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已經捨棄,和即將捨棄的東西_8
車子剛開上弗朗西斯.博諾大橋,就可以看到另一頭萊克斯島上,疏疏落落的灰色平房。 這座位于皇后區跟曼哈頓之間的小島,曾經是軍事訓練營跟垃圾掩埋場,半個世紀前,晚上掩埋場垃圾產生的沼氣經常引發燐火,據說從曼哈頓看過去,就像一棵長在東河對岸,發光的圣誕樹。 現在垃圾掩埋場跟軍事訓練營都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好幾座圍著鐵絲網,髹上辦公室風格深灰色的建筑。用來收容剛被逮捕的嫌犯、羈押中等待出庭的刑案被告、生病療養跟服刑中的收容人。 簡單來說,就是看守所跟監獄。 大橋另一頭接連著的道路在島上結出一個個圓圈,圍出各個不同的看守所跟監獄。把車開進看守所入口,隱約能瞥見齊亞克跟一高一矮的兩個身影站在建筑正門前。 停好車走上前時,那個高個子開口說話。 「好久不見了?!節h斯.拉姆齊說。 -「亞克,你真的很討厭,」我說,「為什么不告訴我這里有熟人?」 「我也是帶千帆過來才知道的,」齊亞克說,「而且人家在這里也是組長喔?!?/br> 「只是戒護部門的警長而已?!购臀迥昵皠偖厴I時相比,拉姆齊的金發夾了幾片銀白,方臉上多了好幾道深紋,讓他原本突出的臉部輪廓加了些深思的神氣,「我在市警局工作兩年后,有一次遇到以利亞老爺子,剛好當時懲教署正在招人,他問我要不要試試看?!?/br> 「其實這小子上當了,」以利亞.韋弗呵呵笑著,他的鬈發已經轉成大片大片的灰白,讓人想到曼哈頓島上的灰白云層,「我調來這里當所長時,進來的都是矮個子,需要多幾個人高馬大的當苦力,沒想到這小子真的那么聽話?!?/br> 「不會吧?」 「你在我那里搭了那么久的伙,飯錢算一算,應該也扯平了吧?!?/br> 看守所里的走道跟墻壁漆成純白,維持水泥原色的天花板上用鋼架吊著黑色的電線管跟灰色塑膠的管路,讓人想起軍艦的艙房,不過窗玻璃里縱橫交叉的鐵絲網線條,無聲地提醒訪客跟里面的住客,這里是關押嫌犯的地方,不是在大海上自由自在的船隻。 「那個-」拉姆齊走在前面,作勢摸了下天花板懸吊的鋼架,「那些事真的都是千帆做的?」 「你說呢?」我說。 「昨天我們在騎警隊的同學打電話過來,我們談了一陣子,」他壓低了嗓門,「如果,嗯...」 「如果你是指『那個』的話,亞克跟我之前試過了,」開玩笑,我們那時候還準備槓上四十個fbi呢,「但是千帆沒有這個意思?!?/br> 「我有聽見喔?!股砗髠鱽硪岳麃喞系穆曇?。 「檢察官有過來嗎?」王萬里說。 「沒有,」齊亞克轉頭,瞥向走道旁的玻璃窗,「我只跟他說,我們幾個警校的同學帶了點東西來探視他,他應該不感興趣吧?!?/br> 漢斯.拉姆齊拿出鑰匙,打開走道旁一扇灰色的門,「他在里面?!?/br> 一張鉛灰色的折疊式長桌橫在深邃的房間里,將灰色的空間切成兩半,也讓坐在對面,一身橘紅色囚服的易千帆格外醒目。 看到帶頭走進房間的我,他的嘴角上揚,露出微笑,「怎么了?今天不是檢察官大人嗎?」 「沒想到你們關係那么好啊?!垢液竺孀哌M來的齊亞克說,「我們幾個朋友買了點東西,大家打打牙祭而已?!?/br> 「而且,上次檢察官招待你的那頓午餐少了道菜,」王萬里略低著頭走進房里,不拿手杖的那隻手拎著一個用紅色塑膠繩綁住的pizza紙盒,「我們是來補足這個遺憾的?!?/br> 「你是上次那個幫我擋住fbi的人吧?」易千帆望向我的搭檔,「你說少了道菜,是怎么回事?」 「上次你并沒有跟凱普講實話,」王萬里把紙盒放在長桌上,解開繩子,「如果你真的只是想單純吃頓飯,你叫的應該是這個?!?/br> 十幾個拇指粗細的白麵捲在紙盒里一列列排開,透過毛玻璃般的麵皮,可以看到底下交織著紅褐色和鮮綠色的紋理。 「這是-」第一個開口的是漢斯.拉姆齊。 「『小故宮』的烤鴨,」易千帆抬起頭,「是士圖還是亞克告訴你的?」 「昨天萬里突然問我,你是不是很喜歡『小故宮』的烤鴨時,我才知道他要帶這個過來?!刮艺f。 「我還是剛剛才知道的?!过R亞克說。 「我怕看守所不能帶筷子進來,就請堂倌先包好了,」王萬里拿起一個白麵捲,坐了下來,「冷了就不好吃了,大家要不要坐下來?」 亞克跟我坐在易千帆對面,各拿了個白麵捲。 「話說回來,我們有多久沒到『小故宮』打牙祭了?」我把麵捲塞進嘴里,青蔥的清脆、鴨rou的濃醇和皮的焦香霎時在口中爆開,「大概有八年多了吧?」 「當時你還是因為『小故宮』,才認識慕華跟我們的?!箒喛苏f。 「當年我們都是窮大學生,打工攢了一點錢,亞克跟我就合資請葉慕華去『小故宮』,」我說:「吃完鴨rou后,亞克問堂倌有沒有白菜湯時,堂倌告訴他沒有-」 「這時候坐在旁邊的那傢伙就開口說,『小故宮』只有炒骨,沒有白菜湯,」亞克望向易千帆,「結果下次休假,這傢伙就請我們到他家,吃了一頓道地的鴨架燉白菜粉條湯?!?/br> 「你還記得那么清楚啊?!挂浊Хα顺鰜?,拍著齊亞克的肩膀。 「可不是嗎?」齊亞克也跟著咧嘴大笑。 兩人笑了好一陣子,易千帆倏地收起笑容,直視我的搭檔,眼神像兩根冰冷的針,「所以說你知道了?」 「如果真的像你講的『離開紐約那么久,很想念這里華埠的道地料理』的話,『粵皇』的燒賣跟『來來』的餃子,都是他們出名的拿手菜,你會點不意外?!雇跞f里往后一靠,讓看守所鐵質摺椅硬梆梆的椅背接住背脊,「不過『小故宮』是道地的北方館,對一個在紐約住過好幾年的華人而言,為什么不點烤鴨,偏偏要點他們用來應付分不清北京菜的觀光客的鹵水鵝?」 「觀光客?」齊亞克問。 「我們跟『小故宮』的堂倌確認過了,」我說:「這一兩年很多觀光客不曉得中餐館有分地區,堅持要點以前在香港跟臺灣吃過的鹵水鵝,所以他們才把這道菜列在菜單上?!?/br> 王萬里身子前傾,雙臂撐在桌上,指尖交疊支著下頤,視線停在易千帆臉上,「是因為『那個』吧?」 「『那個』?」齊亞克說。 「烤鴨是把皮跟鴨rou從骨架上削下來,所以rou跟骨頭是分開的;」王萬里拿了個麵捲,「但鹵水鵝是用中式菜刀斬成塊,每塊鵝rou里可能都留著相當大塊的骨頭,大到-像是能握在手里,割斷某個人的頸動脈之類的?!?/br> 「你是說千帆他-」 「他應該在開口向凱普點那三道菜時,就打算要殺掉牢友了,」王萬里的目光回到易千帆臉上,「西方人的飲食習慣里,大部份食材里像骨頭、殼、籽之類的東西都要事先去掉,檢察官自然不會想到這一點。-我說得沒錯吧,易先生?」 易千帆不開口,跟王萬里對望了一陣子。 正當我以為他準備保持沉默到我們離開時,他爆出一聲大笑。 「真是的,」他搖頭,「我們以前認識嗎?」 「不?!?/br> 「你跟士圖可能是我最大的誤算,」易千帆收起笑容,「你只不過少說了一點?!?/br> 「哦?」我說。 「我不點烤鴨,還有另一個原因,」易千帆望向亞克跟我,「如果沒有『小故宮』的烤鴨,我可能不會認識士圖、亞克,甚至于有可能不會遇到慕華,當子琦的父親。這些回憶是我現在僅剩的東西了,不值得被血弄臟?!?/br> 「我的老天啊,你為什么要殺那個詐欺犯?」亞克壓低了聲音。 「那個人,是我進來這里的通行證?!挂浊Хf。 「通行證?」 「你很清楚在看守所內殺人會被關到獨居房,或是更與人隔絕的環境?!雇跞f里說,「早在進看守所之前,你就已經計劃如何殺害五年前所有的當事人。待在這里無非進一步告訴凱普,你根本不能接觸到其他人,所以他們是生是死全憑天意,跟你完全不相干?!?/br> 「凱普聽到了一定很生氣,『天意』?那是什么?可以當證據嗎?」易千帆嗤地輕笑一聲,「難不成你的意思是,『天意』殺了梅爾文跟那個法官?」 「他們只不過做了錯誤的選擇,」王萬里說。 「如果凱普有你一半的能力,梅爾文跟那個法官或許就不會死了?!挂浊Хf,「不過你并沒有證據?!?/br> 「士圖跟我今天要到愛爾蘭?!雇跞f里說。 「愛爾蘭嗎?」易千帆抬起頭,瞟向頭頂鉛灰色的鐵架跟鐵皮浪板。過了一會才低下頭,伸出手來,「祝你跟士圖一路順風?!?/br> 「謝謝,」王萬里握住他的手,「希望在我們回紐約之前,不要再出人命了?!?/br> 「石頭已經從山上推下來了,要擋住恐怕很困難,」易千帆說:「而且被石頭打中的人,可能比你看得到的要多?!?/br> 「你就不能停下來嗎?」我握住易千帆的手。 「如果換做你,你會停下來嗎?!?/br> 我們起身準備離開時,易千帆突然開口,「對了,王先生,你知道『小故宮』的烤鴨為什么好吃嗎?」 「為什么?」王萬里回過頭。 「他們知道什么時候,宰殺鴨子會最好吃,」易千帆說?!给喿犹缭讱?,會失去風味;太晚宰殺,rou又會太韌。一流的烤鴨師傅,都知道鴨子要長到多大,才可以用來做烤鴨?!?/br> 「是嗎?謝謝?!?/br> 直到走出偵訊室,身后還傳來易千帆的聲音: 「注意啊,掌握宰鴨子的時間,是很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