貼身寵婢 第32節
周念儀俯身應是,其實若是從前,以她的心性,斷做不來這樣上趕著的姿態,只是她如今年歲漸長,又實在拖不得了。 一方面和侯府有婚約,另一方面,侯府卻拖著不肯履行,女子韶華易逝,她又如何能不急,便福身應好。 待到了亭里,齊敬堂撩袍而坐,卻并不請周念儀坐,而是抬眼,眉目沉冷地看向她:“廣陵散、雀舌茶、紫衣、紅寶石頭面、甘松香……姑娘對某的喜好,可謂是了如指掌?!?/br> 周念儀臉色一白,只覺那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如有實質,頓時額角便生了層細汗,好在她還算鎮定,只道:“是小女唐突,怕惹侯爺生厭,因此提前同夫人討教了一些,若侯爺覺得冒犯,小女往后不敢再做?!?/br> 她說完,半晌不聞那人回答,便壯著膽子微微抬起頭,想要探尋他的臉色,卻被他寒霜般的臉色嚇得臉色一白,慌忙跪下身來。 齊敬堂慣常居高位,又多年掌著刑獄,自有一股上位者的威壓與凌厲,即便周念儀心性高于普通女子,此時卻也挨不住。 周念儀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只垂頭道:“侯爺恕罪?!?/br> 齊敬堂捻動著手上的扳指,卻并不愿與她多做糾纏,單刀直入:“姑娘是聰明人,該明白我既上了心,便不會不了了之?!?/br> “姑娘將此事推到家母身上,并非明智之舉,其他或可不論,可這泡出的茶水,溫度濃淡,竟皆與我平時喜好所差無幾,非近身伺候之人所不能知?!?/br> 他起了身,垂眸掃向跪在地上的人:“姑娘若不肯說,我亦不會逼就,只是此事我會徹查,嚴查。周府能否經受得起?姑娘不若回去好好想想?!?/br> 他說完,抬步欲走,周念儀卻在一瞬間抬首叫住他:“侯爺!” 周念儀捏緊手中的帕子,深吸了幾口氣,終于下定了決心,問他:“小女敢問一句,這婚約可還作數?念儀雖低微,攀上侯府是三生之幸,可也容不得蹉跎,如今只盼侯爺給個準話?!?/br> 齊敬堂沉默,他其實也想過這個問題,起初他只是覺得周念儀是最適合的人,后來沒了南枝,他更對婚姻之事不甚在意,可每逢婚事是要推進,他總覺得心口處像是壓了什么,一日沉過一日。 到后來一年的國喪,他其實是松了口氣,如今國喪已滿,他也想過,如今他位極人臣,不合適再聯姻豪門貴族,娶了周念儀反而最穩妥,她仍是最合適的那個。 可只要一想到,十里紅妝洞房花燭都要賦予另一個女子,這座府邸會有新的主母,而他與南枝的這些過往,會一點點消寂掩埋,心口處就仿佛空了一塊。 “此時是我對不住姑娘,我會出面解除婚約,亦會說明責任在我侯府,與姑娘無干,只是此事到底有損姑娘清譽,侯府可以出面,替姑娘尋一門上好的親事,亦算我欠姑娘一個人情,周府日后但有需要,侯府不會推辭?!?/br> “只是一事歸一事,此事我仍會嚴查?!?/br> 聽到結果,周念儀有些失落,卻好像也沒有多意外,從她聽說南枝沒了的時候,她就隱隱有這種預感,只是這幾月以來,國喪已過,侯府卻遲遲沒有動靜,她備受煎熬,如今能有個結果,且有了侯府的保證,也算有了個了結。 只是她也聽出了齊敬堂的意思,他是懷疑自己與他貼身伺候的人有所勾連,高位之人最忌諱身邊之人與外人有所勾連,這樣的罪名她周府萬萬承擔不起。 周念儀下定決心,直起身看向齊敬堂:“侯爺明鑒,小女今日來此,并非是執意要糾纏侯爺,只是小女在家中艱難,父親偏袒,繼母不慈,不愿見我嫁入高門,眼見侯府遲遲推延婚事,便生了心思,想要謀劃將我嫁給年近四十的安遠伯爺做填房?!?/br> “家丑本不該外揚,只是小女再無路可走,若侯爺肯庇護一二,替小女謀個前程,小女愿俱實以告,只望侯爺寬恕小女隱瞞之罪?!?/br> “允?!?/br> 她身前高山般的人物終于出了聲,周念儀望著他高大的背影,終于明白,這是她永遠無法企及的人物,在心底深深嘆了口氣,緩緩道來:“侯爺的這些喜好,曾是在兩年前,南枝姑娘親自告與我的?!?/br> “那時南枝姑娘與我做過一筆交易,她替我爭得侯府主母的位置,并將侯爺的喜好告知于我,而我,則需要給她提供一份戶籍和路引?!?/br> 作者有話說: 第35章 尋到 周念儀走后, 齊敬堂坐在亭內怔坐良久,他身處高位,自然要時時警醒, 本是懷疑周念儀與身邊之人有所勾連,這才特意敲打, 亦想查出身邊這外通消息的奴婢。今日能將他的喜好賣給周念儀, 未嘗有一日不會送入敵人之手, 必要嚴查嚴處, 以防日后生了內外勾連之禍。 可未想到, 竟問出了兩年前的舊事。 如果南枝真的曾向周念儀要過戶籍和路引, 那后來為何要以拿周姨娘的身份為把柄向瑞王索要。 可周念儀所說的時間的確對得上, 他記得當年冬日里, 府里的確辦過一場賞梅宴,而當日,他收到消息, 南枝與周念儀曾見過一面, 還在梅林中的六角亭喝過幾盞茶。 再回想她那時種種反常,齊敬堂一顆心怦怦跳了起來,會不會南枝根本沒有死,她只是騙了他,只是騙了他而已! 念頭剛一冒出來,就如燎原的火, 枯寂萎頓的心重新一點點溫熱起來, 他快步走回書房叫來了圓石, 讓他按照周念儀所交代的戶籍和路引信息, 立刻搜尋。 雖然時隔已久, 但那日之后齊敬堂一連幾日睡不著, 一時興奮難抑,一時又生怕是一場希望落了空。 不過到底時隔日久,雖然派出了眾多侯府侍衛,搜尋起來仍然艱難,然而半月之后,他還沒有等到南枝的消息,便有下人來報,說是已出府多年的紫蘇求見。 齊敬堂命人將人領進來,時隔多年再見舊主,紫蘇只覺侯爺消瘦了不少,想到南枝的事,她不禁鼻頭一酸,卻顧不得傷感,行了大禮以后同齊敬堂道:“回稟侯爺,奴婢此趟來是有一事要稟告,因著與南枝有關,奴婢不敢擅自行事,只好來京一趟?!?/br> 聽到南枝二字,齊敬堂不自覺握緊了手,又聽紫蘇道:“奴婢前些日子,去鄰縣探望剛剛生產的小姑子,卻正巧碰見一男人正在打罵著一名女子,一時心生不忍,便出手相救阻止?!?/br> “那男人卻說是在管教自己的媳婦,讓奴婢不要多管,哪知奴婢一轉眼,卻瞧那被打的女子有幾分眼熟,想起來是曾經在侯府見過幾面的羅袖,奴婢因她從前勾引主子,并不喜她,那羅袖卻認出了奴婢,哭著求奴婢救她?!?/br> “她還說有要事要告訴奴婢,是關于南枝的?!?/br> “奴婢只以為她是為了求生而扯謊,但想著從前也算相識,便將她救下,又替她找了醫者,她半邊臉和身上到處都是燒傷的疤痕,奴婢問她怎么傷的,可是她丈夫所為,她卻非說是南枝害的,奴婢惱她陷害污蔑南枝,便告訴她南枝多年前便已經……可是她聽完先是不可置信地愣了一會兒,而后竟有幾分癲狂,央求奴婢帶她回京城,說有要事要求見您,奴婢左思右想,事關南枝,只好帶她來京,侯爺若想見,奴婢便將她帶過來?!?/br> 她說完,小心翼翼地抬眼去看齊敬堂的臉色,自歸鄉后她其實與侯府的來往并不多,但與南枝一直有書信往來,后來卻斷了音信。她一時擔心,找人打聽了一番,才知南枝身死的事,哀痛許久,也明白南枝的死該是侯爺的禁忌,她這一趟帶那羅袖過來,其實很是忐忑,她已離開侯府兩年之久,很多事都不同以往。 “叫她進來?!?/br> 紫蘇恍惚間以為自己聽錯了,侯爺的聲音中仿佛帶了些顫。 羅袖很快被帶進來,齊敬堂拿眼打量她,如今的羅袖面黃肌瘦,半側的頭發垂下來,卻也難遮住臉上可怖的疤痕,眼窩深深凹陷,瞧著便知這些年過得很是不好。 齊敬堂不發話,只等著羅袖先開口,果然羅袖剛跪下,別砰砰磕著頭,嘶啞著聲求道:“侯爺,侯爺!求您救救奴婢!奴婢這些年過的生不如死!只要侯爺讓奴婢在京城有個安身之所,給奴婢些安身的銀子,奴婢什么都告訴您!是奴婢不好,是奴婢隱瞞在先,還請侯爺恕罪!” 齊敬堂將袖口壓緊,盡力壓平語調:“你說?!?/br> 他已毫無耐心與她周旋,他只想要一個答案,他希望是他想的那樣,南枝沒有死,她還活著。 羅袖不敢拖延,忙道:“侯爺,奴婢保證南枝沒有死,她只是逃了!她怕奴婢把她的秘密泄露,所以她一邊絞盡腦汁地想要滅奴婢的口,一邊又假死逃脫!” 想起那噩夢般的一夜,羅袖的身子發起抖來,那夜若不是她被濃煙嗆醒,又博命往那被烈火燒斷的窗里撞了出去,只怕早已喪生在那場大火中了,可也正是因如此她才得以撿回一條命來,卻也落得身上臉上全是燒傷。 她那時才明白,南枝哪里是要救她,分明是要滅她的口!她那時怕極了,自此隱姓埋名,可后來被那個臟臭的男人占有打罵,挨過生不如死的兩年,知道從紫蘇口中得知南枝身死的消息,她起初只覺得蹊蹺,待問清了情況,她才想明白了,原來自己的死還做了旁人的掩護!憑什么自己如今要如條爛狗般活著,她卻可以自此逍遙自在! 不!她拼了性命也要拉她下泥潭!毀了她的好日子! “你說她有秘密捏在你手中,是什么?” 齊敬堂沉冷的聲音將羅袖從那場災厄中驚醒過來,她膝行上前幾步,俯首咬牙切齒道:“她從前根本不是什么丫鬟,她是小姐!她是我從前伺候的薛家小姐!當年薛家被滿門抄斬,是有婢女頂了她的身份,她這才得以活下來!” 齊敬堂壓在案上的手驀地扣緊,怪不得,怪不得,他想起她寧折不彎的脊梁,想起偶爾她不合時宜的風骨,想起她的決絕和冷淡,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在問她:她從前,叫什么?” “眉泠,薛氏眉泠?!?/br> *** 羅袖很快就被押了下去,齊敬堂凝目于案上的紙張,手指虛虛點過那墨跡未干的兩個字,就仿佛,近在咫尺地描摹著她的眉眼。 “眉泠?!?/br> “眉泠?!?/br> 他在心里一次次念著她的名字。 柔中帶刃,順婉中卻藏著一點子鋒利,一如她冰肌玉骨般的人。 真好。 他被她騙了已近三年,然而得知真相的那一刻,腦中所想心中所念的卻唯有這兩個字,真好。 真好,她還活著,只要她還活著。 這一次,他再不會把她弄丟了。 很快有關薛眉泠這個名字的資料,便被呈遞到他的公案之上,因著是閨閣女子,這并不詳盡的資料上所記載的大多是她的祖籍、家族、父母、兄長,以及外人口中一句“少有絕色,早悟穎慧,碗順溫良“之類的評價。 后來,隨著深入的調查,送到他案上的資料越來越詳盡年,具體。 他一一讀過,看過,想象著她少時的模樣、經歷,又想起她從前言語中透露的種種,想來薛家蒙難之前,她曾擁有一個十分美滿的孩提時光。 那些資料,他一頁也不肯漏下,哪怕與她的關聯甚少,只是庭院中曾植過的一些草木,從亦能從那些字里行間中窺見她幼時光陰的一角,一頁,一個句讀。 讀到“薛府世代書香,子女皆三歲啟蒙,藏書浩如煙海?!彼阆胂裰允呛⑼瘯r候,握著稚嫩的小手捏著筆豪,一筆一畫學字的模樣,或是在先生講學時睜著水汪汪的醒目仔細聆聽,或是偶爾憊懶時悄悄打個秀氣的小哈欠,恰被先生瞧見,羞窘怔愣地掩面垂頭。 讀到薛父偶爾一篇小記提及“吾女初長成,皓面朱唇,引兒郎競相瞧,吾驅之?!彼阕赃@短短幾句,想象著薛父見女兒被偷瞧又自豪又惱恨的情景,知他得父親疼愛喜歡,卻也嫉妒那些幼時便以窺探她的兒郎。 或是一句“薛府園林精巧,移步換景,圓中植蘭花甚廣,其間設一秋千,花藤攀緣其上,供兒女完樂?!彼矍胺路鹗撬孪泗W影,蕩在那秋千上,笑語嫣然的模樣。 那些他不曾參與的歲月,他終于從這些細密的字中,得了幾分圓滿。 像是冥冥之中有某種指引,很快圓石所派的侍衛順著周念儀提供的文書,漸漸找尋到了南枝的蹤跡,得知她蹤跡的那一日,正是立夏,韶光脈脈,將整個院子都映得明媚、溫和。 他正坐在案后,讀她在少時宴會上所作的一句飛花令。 恰此時圓石進來回稟,日光里齊敬堂的眉眼顯得沉靜溫和了許多,有種劫后余生的滿足感。 “她在哪兒?” “杭州,通判府?!?/br> 作者有話說: 第36章 爛桃花 初夏的清晨, 曦光和煦但并不熾烈,將水面映得浮光躍金。 忽而飄在水面上的浮飄劇烈抖動了幾下,原本靠在藤椅上的南枝站起身, 拉動手中的魚竿,“嘩啦“一聲, 水花被搖動的魚尾擺起, 釣起來的正是一只肥碩的青鯉。 南枝一時有些自得, 朝身旁的丁香眨了眨眼, 徒手握住那滑膩的魚身, 扔進一旁的木桶里。 丁香忙彎下腰數著木桶里的魚:“一二三四……姑娘可真厲害!” 南枝對今日的成果也甚是滿意, 摘下遮陽的斗笠, 只留了最肥碩的一條, 其余的又盡皆又放回湖里。 丁香提著水桶,兩人一路往回走,和風煦暖, 吹拂在人面上, 有種被撫摸的親厚感。 丁香看了一眼木桶中不同的魚,咂了咂嘴道:“待午膳時候,讓廚房給姑娘做碗魚羹吧,這青鯉肥碩,定然鮮美!” 南枝回頭看她一眼,有些好笑:“我瞧著是你這小饞貓想吃呢!” 丁香遂吐了吐舌頭。 南枝轉過頭來, 拿帕子擦了擦額上沁出的細汗。 陽光下少女肌膚如雪, 唇瓣嫣紅, 耳上的青玉墜子晃了幾下, 瑩白的頸上投著淡淡的光影, 發絲盤起在腦后, 一只白玉簪束著,邊簪一朵小小的青色絹花,清麗婉約的氣質,明明淡雅不爭,卻讓人看得挪不開眼。 以至于謝興文走到面前時早已看失了神,原本準備好的話,到了嘴邊卻笨嘴拙舌起來。 南枝一抬頭,瞧見不遠處的謝興文盯著自己瞧,頓時有些愣怔,微皺了眉頭,駐足屈膝行一禮:“謝公子?!?/br> 謝興文意識到自己的神態,忙回過神來,回道:“林姑娘?!?/br> 說起來,南枝那時一路南逃,最終落腳在離家鄉不遠的杭州府。起初只以新喪的寡婦自居,在衙門附近賃了個房屋,往酒樓客棧做些點心、糕品一類的售賣,加上原有的積蓄,日子過得十分富余。 可是到底女子獨居招人眼,后來有家酒樓的掌柜,見她所做的糕點十分好賣,便半逼半哄地要以低價買入配方,南枝不肯聽從,那掌柜便有意栽贓污蔑,使南枝惹上一場官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