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宮嬌纏 第24節
這個念頭如同寒冰伴著雪水般澆在他身上,順著軀體的起伏滑入衣衫,奪走了身上最后一絲溫暖,也將心間剛剛冒出芽的希望狠狠掐滅,徒留空洞與迷茫。他踉蹌著往后退了幾步,與眼前之人拉開距離,唇角溢出一聲陰冷諷刺的笑意。 他素來最會識人記人,初涉朝政時就嶄露頭角,不出幾日就將文武百官的家世門第和品行特長分辨得一清二楚,為何現在會犯下這么拙劣的錯誤?更何況沈如霜還是與他朝夕相對數載之人...... 究竟是認不得她,還是太想認得她? 蕭凌安望著熟悉又陌生的岔路口,回憶如同鵝毛大雪般紛紛揚揚充斥腦海,眼前又浮現出數月前沈如霜的模樣——柔美清麗的臉龐,瓷白如玉的肌膚,純澈靈動的雙眸,還有眉眼間如江南煙雨般化不開的溫婉,滿心滿眼只有他一個人...... 思及此,他兀自擰眉搖了搖頭,忽的笑出了聲,這回卻盡是自嘲。 是啊,怎么會是她呢? 無人能似她。 從前沈如霜等在岔路口時,會早早就不顧寒風伸長了頸眺望,永遠是第一個看到他。那時她眉梢眼角都是單純的笑意,聲音甜軟地換他一聲“夫君”,還會自然又順手地把暖手小爐塞到他掌心,將暖意一點一滴送達心底。 他們并肩走著這一小段路,二人的影子映在石板路和宮墻上,她會偷偷地歪了腦袋,讓影子依偎在他肩膀上,然后暗暗偷笑許久,行至分別之處時再戀戀不舍地望著他,非要等他的背影都望不見了才依依不舍地離開。 他起初以為沈如霜定是別有用心,抑或是全天下所有女子都會這樣待他,因為他是大梁至高無上的帝王。直到今日見了這宮女,他才恍然發現不同之處竟如此之大。 她的目光膽怯又躲閃,似是受了驚嚇般驚慌地望著他,連手腳都笨拙地不知如何安放,只有對帝王的畏懼與恭敬,卻無霜兒曾經半分情意。 見蕭凌安臉色愈發沉悶凌厲,宮女這才后知后覺地回過神,一下子跳開蕭凌安身側,雙腿發軟地跪在地上,趕忙磕頭道: “陛下恕罪,奴婢是養心殿當值宮女雪婳,見陛下許久未歸,恐雪夜天黑路滑,故掌燈等候于此?!?/br> 蕭凌安并未接話,凌厲的目光上下審視著雪婳,這才發覺除了身形纖弱之外,她沒有任何與沈如霜相似之處,方才那般產生幻象,更多是因為那盞光亮微弱的暖黃色宮燈。 他空落落的目光落在地上的那盞宮燈上,剎那間覺得很是可笑。 沈如霜曾經等在岔路口時,每回都會掌著這樣一盞宮燈,但見了面總是問他一些瑣碎又無趣的問題,例如起居吃喝,衣食住行,他是極不情愿回答,每次都強耐著性子敷衍著,久而久之,每當他看到宮燈之時就會心生煩躁,下意識地想要回避。 未曾想到有一日,這盞宮燈竟是他心生幻象的源頭,恍惚間竟然以為霜兒回來了。 若是幻象能夠成真,他寧可耐著性子聽她多問幾句話,哪怕是那些曾經聽了太多遍已經厭煩至極的話,他還是盼望著沈如霜能在這一刻回到岔路口,笑吟吟地親口說給他聽。 北風蕭瑟,吹得宮燈的光芒搖搖晃晃,也比之前黯淡了許多,最終在一陣猛烈的寒風擊打而過時支撐不住,倏忽間在長夜中熄滅了,只剩下晦暗的月光灑落在蕭凌安依舊挺拔的身上,如同落滿了寒霜。 幻象終究是幻象,永遠不可能成真,早晚有一天要從夢中醒來,就像這盞宮燈一樣,就算再明亮溫暖,也終究會有熄滅的那一刻。 想到這個,蕭凌安心間頓生寒意,原本想要彎腰去撿的手縮了回來,默默地攏著衣袖佇立在宮燈前,俊秀深邃的眉眼一半沐浴在月光中,一半靜默在陰影下,深沉中藏著幾分落寂,仿佛連沒有生命的宮燈都在嘲諷他。 分明那些現在滿心期待的東西,在曾經都唾手可得,但那時候他只有無盡的厭惡和煩悶,甚至想著若是有一天能夠再也看不到,才是莫大的幸事。 如今真到了這一步,他卻開始懷念從前,然而又不可能回到從前。 蕭凌安越想越心緒煩亂,仿佛有千絲萬縷的蛛絲纏繞在心間無法擺脫,讓他想要放下又放不下,翻來覆去都是曾經相似的回憶和笑容,只能逼著自己不要再陷入泥沼,不要再有這樣白費心神的心思。 “滾......”蕭凌安看著宮燈就心煩,厲聲呵斥道。 雪婳被嚇得整個人一哆嗦,也顧不上思忖蕭凌安為何會突然動了怒,忙不迭地收拾了熄滅的宮燈就退到了一邊,跟著安公公一同侍候在蕭凌安身后。 見她依然疑惑不解,安公公壓低了聲音好心解釋一番,聽完后她才釋然一些,又是感慨又是委屈地小聲嘀咕道: “皇后娘娘原先沒有位分,誰會在乎她做了些什么?況且那么大的火,所有人都知道定是已經去了,偏偏只有陛下一個人不肯信。他是咱們大梁的陛下,若是能早日清醒就好了......” 興許是她說的激憤了些,最后幾句話聲音也比方才高,聽得安公公心驚膽戰,還未等她說完就要上來捂嘴,但前面俊逸挺立的身影忽然間頓住了,緩緩地轉過身來,風吹起墨發在月色下翩飛,微微上挑的眼尾和向下斂著的睫毛如同藏匿了夜色般深沉,隱隱可見其中幾分壓抑的陰狠。 “原來你們一直在哄朕,是嗎?” 蕭凌安眼尾泛著淺淡的紅色,深褐色的眼珠周圍掛著血絲,從他們低眉順眼的反應中知道了答案,心中壓抑許久的瘋狂與失落在這一刻凝聚,眸光逐漸迷離渙散,堅決又偏執地道: “你們胡說,霜兒不會死,霜兒就在那里等著朕......” “陛下......”安公公和雪婳都不忍心再看著蕭凌安再這樣瘋下去,但是更不忍戳穿他一直以來的安慰與夢境,只能齊刷刷跪在他腳邊低聲哀求著。 蕭凌安卻不愿意聽他們的任何一個字,腦海中又浮現出當時西南偏殿火勢沖天的情形,猶記得曾經在偏殿他與霜兒也有過珍惜的溫存,她一定不舍得走,她一定還會在那里。 他被這個念頭深深控制住,顧不得他們再多的勸阻和安慰,眸中螢火般微弱的光盡數盡數指向了西南偏殿,不管不顧地朝著那個方向快步奔去。 此時偏殿還是一片廢墟,幾個宮人連夜打著燈籠在斷垣殘壁間搬移磚石和尋找遺物,沉重勞累的喘息聲與搬移的碰撞聲在耳畔斷斷續續地響起。 “霜兒,出來吧......”蕭凌安立于廢墟之上,放眼望去搜尋著哪怕一絲一毫可能出現的身影,聲音低啞又絕望,第一次帶著快要低頭的渴求。 他記得剛剛成親時,沈如霜還是一個貪玩的姑娘,時常在王府里躲起來,非要他來找,不找到不肯罷休。但是他從來沒有這個耐性,都任由著她躲藏在不為人知的角落里,等到過了大半天她精疲力竭時就會自己出來。 那時他看著沈如霜掛著淚痕的小臉,知道她等了大半天應當很是難受,但心里還是暗暗得意,看不上她這種孩童一樣幼稚的把戲,更不屑被這樣的手段困住浪費光陰。 可是現在,他終于體會到苦苦等著一個人出現是什么滋味,其中的煎熬和痛苦竟是這樣折磨人心智。 “霜兒,你出來好不好?朕......可以認錯......”蕭凌安面對無人應答的廢墟慌了神,這么多年第一次從口中說出愿意認錯這幾個字。 他從不會認錯,哪怕做錯了也不會愿意向不如自己的人低頭,但此刻他只想著讓沈如霜回來,哪怕為她破例,他也是甘愿的。 但是過了許久,廢墟之上寂寂無聲,只有寒風獵獵吹過,割得臉頰生疼。 蕭凌安懷著一絲期望的心也漸漸被吹涼了,頹然從廢墟之上走下來,腳步沉重又遲緩,如同走下千層長階般漫長又痛苦。 剛在地上站穩,就聽見在搜尋廢墟的宮人突然大喊一聲,慌忙又急促地跑到蕭凌安面前,又猶猶豫豫地不說話,躊躇了一會兒才顫聲道: “陛下,奴才.......找到皇后娘娘的尸首了......” 蕭凌安愣在了原地,所有幻象都在瞬間凝固,如同自欺欺人的琉璃夢境被驟然打碎,碎裂之聲在耳畔炸開。 作者有話說: 寶子們我來啦!今天因為夾子的原因晚了,評論區明早發紅包!以后打算固定十點鐘更新哦,有事會請假滴! 看到評論區大家對文案中女主夫婿(即陳鹿歸)的爭議了,我不劇透,但是我可以說最后你們一定會對現在的看法改觀,不用擔心這個點哦^_^ 感謝在2022-09-10 01:13:37~2022-09-11 23:10:55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嗷嗚一口湯圓、役默 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豬豬 12瓶;來都來了 11瓶;咕嚕 2瓶;我,缺金、真是我的小可憐 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29章 遺體 養心殿的燈火燃了一夜, 到了即將燃盡之時依舊殿門緊閉,殿內沒有一點動靜,也鎖死了不讓任何人進去, 急得安公公在門外團團轉。 自從昨夜找到皇后娘娘的尸首后蕭凌安就一直如此,不提如何處置尸首之事, 也不愿出面與皇后娘娘訣別,無人知道他這一夜是怎么熬過來的。 這是他第一回 罷朝。 文武百官見他如此,心下感慨之外更是駭然,前幾日蕭凌安的瘋狂與偏執歷歷在目, 如今無人敢接手皇后娘娘的后事,生怕行差踏錯連自己的小命也賠了進去,推諉了半天將這個燙手山芋丟給了最為心腹的周恒之。 下了早朝, 周恒之邁著沉重的步子行至養心殿前,深吸了一口氣駐足在原處,望著緊閉的殿門沉默良久。 安公公見到他如同見了救命稻草,忙不迭地陪著笑容迎上去, 焦急地侍立在一旁,指著殿門搖頭嘆息道: “周太傅,奴才可終于把您盼來了,您看陛下這樣可如何是好?奴才服侍陛下這么多年, 頭一回瞧見他如此消沉。哪怕別的不說,再這樣下去恐怕傷身吶......” 周恒之眉頭緊皺, 揮了揮手打斷了安公公的話, 明了又為難地闔上了雙眸,下定決心般一步步登上臺階, 挺直了脊梁沉聲道: “陛下, 臣知道您此刻的心緒, 但若是陛下真心懷念皇后娘娘,就讓她早日葬入皇陵,如此魂魄也可以安息?!?/br> 養心殿內依舊靜悄悄的,但是依稀可以聽見有輕微的腳步聲靠近了殿門,周恒之知道蕭凌安能聽到所有的話,思緒一轉繼續道: “陛下知道皇后娘娘現在是什么模樣嗎?臣雖不敢妄言,但臣只見了皇后娘娘幾面就膽戰心驚,想必陛下見了只會更加不忍,懇請陛下不要再拖下去了......” 這話果然奏效,話音剛落不久,養心殿沉重的大門就“吱呀”一聲開了。 周恒之快步跟著小太監進入寢殿,卻發現這里一片黑暗,搜尋了一圈才在角落里望見一盞微弱的燭火,搖晃著堪堪照清楚蕭凌安的面容。 殿內的炭火已經燃盡了,如同冰窖一般寒冷,但蕭凌安只穿了身單薄的素色長衫,披散的墨發凌亂遮住蒼白的臉頰,面前還擺著那些為尚未出生的太子選定的名字,挺拔的身影遠遠看去和從前一樣肅穆威嚴,可周恒之一眼就看出藏于身后的破碎。 “真的找到了......”蕭凌安目光空洞地望著周恒之,喃喃地不知是問他還是自言自語。 周恒之不敢不回答,但又怕說的太過真實讓蕭凌安的狀況更為嚴重,斟酌了半刻才跪下輕聲道: “陛下曾說在殿中央看到過椅子和黑影,這些日zigong人們著重在那個地方搜尋,只不過在大火中重傷者不少,人手并不充足,直到現在才將陛下說的那具尸首找出來,現在已經看不清樣貌,但是身形與皇后娘娘相似,身上的首飾也華貴?!?/br> 蕭凌安定在原地一動不動,只有聽到周恒之提及“殿中央”時才稍稍轉動深褐色的眼珠,腦海中又浮現出那日沖天大火中葬于火海的身影,剎那間想到了什么似的,猛然從椅子上立起身來,眸光染著寒霜般銳利,質問道: “現在只找到這一具尸首?沒有其他了?” 周恒之不明白蕭凌安為何要這么問,只能一頭霧水地搖頭。 回應他的是一聲自嘲又絕望的冷笑。 蕭凌安隨手從一旁拿了件狐皮披風搭在肩上,執著燭臺緩緩踱步至窗前,昏暗的光芒襯得他身影愈發比之前單薄,嘆息著將重重簾幕拉開一角,灰暗的目光凝視著窗外灰蒙蒙的天,眸中翻涌起意味不明的神色。 他記得偏殿走水那天,也是這樣死氣沉沉的天色。 那時沈如霜固執想帶著孩子出宮,還以死相逼讓他妥協,奈何他最恨的就是被人逼迫,所以用自戕之罪壓著沈如霜,料定她不敢死,不舍得死,不會死。 他以為,一定是他贏了。 身處火場的那一刻,灼熱的火焰拂過他的皮rou,他不是沒想過這場火是沈如霜自己放的,后來理智回來后愈發覺得火勢奇怪,這個念頭也愈發堅定,只是他一直不相信,也不愿意信。 無論是后知后覺地封鎖宮門,還是讓人去大街小巷尋找沈如霜,亦或是恍惚地堅信沈如霜就在偏殿等著他,其實都是想方設法在逃避一個答案,狡辯著印證他想的才是事實。 可是現在周恒之將這個答案送到了他面前,他啞口無言。 如果真的是心腸歹毒之人蓄意縱火,那為何偏殿會恰好只有沈如霜一人?為何所有奴婢都恰好有事離開?為何連貼身侍女玉竹都沒有受到一絲一毫的損傷? 為何.......那個黑影會那樣明明白白地在殿中央,讓他醒目地一眼看到? 就算他再想自欺欺人地逃避,現在也不得不承認,只有這場火是沈如霜放的才說得通。 她似乎實在是心軟,就算想自戕都擔心罪名會連累他人,連死都不舍得傷及無辜,費盡心思保全那些不相干的人才愿意無牽無掛地離開,這樣的仁慈在蕭凌安眼中如同笑話一樣可笑。 但是她似乎又很心硬,竟然為了逃脫皇宮,忍心丟下他一個人在人世間,連尚未出生的孩子都能夠拉上陪葬,一點牽掛和念想都不給他留下。 或許沈如霜是故意立于殿中央,就是為了能夠讓他一眼就看到烈火焚燒著她的軀體,而他卻只能無可奈何地在不斷坍塌的房梁中掙扎著不能靠近,眼睜睜看著原本屬于他的美好迅速消失,用這種自毀的方式宣告她贏了,她并非什么都不敢做的籠中鳥雀。 蕭凌安劍眉擰得越來越緊,心間如鈍刀磨rou般疼得不是滋味,眼眶也有些酸脹,卻并未有眼淚,只有眸中諷刺哀痛的笑意愈發濃厚。 從前他就覺得沈如霜癡傻,現在看來果然如此。 人死了就什么都沒了,輸贏又有什么重要的? 若是他早些知道她那么想贏,讓著她就是了...... “陛下,陛下!”周恒之看著陷入思緒久久不言的蕭凌安很是擔憂,焦急地一連喚了好幾聲,見他逐漸回了神才松了口氣,恭敬又低沉地問道: “陛下,可否要去見皇后娘娘最后一面?” 蕭凌安似是沒聽到一般佇立在窗前,過了許久才極為艱難地點了點頭。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