玄策連個眼神都沒分給她。 她掏出小手絹,擠出一點討好的笑容:“二爺,熱嗎?我給您擦擦汗?!?/br> 秦玄策終于不耐了:“不熱、不擦、安靜?!?/br> “哦?!卑⑻从樣樀?,低著頭退了出去。 但她還不走,貼在門口,怯生生地探進半個腦袋,張望著。她的眼睛嫵媚如春水,那樣多情的凝望,任是鐵石心腸,也要化成一灘軟泥。 秦玄策忍了半天,實在忍不住,揉了揉額角,抬起頭來:“你到底想做什么?說?!?/br> 第29章 阿檀的聲音甜美而柔軟:“二爺外出, 得有人跟隨伺候您吧,您看看我成嗎?我能給您做飯做菜、端茶端水、疊衣疊被、揉肩揉腿,總之,我特別能干, 就沒有不會干的活計……”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 鼓足了勇氣,殷切地懇求道:“二爺, 您能帶我出門嗎?” 秦玄策的嘴角翹了翹, 很快壓下來,端著一臉肅容, 冷冷地道:“你當我出去游山玩水的嗎?一路勞苦奔波, 你跟著作甚?” 阿檀有點害臊, 咬著嘴唇,想了一下, 用細細軟軟的聲音哄他,“二爺對我好,我只想每天貼身伺候二爺,片刻都不愿意別離?!?/br> “胡言亂語?!鼻匦呗牭脷庋蓖X門上沖, 連手中的地輿圖都拿不穩,他干脆把圖扔了,深深地吸了好幾口氣,一字一頓地道,“你說什么,敢再說一遍?” 好像馬屁拍錯了,大將軍周身的氣勢突然變得十分駭人, 如驚濤巨浪, 差點把阿檀拍死在當場。 阿檀嚇得“嚶”了一下, 嘴唇抖了抖,咕咕噥噥地說了一句什么。 秦玄策一拍桌案,嚴厲地道:“和你說了多少次了,不要學蚊子叫,嗡嗡嗡?!?/br> 阿檀躲在門縫邊,眼眸里泛起了盈盈霧氣,她不敢再瞎扯,小小聲地道:“我也想出門,我生這么大了,統共就外出了兩回,終日抬頭看的都是墻內的天,書上說,山河壯美,有日月行川、有大漠長煙,我想象不出那是怎樣一番光景,如果……如果能跟著二爺出去看一眼就好了?!?/br> 長青在一旁正使喚著丫鬟小廝們打點行裝,聞言笑道:“阿檀別鬧了,女兒家誰還不是守在內宅安分度日,偏生你心大,什么山河壯美,就你這小身板,風大些都要被刮跑了,哪里能和二爺一般遠行,快打住,別惹二爺生氣?!?/br> 阿檀rou眼可見地蔫巴了起來,頭都垂了下去。她是一個艷色無雙的美人,如今因為過分沮喪,一臉愁容,恰似煙雨海棠,一顰眉、一低眸,簡直叫人心都揪起來地替她疼著。 秦玄策眼里見不得這個,他的手指敲了敲案幾,不悅地道:“你學過規矩禮儀嗎,這是什么蠢樣子,把腰挺直、把頭抬起來,不許這般扭捏作態?!?/br> 更沮喪了,阿檀悶悶地應了一聲:“是?!?/br> 聲音都帶了點顫,大約轉身出門就要嚶嚶哭了。 這個沒規矩的婢子,十天里頭倒有九天半在矯情作態,叫人頭疼,其實一早就該把她扔出去,秦玄策惱火地想著,說出口的話也是冷冷的。 “還不去收拾你自己的行裝,我最恨人做事拖拉,你路上若是懶怠不干活,我就把你扔了,快去?!?/br> “嗯?”阿檀猛地抬頭,長長的睫毛抖了兩下,那神態,就像枝頭的小鳥踮起爪子,撲扇著翅膀,歡喜地都要飛起來了,“二爺帶我一起去嗎?真、真的?” 不得了,看過去更蠢了。 秦玄策怒道:“明天就啟程,快去收拾,休得呱噪?!?/br> “是?!卑⑻摧p快地應了一聲,撩起裙子,“噠噠噠”地跑了,跑到一半,又“噠噠噠”地回來,從門邊探進臉來,羞答答地道:“二爺真好,我早先還誤會二爺了,原來是我心眼小,日后我一定改,在我心里,您就是天底下最好的人?!?/br> 秦玄策本來已經重新拿起了地輿圖,這會兒險些又扔了出去,他危險地瞇起了眼睛:“你倒說說看,早先誤會我什么了?” “???”阿檀睜大了眼睛,一把捂住嘴,落荒而逃。 秦玄策率領三千玄甲軍士兵,從長安出發,一路向北方行去,渡黃河,經隴右道,向安北都護府而去。 山河沃野,沿途或有閭閻相望、桑麻翳野,或有群山巍峨、江河奔涌,十方景致各不相同。 春去夏至,季節更替,道旁采桑的姑娘挽起了袖子,田間的漢子也打起了光膀子,田園歸望,旅人經行,南來北往,皆為天地過客。 玄甲軍乃秦玄策麾下親衛,皆為精銳騎兵,若按往常加急行軍,這一行人馬從長安到安北只要二十天左右,但如今已經快一個月了,才到了雍涼附近,只因為行伍中多了一輛駟馬六轡的車駕,車上載了一個嬌滴滴的小娘子,這速度自然就快不起來。 魏王原本與秦玄策同行,但走到一半耐不住這溫吞速度,自率麾下兵馬先行去了,估計此時已經到了安北都護府。 饒是如此,玄甲軍眾士兵也沒有任何不滿,一則大將軍威儀隆重,他的吩咐行事,屬下們從來不敢有絲毫異議,二則……小娘子實在太能干了,不但把大將軍的膳食安排得妥妥帖帖,還能抽空給下面的士兵開點小灶。行軍途中,也沒有什么精細東西,不過是大鍋燉雞、燜煮雜糧、面餅卷rou之類的家常粗食,但在小娘子手中硬生生能做出令人垂涎三尺的美味來,實在叫人感動。 當然,士兵人數眾多,也不是人人都有口福的,就百夫長以上的人才有這資格,幾十號人輪番過去蹭飯吃,個個贊不絕口。 那個蘇娘子,人生得那么美,又有一手好廚藝,說話溫柔羞澀、行事小心曲意,真叫人心生憐惜,如果是為了她,別說走得慢一些,就是在路上再歇兩個月也是使得的。 只因大將軍是出了名的“只愛他的劍、不愛女人”,因此,早先的時候,甚至還有人狗膽包天,偷偷去打聽蘇娘子到底是何身份,卻被秦玄策一腳踢了回去,鼻子都青了。 這更叫人浮想聯翩了。 于是就這樣一路走著。到了這天晌午的時候,隊伍停在壽鹿山腳,在道旁打尖做飯。 士兵們架起鐵釜,燒起旺火。 阿檀用三分黍米和七分梗米混合著下了鍋,又下了一把鹽,而后一邊盯著火候,一邊拿出砧板和廚刀,給臘rou切片。 旁人家的小娘子若是出行,大抵都要帶一堆衣裳脂粉什么的,唯有阿檀,帶的是鍋鬲釜甑、鏟勺刀具等,十分齊全。 臘rou切成和紙一樣薄的薄片,肥瘦相間,幾乎透光。 鐵釜上支起竹屜,先鋪了一層臘rou,再鋪一層芥菜葉子,米飯的熱氣蒸騰上來,熏煮著臘rou,油脂慢慢地滲透出來,一半滴落在飯里,一半沾染在芥菜上,發出一點滋滋的聲響。 谷物和rou類的香氣融合在一起,還有柴木燃燒時淡淡的焦味,夏天的風是干燥的,帶著這種人間煙火氣息,彌漫在山林間。 那匹名為“嘲風”的戰馬在主人的身邊悠閑地吃草,偶爾有鳥雀落在它身邊,啾啾兩聲,它就抬起頭,噴兩下鼻子。秦玄策坐在樹蔭下,安靜地看著阿檀。 中間的時候,她偶爾抬起頭,遠遠地望了他一眼,柴火燒得很旺,襯得她的臉蛋紅紅的,仿佛此間春色未盡,落在她的眉眼之間。 秦玄策馬上把臉轉開了。 過了一會兒,阿檀把午膳端過來給秦玄策,一碗雜糧飯,一盤臘rou蒸芥菜。 似乎比往日簡單了一點、也少了一點。 秦玄策順口問了一句:“昨天那個茄子呢?” 阿檀好像想了想,才猶豫著答道:“那個是茄鲞,倒是還有些備料,只是做起來費點時間,二爺若要,晚上我給二爺做?!?/br> “無妨?!鼻匦咧皇请S便一說,無可無不可,轉頭就丟開了。 出門在外,沒太多講究,秦玄策額外恩準阿檀和他一起用膳。 往日的時候,她會端著自己的小碗,羞答答地坐在他身邊吃。她吃飯的模樣十分斯文,小口小口的,嘴巴都不怎么動,只有腮幫子微微一鼓一鼓的??粗▲B啄食的情態,秦玄策往往會多吃一碗飯。 但今天,她將食物奉給秦玄策后,卻告了一聲罪,先回馬車上歇著了。 飯菜還是一如既往地香,秦玄策今天吃著,卻有點不對味。 他等了半天,沒等到人回來,遂放下碗,走到馬車邊,敲了敲車廂,威嚴地吩咐:“快點下來吃飯,稍后還要趕路,別耽擱行程?!?/br> “我沒什么胃口,想要清養一頓?!卑⑻吹穆曇艏毤毿⌒〉?,從車廂里傳出來,“二爺不用管我,我今天不吃了?!?/br> 秦玄策不耐:“別學那些矯情做派,磨磨唧唧的,快點?!?/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