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有人 第3節
溫嶺西領著徐靜嫻進入診室的時候,忍不住側過頭,朝江耀瞥了一眼。 那孩子仍然安安靜靜地坐在沙發上,低頭注視著掌心的小蟲。 雪白的皮膚,點漆的眸子。長睫如鴉羽般低垂,緩慢眨動著,有種令人心驚的脆弱感。 分離性人格障礙——更廣為人知的名字,就是“多重人格”。 這也正是江耀目前罹患的第二種疾病。 這種情況,在經歷過嚴重創傷的兒童身上十分多見。 有一種理論認為,兒童在受到生理或者心理上的嚴重創傷后,無法接受現實,不愿意相信那些可怕的事情是發生在自己身上。 于是他們幻想出另一個人,來代替自己承受苦痛。 江耀,在失蹤的那一年里,到底經歷了什么? 雖然警方聲稱,他身上沒有被暴力侵犯過的痕跡,但是這樣的孩子……這樣一個遇到任何危險都無力自保,偏偏又相貌如此出眾的孩子…… 像一棵漂亮的沒有刺的植物。 你可以給他澆水,打開窗戶讓他沐浴陽光。 你也可以折斷他的莖條,捻拭他斷處淌下的汁液。 他都沒有辦法反抗的。 溫嶺西壓下心中的憐憫,轉而微笑,對著徐靜嫻。 “他現在的情況,還算比較穩定。社交能力也在逐步提升?!睖貛X西道,“所以,關于人格融合……” 人格融合,即,把分離出來的人格,融合到原本的人格里去。 這次的復診,比之前約定的時間早了很多。 而江耀的父母是一直希望他能過上正常人的生活的。 溫嶺西看出徐靜嫻的心焦,正要為她詳細解釋人格融合的事,沒想到,徐靜嫻卻打斷了他。 “不,溫醫生,我不是來帶他做人格融合的?!?/br> 溫嶺西疑惑地一挑眉毛,卻發現徐靜嫻望著江耀的眼神里,除了擔憂,竟還隱含著一絲不安。 像受驚的小鳥??s著濕漉漉的翅膀,藏身在黑暗森林的樹枝中,瑟瑟發抖。 “他最近,開始說一些很奇怪的話……” 徐靜嫻說得很慢,似乎在斟酌用詞。 溫嶺西身體微微前傾,表現出關注:“比如?” 徐靜嫻深吸一口氣,聲音清晰,卻微微發抖。 “比如,他說,蝸牛住在他的耳朵里?!?/br> 第2章 粘液 “蝸牛?”溫嶺西一怔。腦中浮現出蝸牛這種軟體動物在葉片上緩慢爬行的畫面。 徐靜嫻的目光始終凝在兒子身上。而此時的江耀,仍然對外界談論的一切毫無所察。 仿佛他安然地扎根于玻璃罩子中的泥土,外界的一切與他無關。 “是指……耳鳴嗎?”溫嶺西皺起眉頭。在他們精神疾病領域,出現耳鳴乃至幻聽的情況并不少見。 更何況江耀患有分離性身份識別障礙,他也總是說會聽到另一個人對他說話。 “不,那不是耳鳴,也不是幻聽?!毙祆o嫻的語氣十分肯定,或許她已經進行了很長一段時間的觀察,“他所說的‘蝸?!?,和之前聽到的聲音不一樣。那個會對他說話的聲音,是來自他內心,并不是用耳朵聽到的??墒俏伵!f有蝸牛住在他的耳朵里,他說他每天晚上都能聽到那個黏糊糊的聲音?!?/br> 溫嶺西腦中再次產生了想象。 軟乎乎的蝸牛,蠕動著兩根柔軟的觸角。濕滑的身體拖出長長粘液,在耳道里黏膩爬行…… 他不禁打了個哆嗦。 “這種情況持續多久了?”溫嶺西試圖讓自己看起來更加專業,更加可靠。他沉聲問,“您帶他去耳鼻喉科做過檢查嗎?” 徐靜嫻的回答是,檢查過,一切正常。 江耀的母親是退役芭蕾舞者,父親是學者。兩人都出身良好教養的家庭,家境也十分優渥。 因此徐靜嫻剛一發現江耀的異常,就帶他去做了全面檢查。 檢查結果是,找不到任何可疑的地方。 無論是頭顱,五官,還是任何可能相關的驗血指標,江耀已經全都查過了。 基本上可以排除生理病變。 “而且,除了那個蝸牛爬行的聲音……”徐靜嫻不知想起什么,臉色變得有些微妙,“他身上,還開始出現一些很奇怪的……粘液?!?/br> “粘液?”溫嶺西幾乎是下意識地問,“不會是蝸牛的粘液吧?” “我對蝸牛不太了解,但……我想是的?!?/br> 徐靜嫻幾乎每說完一句話,就會轉過頭去,擔憂地望向兒子。仿佛生怕江耀再次在她眼皮底下消失。 這也是一種創傷后反應。當初她只不過一眼沒看住,兒子就在自家院子里消失,這對徐靜嫻也造成了不小的打擊。 “就像真的有蝸牛在他身上爬過一樣……有時候早上我去叫他起床,會看到他臉上,睫毛上,沾著一些干涸的粘液。還有衣服上,枕頭上也有……可是這怎么可能……我們家里不可能有蝸牛的啊……” 徐靜嫻說著說著就激動起來,她痛苦地用雙手捂住臉,近乎神經質地喃喃,“我已經把所有門窗都關起來了……家里的阿姨也已經把所有角落打掃過,不可能有蝸牛的啊……怎么還會有呢……” ——這已經有些過度自責下的強迫表現了。 溫嶺西在內心冷靜地判斷,并且作出了專業的反應。 他先將徐靜嫻的情緒安撫好,然后帶江耀去做了進一步檢查。 在他們精神衛生中心,有針對精神病患做的一系列專業量表和檢查。這些都是在普通綜合醫院里做不到的。 為了不讓徐靜嫻的焦慮進一步加重,溫嶺西把她托付給自己的助理,打算等全套檢查做完以后再給她一個交代。 然而最終的結論還是令人困惑。 江耀的狀況,甚至比之前幾次復診時還要好。 他的孤獨癥在好轉,社交能力也逐步提升——正如溫嶺西最開始和他單獨交談時所得出的結論一樣,江耀神隱歸來后產生的那個副人格,正在幫助他從孤獨癥的玻璃罩子中走出來。 一圈檢查做完,當溫嶺西把江耀帶回診室的時候,坐在沙發上等候的徐靜嫻,再次如驚弓之鳥般地跳了起來。 “怎么樣?”徐靜嫻幾乎一刻都等不及,她伸手將兒子拉到身邊,仿佛老母雞護著小雞仔似的——即便站在她面前的并不是可怕的天敵,她仍然反射性地想把兒子護在身邊。 這樣的過度保護反應,讓溫嶺西心中的猜測愈發得到證實。 ……恐怕,這一次,出問題的不是江耀。而是徐靜嫻自己。 溫嶺西暗嘆一口氣,臉上卻并不表現出來。 他決定順著徐靜嫻的話聊下去,看看能不能找出把這位退役芭蕾舞者變得如此失態的原因。 “您說的那個粘液,有送去醫院……或者實驗室化驗過嗎?”溫嶺西知道江耀的父母人緣很廣,在各行各業都認識不少朋友,“確定是蝸牛的粘液嗎?” “沒有……沒有辦法……”徐靜嫻的眼神變得茫然,她緩緩搖著頭,“那個粘液很快就會干涸消失,特別是在陽光下。所以無論是用棉簽擦拭,還是直接把他的衣服枕頭送過去,都沒有辦法檢驗……他們什么都檢測不到?!?/br> 果然,在來到精神衛生中心之前,徐靜嫻已經嘗試過了一切辦法。 溫嶺西想了想,又問:“那您有沒有試過讓他換個地方睡覺呢?比如,在干凈的客房里,或者是外面的賓館……” “我試過了,我都試過了……”徐靜嫻的語速忽然變快,她不斷地搖著頭,慌張而惶恐地喋喋不休,“不管我讓他睡在哪里,蝸牛都會來……我甚至試過整夜整夜地開著燈,陪著他,可是我每次都會撐不住睡過去……我喝咖啡沖冷水澡甚至掐自己都沒有用,我每次都會睡過去……攝像機里也什么都沒有……那只蝸牛是隱形的,可是它很大很大很大……” 這是很明顯的精神崩潰跡象。 “江太太?江太太!”溫嶺西心里一跳,連忙安撫徐靜嫻。 他輕拍著徐靜嫻的肩膀,試圖讓她恢復平靜,與此同時有些擔憂地朝沙發上看了一眼。 還好,江耀已經睡著了。他沒有看到母親崩潰失控的模樣。 江耀蜷縮在沙發上,那只紅色的七星瓢蟲從他攤開的掌心逃脫,正順著手腕,一點點地往上爬。 不知怎么,比起徐靜嫻近乎癲狂的表現,小瓢蟲順著少年手臂爬行的畫面,令溫嶺西感到更加恐怖。 他急忙走過去,想抓走那只瓢蟲。 然而手指還未觸及,卻頓在半空。 溫嶺西猶豫了一下,轉身從辦公桌上抽出一張紙巾。小心翼翼地用紙包上,這才把七星瓢蟲放回到盆栽上。 七星瓢蟲歡快地爬進了泥土里。 溫嶺西莫名松了口氣。 身后再次傳來徐靜嫻不安而無助的聲音。 “溫醫生,我該怎么辦?我該怎么救他……” 溫嶺西轉過頭,看到徐靜嫻已經眼眶發紅。她的睫毛輕顫著,如同冰湖上一只心碎的天鵝。 溫嶺西沉默片刻,道:“江太太,您的丈夫最近在家嗎?” 徐靜嫻搖了搖頭:“他去國外,參加一個學術會議了?!?/br> 溫嶺西拿起徐靜嫻面前的一次性茶杯,走到飲水機旁邊給她加了點水。 盡管徐靜嫻到這里以來一口水都沒有喝過,茶杯幾乎是滿的,但這個加水的行為可以轉移她的注意力,幫助她放松。 “那么您自己呢?我聽說我們花滑省隊邀請您去指導他們訓練……” “那個我已經推掉了?!毙祆o嫻搖頭。 “為什么?”溫嶺西問。 “因為江耀離不開我……他最近太不對勁了……” 徐靜嫻這樣說著,又轉頭望向江耀,甚至下意識地伸出手,想把兒子摟進懷里。 然而江耀獨自在沙發上睡著了。蜷著身子,睡得很香。 徐靜嫻只好收回手。就這樣擔憂地,滿懷心事地望著他。 這一切落在溫嶺西眼里,更加驗證了他的猜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