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濃 第27節
她說:“其實我今天來,有話想對你說?!?/br> 大學版路世安微笑:“讓我猜猜,是什么好消息?是不是你又中獎了?” 于錦芒:“不是?!?/br> 大學版路世安:“這個周末打算和舍友出去玩?” 于錦芒搖頭:“不是,是——” “那就是學校食堂又有了好吃的新窗口,”大學版路世安打斷她的話,繼續微笑,聲音有些急促,“還是——” “我們分手吧?!?/br> 于錦芒重復:“路世安,我是來提分手的?!?/br> 第25章 真實 假作真時真 其實天氣還能算得上燥熱。 熱到令人能想得起兩人剛在一起的那個夏天。 軍訓還沒結束,倆人正式確定戀愛關系。 剛剛談戀愛的兩個人,在愛人這堂課上,都還是一年級新生。 路世安脾氣又倔又傲,嘴巴又毒,于錦芒一腔熱血,年輕沖動、做事干脆。兩個人在一起不到一周,于錦芒就提出分手。 她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不好意思回宿舍,也不好意思去cao場上,更不敢去人少的地方。晚上教學樓也是陰森森的,她漫無目的地走,邊走邊哭著打電話。大學離海邊和小麥島都很近,吹過來的夜風也都是涼颼颼的帶著潮氣。 “……你根本就不喜歡我,”于錦芒哽咽,“我早上給你發那么多消息,你就回我一句。果然,男人都是一個樣子,得到了就完全不珍惜……” 路世安長長地嘆,半晌,說一句:“對不起?!?/br> 于錦芒抽抽嗒嗒:“那你給我一個原諒你的理由,還有解決這個問題的辦法。從現在開始,你現在有五分鐘時間來哄好我?!?/br> 兩個人吵架吵到現在,開始給彼此遞一遞臺階。路世安也順著低聲道歉,解釋自己剛才不該大聲沖她說話,又說。 “的確也是我不對,”路世安說,“我白天上課少看手機,有時候看到你發消息,感覺自己回了,其實沒回……哎,說到底也是我的錯?!?/br> 于錦芒哭腔,一邊走,一邊用紙巾狠狠擦鼻涕,繞過成雙成對的小情侶,委屈極了:“就是你的錯?!?/br> “以后,我主動給你發消息,我主動找你,看到你消息一定及時回,”路世安說,“這樣可以嗎?” 于錦芒:“……看你表現?!?/br> 這是第一次提分手。 最后以兩個人的低頭和好而結束。 之后的爭吵和分手更多,談戀愛嘛,怎么可能一帆風順,要是兩個人生活在一起、不發生任何矛盾,從頭到尾都和和氣氣的,一眼望到頭,才更沒什么意思。 后來提分手,也多是些生活上的小矛盾。原則性上的問題沒有,小矛盾倒是一連串。有次于錦芒提了分手,她還在感冒,嗓子痛,路世安坐了倆小時公交過來,風塵仆仆地買了感冒藥、拎著水果過來,讓于錦芒的舍友捎給她。 他自己在下面站了一會兒,發一陣子呆,于錦芒跑下樓,帶著鼻音跑過來,抱住他。 “我們和好吧?!?/br> 倆人談戀愛就像北方六月的天,瞬息萬變,可中國又有古話叫萬變不離其宗,怎么吵怎么鬧,倆人還真沒有想過真的要正式分手。 除了大學畢業后。 但,截止到目前為止,于勝楠—或者說,于錦芒,還是第一次,這樣平靜地說出“分手吧”這樣的話。 青島夏季夜晚的風又潮又濕,這里離海尚有段距離,因而還不算濕寒透骨。 這時候的路世安也還沒有關節病,不會因為潮濕的海風而手指骨節痛。 這時候的他們倆還沒有為了矯正牙齒的錢而去做深夜的電話客服,還沒有在北京的酷寒中守著不那么熱的暖氣片發抖,還沒有并肩提著菜走過傍晚的積雪,還沒有分吃同一份烤地瓜。 人的變化如滴水穿石,緩慢柔軟,身邊人往往不會注意到身邊人的變化,只有多年不見,乍一看,才能察覺到對方外貌上的“巨大差異”。 就像現在的于錦芒。 在她記憶里,路世安一直沒有變,永遠都是那個路世安。 而事實上,他們區別還是很大。 工作后的路世安手指落下風濕病,腿上一道疤,話更少,嘴巴更毒,肩膀更寬,肌rou更多一些,也……更能狠得下心。 而大學時候的路世安,肢體健康,身上沒有一點兒疤痕,身體清瘦,干凈。 于錦芒說:“我想了很久,和你在一起的生活不是我想要的,你注定給不了我我想要的東西,永遠都給不了?!?/br> 我想要你活著。 好好地活著。 工作后的路世安站在電視屏幕前,他沉著一張臉,沒有什么表情地看著他們,好像一個局外人,又好像一條冬天被凍僵的蛇。 大學版路世安看不到他。 電視上的聲音還在繼續,他笑了笑,若無其事地問:“你晚上吃得少,現在肯定又餓了。我記得附近有家店的外賣——” “我們分手吧,路世安,”于錦芒說,“我不是和你商量,我是來通知你?!?/br> 大學版路世安說:“你上次不是說想吃炸雞嗎?我上次攔著你了,是我不對,太倔了。確實,偶爾吃一次也沒什么?!?/br> 于錦芒大聲:“你不要再自欺欺人了路世安?!?/br> “我不同意,”大學版路世安終于不再維持笑容,他抿著唇,“駁回你的通知?!?/br> 于錦芒不知道該怎么說了。 大學版路世安挺瘦的,運動量大,他吃食堂,也是多吃少油少鹽清淡的菜肴,清清瘦瘦的一張臉,個子雖然高,但相較于工作后、如今的肌rou更薄。 他就這樣看著于錦芒,說:“我不明白,小于?!?/br> 于錦芒知道路世安是一個有點傲氣的人,傲氣到等他父親年老后悔、想要認回這個兒子時,路世安都沒有去見過他一眼;一起做某網約車的司機電話客服時,于錦芒被一個司機電聯sao擾,路世安直接接過那個司機的專線,幾句話不用臟字將對方氣到暴跳如雷,哪怕被他投訴,路世安也不肯道歉,反而同主管據理力爭。 她沒見過大學時的路世安低聲下氣地起求過誰。 “上次是不是嚇到你了?對不起,”大學版尚有傲骨的路世安說,“如果你不想,或者不喜歡,沒關系,那我們就等,等到畢業,等到結婚……等到什么時候都沒關系,我不著急。你要是真的怕痛,一輩子不做也沒關系,活人又不會被這種東西憋死,我……” 他的語速越來越快,說到最后,甚至有些苦笑:“我不知道我哪里做錯了,小魚。你罵我也好,沖我發脾氣也好,怎樣都行,別這樣,直接提分手。這樣不公平,小魚?!?/br> 啊。 于錦芒要哭了。 她受不了對方這樣說話。 他說話時的語調并不高,挺平穩的,只最后說到不公平的時候,他抬眼,看于錦芒,睫毛顫了一下,一雙眼黑白分明得干凈。 路世安是個脾氣很不錯、或者說,情緒很穩定的一個人。 這項特征隨著他年歲的增長而愈發明顯。 就現在這一望,令于錦芒的心狠狠一顫——她好像看到兩個一模一樣的路世安在看她。 但她還是倔強地轉過臉,不看他。 大學路世安沉默好久,他說:“可以再考慮一下嗎?” 于錦芒說:“我有明確的分手理由,路世安。我們都不是小孩子了,你也知道,等大學畢業,我們——” “大學畢業后,我就找工作,”大學版路世安急促地說,“我的專業很好就業,薪酬也不低,就是可能需要加班?!?/br> “是,到時候你要去加班,薪酬也不會低,”于錦芒重復著他的話,說,“但我不想,我想繼續考研、讀博。到那個時候,我們肯定會發生分歧?!?/br> “不會,”大學版路世安說,“就算是加班,也不可能一周無休。我還有周末的時間去看你,畢業、工作或者考研都不會成為我們的阻礙?!?/br> “會,”于錦芒冷漠,“一定會。你知道,高中時候我一開始的志愿是北京的大學,但對于山東的考生來說,這樣太難了,所以我退而求其次最后選擇了青島。山東省的高考太難,但考研的話就不一樣了……我考研也會往北京考,難道你還想去北京找實習工作?你知道北京的競爭壓力有多大,房租有多高,你家里人又不給你幫助,你知不知道你會租什么樣的房子?租那種隔斷房,租那種廉價的、老舊的小小居民樓或者自建房——” 不。 2017年11月18日18時,北京大興區西紅門鎮公寓發生火災,這是自建自改的群租公寓,有的連窗戶都沒有,305個房間,一共租住了400人。 這是三年后即將發生的事情。 那時于錦芒還在海淀區、五環邊緣租住房子,那時候開始嚴格大排查群租房,房東憂心忡忡,他們也提心吊膽,幸運的是他們租住的房子通過了檢查,沒有被封掉,不至于被要求搬離;不幸的是房東借此要求漲價,每月多加五百元房租,否則下個月將會要求她們搬走、不再續租。 那段時間,于錦芒連rou都舍不得買了。 他們在2017年還有舍不得買rou的窘迫時候。 可于錦芒并不覺得多么苦,路世安也不覺得。 破舊的房間里,于錦芒專心致志為考研復習做準備,路世安去公用的廚房燒熱水煮甜栗子,準備給她做了栗子當磨牙的小零食。 那時候于錦芒和路世安苦中作樂,還互相開玩笑,說沒有租住過地下室,算不得上真正的“北漂”,他們連漂泊都算不上,只是茫茫浮海中互相依偎、隨波逐流的兩粒小浮萍。 “冬天只能住那種潮濕到可能會掉墻皮的房間,暖氣片只比冰涼的手熱乎一點點,根本暖和不了整個房間,還會有蟲子,很多我沒見過的小蟲子,蟑螂,還有毛絨絨很多腿的蟲子趴在墻上……”于錦芒看著他,“你想讓我們一起租住那樣的房子?” 大學版路世安急切又堅定:“我發誓?!?/br> “發誓沒有用,”于錦芒說,“真的,我相信你不想,誰都不想,但我們別無選擇?!?/br> 是的。 我們別無選擇。 剛到北京無法立足的年輕人,那些懷揣著闖蕩大城市夢想的小伙子小姑娘,那些第一次站在高樓大廈下面抬頭仰望霓虹燈的稚嫩面孔…… 誰不想有舒服溫暖的一張床,誰不想有一盞亮在萬家燈火中的明光。 可是他們沒有選擇。 為了節省房租、多賺一些錢而選擇群租房的人沒有選擇,離開故土、背井離鄉去大城市中打工的人也沒有選擇。 想要路世安活下去的于錦芒也沒有選擇。 大學版路世安定定看她:“我愛你?!?/br> “你的愛如果不能令我的生活有實質性改變,那就毫無意義,”于錦芒說,“路世安,我不想陪你一起吃苦,我就這樣告訴你,我不想跟你一起吃苦?!?/br> ——謊言。 ——都是謊言。 她知道那些時光窘迫,可也還記得路世安變著法子做好吃的甜栗子,記得他晚上加班回來,變魔術般地從包里掏出來一支干凈的玫瑰花,記得周末他和她一起牽手逛菜市場,回來一起研究著該怎么做那條新鮮的魚…… 都是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