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濃 第16節
她承認自己就是個普通人。 一生之中沒有什么波蕩起伏的大愛大恨,只有一段談了很久卻又普普通通分手的戀情,普通到在北京努力打工卻還是買不起屬于自己的一小塊兒地,普通地為房東漲價而焦頭爛額、不停地搬家、找房子、再搬家。 她是一所龐大機器關節上一顆最不起眼的小齒輪,也是偌大工廠制造流水線上一粒最渺小的螺絲釘。 唯一的不普通。 就是遇到路世安。 遇到這么個拖她下水后自己卻消失得無影無蹤的鬼魂。 于錦芒唉聲嘆氣,自己現在真是前有狼后有虎。她完全不知道,為什么初中結束后那個青澀靦腆又可愛的小路世安忽然變成如今這副比成熟路世安還要令她頭痛的……可惡高中生版路世安。 眼看著班主任黑著臉從走廊盡頭往她的方向走,于錦芒見勢不妙腳底抹油,蹭地一下逃回教室。 路世安坐在椅子上,已經收拾好兩個人的桌子,一切干干凈凈、井然有序。高中的課桌是兩個人的桌子并在一起,兩人一列。于錦芒和路世安的桌子在靠近走廊窗子、倒數第三排的位置。 于錦芒坐下后,感嘆一聲:“這簡直是日漫校園男主專屬座高配版本,真謝謝分座位的老師?!?/br> 路世安在翻試卷,頭也不抬:“你應該謝謝上個月月考考進前十五的勝楠,才讓你有了坐在這里的資格?!?/br> 他還是很冷漠。 是那種下一秒將她拎起來從窗子里丟出去也不足為奇的冷漠。 于錦芒猜測:“……那你考了第十四?還是第十六?” 路世安合上書,不看她:“如果你今晚不能給我一個滿意答復,我把你串起來烤串?!?/br> 于錦芒:“……好血腥?!?/br> 救命————?。?! 高中版小路也太可怕了吧?。?! 于錦芒不知道該怎么講,難道要說——我是平行世界的“于勝楠”?我穿越到這里,只為了完成一個艱巨的任務…… 啥任務呢? 你可能會死,所以我來改變這一切。 我是為什么死的? …… “對了,”路世安波瀾不驚,“我下午那句話也是詐你的?!?/br> 于錦芒:“……爺爺?” 路世安:“嗯?!?/br> 于錦芒想不透,她的腦袋快要炸了。更令她腦袋瓜不安的是,晚上的三節晚自習,她看著一道道看起來臉熟又不那么熟的數學題,就像已經七年未見的前男女朋友猝然相逢,相對皆無言,也沒辦法追憶往昔…… 高中版路世安已經完全確認了她這個“冒牌貨”的身份,只埋頭刷刷刷做題,理也不理于錦芒,視她為無物,就像完全看不到她。 于錦芒郁悶且吃力地艱難看了一節課的數學,等到上廁所時,才瞧見了路世安。 白襯衫,不是寸頭,已經是屬于熟男的面孔和身軀。 還是大路世安先拍了拍正在洗手的于錦芒,等于錦芒回頭后,他做了個手勢,示意于錦芒跟他去天臺。 在于錦芒印象中,所有教學樓的天臺,都因為有個跳樓自殺的學生而封掉了。 “那個學生才讀高一,”于錦芒有些可惜,跟在大路世安身后,看著他輕車熟路地用一根鐵絲捅開天臺門的鎖,她說,“期中考試沒考好,老師批評了他。他一扭頭,就跑出去跳樓了。不過聽說不單單是批評……他爸媽那段時間離婚,他也是天天哭。死了后,他mama哭暈了,他爸爸倒是帶了一大批人,抬著棺材去學校門口鬧,要賠償……聽說賠了好大一筆錢,他爸爸拿這些錢,又娶了新老婆。他mama想不開,過了半年,自殺了?!?/br> 頂樓沒有啟用,是資料室,到處黑黢黢的,只有明亮月光照耀往天臺上的階梯。于錦芒跟在路世安時候,說:“我那時候也在讀高一,聽說有個好慘好慘的倒霉蛋,是課代表,下課時給老師送作業,回教室晚了,剛好看到那個人跳樓——那個人就落在離他一米遠的位置?!?/br> “沒那么遠,就落在腳邊,”路世安拉了于錦芒一把,防止她被荒蕪破碎的階梯絆倒,“差一點點就砸到他?!?/br> 于錦芒驚奇:“你怎么知道這么清楚?” 路世安平穩:“我就是那個倒霉蛋?!?/br> 于錦芒:“……” 她愣了好久,又驚又喜地蹦起來:“你恢復記憶啦?” 這一下掙開路世安熱乎乎濕漉漉的手,但路世安看起來并不怎么愉悅,仍以關愛孩童的眼神看她:“我又去看了小路世安的日記?!?/br> 于錦芒:“……???” “我下午落在他家,找了很久你在哪里,”路世安說,“挺不容易?!?/br> 于錦芒上上下下打量他:“這么大了還會寫日記?小路世安看起來可不像是這么大年齡還會寫日記的人??催^那個《邪不壓正》嗎?’正經人誰寫日記呀?’’誰會把心里話寫日記里頭?’嗯?記得這些臺詞嗎?” 路世安說:“可能我不正經吧?!?/br> 于錦芒肅然起敬:“您這種慷慨無畏死皮不要臉的精神真得令人敬畏,厚臉皮程度,您要是論第二,這天底下就沒人敢稱第一?!?/br> 路世安說:“這不還有貌美如花膽大妄為的于錦芒于小姐么?” 于錦芒拍手:“哎,路世安,臉皮厚不妨礙眼睛好啊,就沖你這高級又牛逼的審美能力,我今晚也得好好夸夸你?!?/br> 路世安笑了。 大約是有著高中版路世安的反襯,如今的于錦芒竟然覺得他今晚溫柔了許多。 真是奇怪,明明這倆字和路世安的緣分也僅限于他和語文課本了。 路世安問:“你想夸我什么?” “夸你聰明,”于錦芒嘆氣,“你能想象到嗎?一天不到,小路就差把刀架在我脖子上,逼問我是誰了?!?/br> 路世安說:“那你怎么回答?” “我還沒想好,”于錦芒說,“難道要說我是未來的’于勝楠’?也就是你未來的’女朋友’?不不不,萬一小路真愛上我該怎么辦,哎呀呀,我對高中生可不感興趣……” 路世安委婉:“以我對他如今的了解,應該不會?!?/br> 于錦芒哼一聲:“你知道個屁,男人都是大豬蹄子。你也是,沒聽過嗎?男人要是靠得住,老母豬都能上樹。更何況我又是如此沉魚落雁討人喜歡……” 說到這里,于錦芒轉臉看路世安:“你笑什么笑?這有那么好笑嗎?” 路世安:“我沒笑?!?/br> 于錦芒伸出兩根手指,用力頂起自己嘴角,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你胡說八道,聽我說話時,你剛剛都笑成這樣了,我都看到你那標準的八顆牙齒了?。?!” “這不是笑,”路世安糾正,“天太熱,牙齒想乘涼,它們有自己的想法?!?/br> 第15章 教我 奢侈的煩惱 于錦芒說:“我的拳頭也有點自己的想法,如果你再這樣笑,它就想和你的臉頰來點親密接觸?!?/br> 路世安忍俊不禁:“了解?!?/br> 于錦芒說:“所以,現在的情況就是,小路要我給個說法——怎么說?” 路世安鎮定極了:“你就和他說,你是未來的于勝楠?!?/br> 于錦芒狐疑:“這樣能行?” “不然呢?”路世安嘆氣,“難道你要說你是一個修行千年的白狐,特地報答他百年前的救命之恩?” 于錦芒心有戚戚然:“說不定他會立刻找道士把我滅了?!?/br> “這不就得了,”路世安說,“對了,我再和你對一下口供?!?/br> 于錦芒懵了:“什么口供?” 路世安言簡意賅:“小路世安和小于勝楠的口供?!?/br> “——???” 說是口供,其實也不盡然。 確切地說,是于錦芒和路世安離開后發生的事情。 信的確送到了小路世安手中,他也拿到了,也去了。 但沒有等到于勝楠。 他去打聽,得知于勝楠生了一場大病,持續高燒了好幾天。 于勝楠的父母,于家寧和莊素梅,把女兒看得如同眼珠子,謝絕所有朋友來看,就連小華——當初在濟南和于勝楠一起、差點被磚頭砸到的女孩——也只見了于勝楠一回。 再后來,于勝楠的弟弟于某龍結束了最后一次復查,一家人重新回了淄博,繼續開店。等小路世安結束了在濟南的補習班去淄博后,特意打聽了店的位置,過去看了幾次,都沒有找到于勝楠。 他又不好意思問,擔心連累于勝楠再有個“早戀”的罪名。青春期的孩子,家長將早戀視作和玩游戲同等可惡的罪名,怎能允許。路世安自己倒無妨,他只有一個開明的爺爺,但于勝楠不一樣,她的父母,傳統保守,執拗頑固。 小路世安去店里買東西,挑選的時候,聽見于家寧打電話罵于勝楠:“楠楠,你要是把看小說的勁頭兒花一半在學習上,早就考上清華北大了!天天就知道打游戲,玩電腦,電腦就那么好玩?你在學習上多用點功,什么985、211還不是你隨便挑……” 小路世安聽不下去,打斷他,問:“老板,這個多少錢?” 于家寧這才匆匆掛電話。 裝袋,稱重,拎著東西走之前,小路世安還順道提醒于家寧,有一批火腿腸快過期了,最好趕快下架,不然被局里的人查到,一定會罰款。 于家寧說了聲謝謝。 大熱的天,小便利店也舍不得開空調,又悶又熱。不到100米處有大老板投資開了好大好的的超市,開業大酬賓,無論是饅頭還是新鮮蔬菜,都幾乎是進價出售,賺的是一個薄利多銷,想要占據客源。 周圍的小超市小便利店的人便少了許多。 小路世安付了錢,于家寧用計算器算了他選的那些東西,又開始找零,一個抽屜,幾個盒子裝著錢,天氣熱,熱得人頭昏,于家寧腦子也遲緩,幾張錢找了許久。找完零錢,小路世安看著于家寧把那張嶄新的一百元收到旁側一個有蓋子的小盒子里,盒子蓋上用透明膠簡單貼了張紙,寫著“楠楠借讀費”。 小路世安默不作聲地離開,經過便利店冰柜旁邊被熱到蔫巴巴皺起來的不新鮮黃瓜。經過超市時,強大的冷氣從門口塑料隔斷簾空隙中溢出,吹得他通身涼爽,而他站在人來人往、生意紅火的大超市前,忽然想到悶熱小超市里,于家寧后背濕透了的t恤,緊緊地貼在他瘦巴巴的身體上。想起他找到那些臨期的腸,也不舍得丟垃圾桶,而是仔細放進塑料袋中。 那之后,長達半年,小路世安都沒有再遇到于勝楠。 哪怕是在同一個高中內,也沒有一次偶遇。 他一直將那封信歸結為惡作劇。 或者,是他的一場幻覺。 就像父母離婚前夕,帶著他一起親親熱熱地吃了飯,為他慶祝生日,大家一起切蛋糕吹蠟燭。 小路世安許愿父母永遠不分開,但可惜第二天兩人還是去離婚了。兩個人并不介意在他面前互相攻擊,彼此推諉,都不想要路世安。 小路世安最終被判決給經濟能力更強的爸爸,然后爸爸將他丟給爺爺。 至今,小路世安都認為他那最后一次生日時的和諧是他不甘心的一場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