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已經捨棄,和即將捨棄的東西_4
「柜臺人員說剛敲過十二點的鐘,七零二號房的火警警報就響了,」齊亞克說,「他們衝上七樓撞開房門,只看見窗戶是開的,梅爾文正趴在外面的人行道上?!?/br> 「你想說什么?」凱普說。 「如果易千帆十二點準時吃到飯,或許梅爾文就不會死了?!?/br> 凱普瞪了齊亞克一眼,嘴脣動了動,似乎想說些什么,但最后決定轉回頭端詳室內。 『綠色森林』是棟淺黃色大理石跟紅磚立面的十二層建筑,三層樓以上全是長租套房,給需要在紐約待上一陣子,但還沒打算待上一輩子的商務客租用。 住客在外面忙碌一整天之后,可以在一樓的交誼廳休息片刻,在二樓的自助洗衣店洗衣服,然后在餐廳跟咖啡廳解決晚餐。 不過今天中午用餐的客人可能做夢也沒想到,會在餐廳看到像律師從樓上跳下來這種曾經在經濟大崩潰年代出現的戲碼。 房間在塞進一張單人床跟書桌后,剩下的空間大概夠容納兩個人雙手雙腳攤開,躺在舖滿米黃色地毯的地板上,正對床是敞開的對開窗,盥洗室的門則在房間最內側。鑑識人員像螞蟻一樣從房門進來,在房間中央的床舖、正對房門的書桌或窗臺採集證物,封進各式各樣的箱子或證物袋,再沿原路退出房間。 「你們來這里時,梅爾文還在樓下嗎?」我問站在窗前,手上拿著記事板的伊蓮.西絲莉。 「嗯?!蛊鋵嵥静挥没卮?,從微微發青的臉色,有時停下工作,神思不屬四處張望的神情就可以看得出來。 「我在英國受訓時,有個老刑警告訴我們他干了三十幾年,有時看到刑案現場還是會想吐,」我望向窗臺,「不用覺得難為情?!?/br> 「謝謝?!?/br> 我走到窗前,踮起腳尖探出身子。 救護車早在我們抵達之前,就把梅爾文載到停尸間。底下人行道上的水泥地面只剩下一個粉筆畫出來,四腳攤開的人形,提醒過客不久前有個人腦袋像砸碎的西瓜,趴在這里的事實。 「最早發現火警的,是在樓下人行道拍照的兩個觀光客,」吉爾斯.陶特站在窗臺旁,端詳手上的筆記本,「他們拍攝建筑正面時,發現煙冒出這個窗口,梅爾文半個身子探出窗外,他們還來不及喊出聲,他就摔出窗戶,落在他們面前的人行道上?!?/br> 我從窗臺收回身子,「窗臺有點高?!?/br> 「而且梅爾文比你要矮,」窗戶旁傾倒著一張木質扶手椅,兩支前椅腿斷落在一旁,齊亞克撿起一支遞給我,「他當時應該把椅子放在窗前,踩在上面探出窗口求救,結果椅子支撐不了他的體重前腳折斷,讓他失去平衡,掉出窗外?!?/br> 椅腳從接口整齊脫離椅面,接口還能看見上面閃閃發亮的釘頭。 一張鐵梯架在燒得焦黑的空調系統通風口下方,我爬上鐵梯,打開隨身電筒,里面塞滿了亂七八糟的線路跟機件碎片,就像某個三歲小孩的玩具箱。 「這里是起火點?」我轉過頭,一名鑑識人員正趴在地毯上,用鑷子將碎片夾進證物袋。 「或該說是爆炸點?!顾痤^,「里面的空調機組全部炸得粉碎,爆破小組來看過了,可能是冷媒罐引發的爆炸?!?/br> 「謝謝?!?/br> 「梅爾文在這里住多久?」王萬里左右張望。 「柜臺人員說,莫頓執行死刑那天晚上,梅爾文就住進來了,」凱普望向房門,「我有找經理過來,應該就快到了?!?/br> 門口傳來兩聲敲響,一個身穿黑色西服,打著黑領結的男子站在門外探頭進來。 「我是『綠色森林』的經理,」男子看上去大概三十幾歲,瘦高的身形站的筆直,連頭發都用發油梳得方方正正,「聽說檢察官有事找我?」 「只是請教一些問題而已,」凱普朝室內伸出手,「請進?!?/br> 經理走進房間,「對于梅爾文先生的事,我們全體同仁感到很遺憾-」 「慢著,」凱普說,「你認識喬納.梅爾文?」 「梅爾文先生租用七零二號房已經有三年多了?!菇浝碚f。 「三年多?」 「是的。當時我們收到梅爾文先生的來信,里面提到他為了在出庭后或準備開庭時,能有個安靜休養的地方,希望能長期租用我們的七零二號房。信里附了張足夠支付一年房租的支票。希望我們能先把房間鑰匙寄給他,讓他可以在不被外人打擾下住進來?!?/br> 「你們同意了?」 「是的?!菇浝睃c頭,「因為他先付了一年房租,于是我們把鑰匙先寄過去。幾天后我正好在大廳值班,梅爾文先生走進大廳沒到柜臺報到就準備上樓,我忍不住問他是不是這里的房客,當時他回答自己預訂了七零二號房。我才認出他是誰?!?/br> 「梅爾文經常會過來這里嗎?」 「大概每個月一次左右,每次大概-一兩個鐘頭吧,」經理伸出手指算了一下,「因為他在一開始的信中提到,希望工作人員不要打擾他。只在有信件寄給他時,要我們放到房間?!?/br> 「有人把信寄到這里給他?」 「是的,而且每次有信寄過來不久,梅爾文先生就會過來?!?/br> 「那他怎么付房租?」 「哦,每年他會寄租金的支票過來?!?/br> 「那張椅子是這里的嗎?」王萬里望向窗臺前的扶手椅。 「不是,」經理搖了搖頭,「是梅爾文先生一個禮拜前用快遞寄過來的,上面還附了一封信,交待我們將椅子放在房里?!?/br> 「那封信還在您那里嗎?」 「我們跟客人的來往信件都有存檔,等一下我請人送上來?!?/br> 「這樣的話,如果我們想看梅爾文先生在這里所有的往來文件,不曉得方不方便?」 「麻煩你了?!箘P普說。 「對了,我們剛剛進來時,聽柜臺人員說,這里有提供飯店服務?!雇跞f里說。 「是的,」經理說,「像幫客人代訂餐點,收取待洗衣物之類的飯店,我們這里都有?!?/br> 「梅爾文先生從前幾天住進來到發生意外,有打電話給柜臺嗎?」 「沒有?!?/br> 「工作人員在這段時間有進來房間嗎?」 「沒有?!菇浝碚f,「因為之前梅爾文先生交待不要打擾他,連清潔工作,我們都是等他離開后再做的?!?/br> 「這樣?。雇跞f里的手指點著前額。 經理離開后沒多久,一名身穿黑西裝的工作人員端著一個銀托盤,放在空蕩蕩的書桌上后,鞠躬退出房間。 托盤上放著一疊文件,凱普跟我們用戴上乳膠手套的指尖小心搛起文件展開。 『您好,因為工作關係,請問是否能承租七零二號房。....』打字機敲出來的正體字母在市售的米白色打字紙上一列列排開。 「文件全是打字的?!箘P普蹙起眉頭。 「這樣看來,驗指紋大概也沒什么用?!过R亞克把文件放回托盤。 「是嗎?」王萬里抬起頭,瞄了齊亞克一眼。 房間床頭的電話響起,凱普大步跨到床頭,拿起話筒。 『是,我是凱普,什么?好,我馬上回來?!?/br> 「出了什么事?」齊亞克問。 「你們的朋友剛剛殺了他的獄友,」 「怎么可能?喂,他是殘障人士耶!」 「我知道,」凱普轉身走向房門,「懲教所已經把他移監到重度戒護的單人牢房,我現在正要回去,要一起來嗎?」 ### 大片的鮮血濺射在牢房髹上白漆的水泥墻面跟雙層鐵床上,讓房里的燈光暗淡下來,帶著妖艷跟頹廢的昏暗氛圍。地板積了層薄而黏稠的血,幾個腳印像淺浮雕般,刻印在上面。 「那個倒楣鬼的尸體還在醫務室?!挂幻z警站在牢房門口,王萬里、齊亞克跟我只能透過柵欄朝里面張望。 「到底出了什么事?」齊亞克問。 「你們離開后沒多久,易千帆就問他的獄友要不要一起吃,他的獄友聽到后連忙跑到桌邊,用手拿起餃子跟燒賣吃了起來,」獄警轉頭朝牢房瞟了一眼,「當時我們也沒有多在意,監獄長跟其他同事就回到崗位,只留下我一個人在這里?!?/br> 「后來呢?」王萬里收起手上的袖珍電筒。 「幾分鐘之后,他突然抓住獄友的頭壓在大腿上,另一隻手上拚命往下猛戳,」他握緊拳頭往下揮,「血馬上噴得到處都是,我連忙按鈴呼叫支援,然后衝進牢房把他們兩個拉開?!?/br> 「當時易千帆手上有拿什么東西嗎?」 「這個嘛...」獄警拿下帽子搔搔頭,「當時我們忙著拉開他們兩個,把那個倒楣鬼送到醫務室,所以沒有注意到?!?/br> 我們跟獄警道謝,走進向下的電梯。 佩奇檢察官跟穿著白大褂的醫生站在醫務室中央的輪床旁,四壁深灰色不銹鋼的櫥柜貼著舖面的白色磁磚,看上去讓空氣降低了好幾度。 「喏,看到了吧,致命傷在這里,」醫生從輪床上尸體脖子的傷口抽出橡皮探針,「深度不深,大概兩到三公分吧,但是已經可以割斷頸動脈了,」 「兇器大概會是什么樣子?」佩奇檢察官搓了搓已經長出短鬚的下巴。 「這個嘛-」醫生四處張望,走到墻邊,從矮柜上拿了件東西再走回來。 「這是昨天裝修工人留在這里的,」他張開手掌,掌心里有一把穿帆布用的粗針,「大概就像這樣,刀鋒不寬,長度大概不會超過五公分?!?/br> 「我會要求警員找看看,謝謝?!?/br> 佩奇檢察官走出醫務室,我們跟在后面, 「你們看過現場了?」他回過頭問。 「看過了,」王萬里說,「到處都是血,要做血跡檢測恐怕有問題?!?/br> 「我們原本以為可能是送飯來的堂倌,把兇器藏在餐點里面,或是找機會把兇器遞給他?!?/br> 「不過堂倌不過送菜過來,連易千帆的影子都沒見到。況且那些菜監獄里里外外都驗過,就差沒找人試吃了-不會吧?真的還有人試吃過?」 齊亞克的話讓佩奇檢察官笑了出來。他咳了兩聲,收起笑容。推開監控室的房門。 「你為什么要殺了他?」螢幕里的凱普站在桌子一頭,瞪著對面換上橘紅色囚服的易千帆。 「只是覺得那個人很討厭而已,」易千帆聳聳肩,「不知道這樣可不可以申請精神鑑定?」 「你-」 「問題是我們有協商,不是嗎?」易千帆往后靠在椅背上,「你們違反了協商,就要付出代價,不是嗎?」 「不過晚了幾分鐘而已,有必要殺掉一個人嗎?」 「凱普檢察官,你連布雷那種人渣都能遵守承諾,為什么對我連準時送頓飯都做不到?」易千帆把手肘搭在桌面上,「難不成只有梅爾文的命才是命,我的妻子跟女兒不是嗎?」 「你以為我五年前不想為她們討公道嗎?」凱普說:「我講過很多次了,我當時沒有證據,怎么起訴他們?」 「說到證據,凱普檢察官,」易千帆說,「你有證據證明是我殺了梅爾文嗎?」 凱普停了下來。 「如果有,你就不會在這里朝我大吼大叫了?!挂浊Х珎戎^,斜睨著凱普。 「你到底想做什么?」 「還想再做個協商嗎?」易千帆坐直,「我或許會告訴你?!?/br> 凱普沒回答他,轉身推開門走了出去。沒過一會,監控室的門碰地一響,不久前還在螢幕里的那個人大跨步走了進來。 「檢座,我想不到辦法了,」他扯下領帶,丟到監控臺上,「這傢伙到底在想什么?」 「他只不過把棋盤蓋起來而已?!雇跞f里說。 站在監控臺前的佩奇檢察官回頭,「把棋盤蓋起來?」 「對不起,王先生,你能不能講清楚一點?」凱普說。 「聽過下盲棋嗎?」 「就是下棋不看棋盤,只說出每局怎么走那樣?」 「跟一般人下盲棋時,棋手會蓋住棋盤,讓自己看不到盤上棋子的位置,但對方卻看得到?!雇跞f里說:「易千帆會殺掉牢友,說穿了是要排除掉所有跟外界接觸的可能性。 「因為他知道只要一在牢里殺人,就會被關進獨居房,斷絕跟外界的聯絡。在這個情況下,你們可以知道外界的一切,但是他卻不知道?!?/br> 「他為什么要這樣做?」 「為了向你挑戰,」王萬里說,「易千帆正準備殺更多人,而且他很有把握,你們根本抓不住他?!?/br> 「你在開玩笑吧,」凱普說,「他現在關在重度戒護的獨居房里,憑什么做得到?」 「要不然梅爾文怎么死的?」齊亞克說。 「我們可能要把易千帆移監到戒護等級更高的設施,」佩奇檢察官說:「不過這也得要法官同意才行?!?/br> 我們走出監控室時,我放低聲音問:「喂,萬里?!?/br> 「嗯?」 「易千帆到底是用什么兇器殺死牢友的?」 「是凱普要餐館送過來的,」王萬里回過頭,「不過不只凱普不知道,只怕連餐館都不曉得?!?/br> 「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