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終章 驛馬車 - 6
他媽的。 我忍不住罵了一句。 我正被幾根登山客常用的尼龍登山繩,吊在市政廳大廳的穹頂下。 傳說中給蜘蛛餵食毒品之后,蜘蛛會無法結出正常形狀的網。 甚至蛛網的形狀,還會隨著餵食毒品的種類不同而有差異。 大概就像現在的我這樣子吧。 只不過當時的實驗人員應該不會站在蜘蛛面前,嘲諷牠們的失敗。 但是此刻吊在我面前的七吋小電視中,卻映出易千帆的臉。 易千帆在看守所里看到的『炸彈』,是尤利克.湯普森那三天在那個廢棄的機場製造,不會爆炸的復製品。 我在前一天用攜帶型x光機掃瞄了市政廳吊燈里的炸彈,按照拍出來的線路配置,將復製品的線路改得一模一樣。 看臺上的警校同學是亞克和我聯絡來的,目的是讓易千帆以為炸彈已經啟動。 為了保住同學的命,他一定會拆解炸彈。 當他忙著拆解炸彈時,他的一舉一動全透過專線,轉播到我面前的小電視上。 之前跟湯普森待了三天,大概已經知道拆解的手法。 所以我還能跟上易千帆的速度,直到最后那塊上面布滿按鍵的電路板。 王萬里還特地將干哈.訕攀化裝成我的樣子,站在他身后,讓所有人都以為我也在看守所。 沒想到就是這個地方出問題。 他媽的,我又罵了一句。 ### 「訕攀先生,把面具撕下來吧,」王萬里回過頭,「我自己也戴過,那個蓋在臉上太久不會很舒服的?!?/br> 「謝謝?!顾砗蟮氖菪∧凶与p手連忙抓住自己的頭發和下巴猛撕,露出干哈.訕攀的頭發和臉。 「我還是第一次看過這玩意?!挂浊Х蛴樑适稚系募侔l和面具。 「年輕時一個吉普賽老爺子教我的?!雇跞f里說。 「沒想到你那么早就認輸,」易千帆說:「搞不好我只是虛張聲勢而已?!?/br> 「人生就是這樣,」王萬里聳聳肩,「有時候得要見好就收?!?/br> 「什么意思?」 「你已經殺了十個人,」王萬里說:「難道還不夠嗎?」 「要不是他的決策,」易千帆望向凱普,「很多人其實可以不必死的?!?/br> 「你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時候?」 「什么意思?」 「其實你原本就想殺那些人,只是拿凱普當擋箭牌而已。不是嗎?」 「你知道當年布雷因為這傢伙的認罪協議被放出來時,在我耳邊說了什么嗎?」易千帆指著凱普,「他說:『謝謝你』?!?/br> 「『謝謝你』?」凱普愣了一下。 「『幸好有這個智障檢察官幫我撐腰,我才能活著出來告訴你,我從來沒有上過像你老婆那么正、那么有勁、叫得那么sao的女人?!弧挂浊Х倍⒅鴦P普,就像要用目光在后者的前額轟出兩個乾凈俐落的洞,「你明明知道布雷是個死一百次都嫌不夠多的人渣,你還要跟他談認罪協議? 「為什么死的是你的同事,甚至是你的妻子女兒時,你就把什么認罪協議丟到九霄云外了? 「難道只有你的妻子、女兒、同事、上司是人,我的就不是嗎?」 「我-」凱普嘴巴半張著,像是被什么哽住了。 「如果你要為一個愚蠢檢察官的決策束縛住一生,那是你的問題,」王萬里說:「但并不代表你有權決定別人的生死,不然你跟那個你憎恨的對象有什么差別呢?」 「你不懂-」 「不,是你不懂,」王萬里說:「五年前跟你有同樣遭遇的人,不只你一個?!?/br> 「不只我一個?」 「五年前在加州有個剛拿到法律學位和律師資格的年輕人,未婚妻因為醫院的醫療疏失喪命,他用盡所學卻沒辦法幫她討回公道, 「未婚妻臨終前要求他照顧在紐約唸大學的meimei,他隱姓埋名流浪到紐約,在一間醫院打工當外科技術員,卻遇上手術室的氣體麻醉劑爆炸。 「哥倫比亞大學的醫院幫他換上了實驗中的人造皮膚,教授則給了他新的名字,讓他在哥倫比亞大學唸醫學院, 「但他認為站在某些地方能救的人,會比留在醫院救的人要多。于是他和另外一個五年來出生入死,只為了逃離當年那場惡夢的前警察在報社工作,順便幫助警局的朋友偵辦案件?!刮业幕锇橥A艘幌?,「這一切,都是緣自五年前跟他住在同一間病房,那個半身癱瘓的警校生?!?/br> 易千帆的目光停留在我搭檔的臉上,似乎在尋找些什么,「原來是你呀?!?/br> 「地球真小,不是嗎?」我的伙伴說。 「五年來,你找到當年害死你未婚妻的那些人了嗎?」 「不,」王萬里說:「但我還沒墮落到要靠殺一堆無辜者,來彰顯自己理念的程度。我想士圖應該也跟我的想法一樣?!?/br> 易千帆抬起頭,「士圖,聽到了嗎?炸彈可能隨時會爆炸,馬上離開那里?!?/br> 「我拒絕?!刮夷闷饖A在領口的麥克風,「還有機會,我試著猜看看?!?/br> 「你瘋了嗎?」易千帆說:「那個系統沒有容錯設計,打錯一次就會爆炸?!?/br> 「真的這樣,那只能怪市長運氣不好囉?!?/br> 「市長跟市政團隊值得你這樣賣命嗎?」 「這個嘛-」我笑了出來,「老實講,我上次好像沒有投票給他?!?/br> 「那為什么-」 「千帆,」我說:「五年來我殺過很多人,殺到市警局要派人到國外,把我銬上手銬腳鐐抓回來的程度。背了那么多條人命之后,我唯一的感想是:就算我再厭惡他們,我的靈魂也不允許自己背負那么多條原本可以救的人命活下去?!?/br> 「這樣對你有什么好處?」 「不知道,也許年紀大了之后,會有些想起來開心一點的事吧?!?/br> 易千帆沉默了片刻。 「我要開始囉,」我說:「我想你用的密碼應該是『daddy』,畢竟這是子琦第一個學會的字,沒錯吧?!?/br> 我朝電路板伸出手,準備用食指按下『d』。 「不對?!挂浊Х_口。 「不對?」 「你忘了嗎?我教子琦讀英文時,她經常分不出d和b,o和q也是?!?/br> 「我懂了?!刮乙佬虬聪耣、a、b、b、y,再按下印著『確定』的按鈕。 不曉得過了多久,直到耳邊響起一聲輕微的『嗶』聲,像是在森林里聽見遠方古寺的鐘聲。 炸彈上原本不停閃爍的燈號,一瞬間全部熄滅了。 「炸彈應該解除了?!刮艺f。 看臺上的人群紛紛拍手,細碎的掌聲在球場中回響。 「做得好?!雇跞f里說。 「謝謝?!刮页路蕉阍诮锹涞谋H珦]手,要他們把吊燈放下去。 易千帆轉向凱普,「我會告訴你其他冬眠炸彈的位置?!?/br> 「我不會再跟任何人談認罪協議了?!箘P普說。 「只是一個受刑人的要求,你不同意,我還是會告訴你?!挂浊Хf:「如果可以,我希望能到史塔頓島,見我的妻子和女兒一面?!?/br> 「好,我答應你?!?/br> 「謝謝?!?/br> 漢斯.拉姆齊走到易千帆身后,準備將他推回牢房。 他望向我的搭檔?!溉绻€有時間,再來個五戰三勝,該有多好?。?/br> 他向漢斯打個手勢,后者推著輪椅轉了一圈,朝出口前進。 ### 幾天后的晚上,齊亞克、凱普、王萬里和我坐在帕欽坊的酒吧『賣火柴的小女孩』。 我們四個人坐在不上漆的木吧臺前,聽著一旁收音機緩緩流瀉到空氣中的爵士樂。 「原來你就是當年那顆『裹在白色繃帶里的粽子』啊,」齊亞克說:「難怪你可以認出那個加油站是譚十飛的商場?!?/br> 「不過那次手術留下了后遺癥,」王萬里說:「手術團隊沒料到人造皮膚刺激人體后,長出比正常情況下更多的神經組織和感受器,所以皮膚的感覺比正常人要敏銳,雖然有些場合很好用,但大部份時間要用服裝保護,免得像三叉神經痛那樣,連風吹到都會痛的程度?!?/br> 易千帆花了兩三天,把所有冬眠炸彈的位置和拆除方法,寫在一本薄薄的筆記本上。. 之后幾天我跟著防爆小組,在紐約市大部份的公部門里,找到并拆除了四十幾顆冬眠炸彈。 「因為大部份都藏在政府機關里,如果老實按照標準作業程序,恐怕市政府要休假一個月?!过R亞克啜了口威士忌。 「畢竟是三年內陸續設下的,他應該準備了很多備用方案,保證在各種狀況下都有炸彈可以使用,」王萬里說:「就像憎恨一樣,都是沉睡在不被發覺之處,等待爆發時機來臨的火燄?!?/br> 「沉睡的火燄嗎-」我的目光隨意掃過酒柜上的一個個酒瓶,欣賞上面五顏六色的標籤。 「昨天我妻子跟女兒回家了,齊組長,我太太說要向你道謝,」凱普放下酒杯,拉了拉西裝外套,似乎在斟酌一個適當的開頭,「另外,我想跟你們說-」 「如果你敢說那個s開頭的單字,我就宰了你?!过R亞克說。 「五年來被這件事影響一生的人太多了,想用一個字就打發???」我拿起裝著薑汁汽水的玻璃杯,「把這個字放在心里,有空時拿出來看看吧?!?/br> 吧臺旁入口碰地一聲打開,我們轉過頭。一個身穿警察藍色制服的男子站在入口。 「檢察官,我們今天按照您指示,帶易千帆到史塔頓島的墓園-」他一面講一面喘著大氣。 「出了什么事?」凱普問道。 「回程的渡輪航行到半途,我們將易千帆推上甲板時,輪椅突然爆炸了-」 「有人受傷嗎?」 「沒有。不過易千帆被彈上半空,掉進上紐約灣水域里。目前市警局的巡邏艇還在那里搜救?!?/br> 「繼續搜救,有任何進展告訴我?!咕祀x開后,凱普喃喃說:「怎么會-」 「他恐怕一開始就準備好,把最后一顆炸彈留給自己了?!雇跞f里說:「還記得嗎?他連露營車上的東西都處理得乾乾凈凈?!?/br> 「如果真的是這樣,恐怕巡邏艇也找不到他,」我說:「雖然那一帶水不深,但任何東西掉進水里,都可能被厚厚一層沉積物埋起來,而且很多人即使沒有腳,用手也能游得很快?!?/br> 「所以又回到之前那樣啊,」齊亞克說:「只要他不想讓人找到,任何人都找不到他?!?/br> 「問題是,他現在在哪里?」凱普說。 「這重要嗎?」王萬里說。 「我們研究這個問題已經五年了,」我說:「從現在開始,這是你的工作了。加油吧?!?/br> 我轉過身子,和萬里跟亞克一起望向窗外枝葉搖曳的樗樹。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