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吾不禁,長夜未明 第211節
張行簡便開始不動聲色地自吹自擂,大意是說當他是風雅美少年時,他和一眾東京意氣兒郎們,也曾觀荷賞花,也曾日斗千酒,也曾作詩百篇。 張行簡嘆道:“……可惜之后忙于朝務,那些都懶怠了?!?/br> 沈青梧不語。 她完全可以想象到張行簡風流意氣的時候。但她認識他的時候,他尚未及冠,便已在為朝務奔波了。 而且……風雅端秀的張月鹿,似乎離她,更加遙遠。 張行簡想了想,推推沈青梧:“你去屋中拿幾個杯子?!?/br> 沈青梧不動。 張行簡又推了推她,笑道:“快去快去?!?/br> 沈青梧扭頭看他,佯怒:“你敢指使我?” 張行簡含笑:“沈將軍使喚不得嗎?我做一個游戲給你看,你一點力都不出?” 他鬼主意那么多,沈青梧被他說動。她起身回屋去取了他要的東西,臨出門時,不小心在鏡子上瞥了一眼。 沈青梧放下杯盞,將長發認真扎了一下。鏡中的她有了些英秀之氣,沈青梧才端起杯盞,重新出門。 雨絲斷斷續續,淅瀝成河。 沈青梧坐在張行簡身旁,雨中有風,吹得他頰畔發亂,寬袍如飛。他俯著眼,將沈青梧取來的杯子,從左到右擺在階前。 他指骨握杯,將杯子舉出屋檐,去承天上雨水。手指與杯盞相映,皎皎之色,讓沈青梧目光晃了晃,想起了些私密之時…… 張行簡輕聲:“你臉紅什么?” 沈青梧從心猿意馬中回神,見他正若有所思地看著她笑。 沈青梧當然不吭氣。 張行簡眼中笑意加深。 他已發覺她那點兒走神走得天馬行空的毛病,那日談心之后,她又再次變得不怎么說話,張行簡那種患得患失的感覺,卻少了很多。 沈青梧發現,從左到右,杯子中盛滿了份量不等的水,重新端回到了檐下。 他拔掉發間一根青簪,在杯沿上挨次敲擊。那盛滿不同份量雨水的杯子,便發出清脆叮咣的音調不同的聲音。 沈青梧聽不太出來音調。 但她震驚地一下子挺直腰背,呆呆看著這一舉一動都優雅萬分的郎君。 此時此刻,他不是那個與她在床上廝混、怎么都無所謂的張行簡,他是那個被人仰望的、可望不可求的張月鹿。 這樣的張月鹿,轉過半張臉看身旁的沈青梧,笑問她:“想聽什么曲兒?” 沈青梧:“……你都能彈出來嗎?” 張行簡揚眉:“我能啊?!?/br> 沈青梧正襟危坐。 她開始從腦海中翻找她想得起名字的知名小曲??伤凉M腦子都是空白,她從來沒有那種閑情去學,也沒有那種高雅情趣支撐。 如今需要她表現的時候,她只大腦空空。 沈青梧硬撐著。 張行簡:“嗯?一個都想不起來嗎?” 沈青梧鎮定自若:“我倒是想得起一個,怕你不會?!?/br> 張行簡笑了:“我怎可能不會?” 他向她口夸:“古書中能找到的琴譜曲譜,我不敢說全部看過,也看過九成。自我入朝,每年祭月大典所用曲樂,都由我來定。我若不擅于此,豈不是讓大周跟著蒙羞? “所以你大可不必怕我不會?!?/br> 沈青梧:“粗俗些的,你必然不會了吧?!?/br> 張行簡恍然,又想了想。 他說:“不至于。我長大后,經常和百姓們在一起玩兒,民間俚曲,我也收藏過不少,挺有趣的。不過民間俚曲確實遠多于大雅之曲,我可能會有疏漏。 “你想聽的是哪個?說不定我知道?!?/br> 他不是很有自信。 但他的不自信中,又透著自信。 沈青梧淡淡道:“十八摸?!?/br> 張行簡:“……” 她說:“聽過沒?!?/br> 張行簡看看天外雨,再看看自己的杯盞。如此有情有趣,卻討論如此粗俗之事。 沈青梧:“莫裝沒聽見?!?/br> 張行簡只好道:“這個……確實沒聽過?!?/br> 他苦笑:“我二姐不讓我流連煙柳之處,這個是即使長大了,也不能去……我雖好奇,卻確實沒聽過。難道梧桐聽過?” 沈青梧點頭。 這是她唯一能記住的曲子了。 軍營葷素不忌,她聽得多了。 張行簡思索一會兒,示意她:“那梧桐唱來給我聽,我可以復原一下,彈奏出來?!?/br> 沈青梧:“……” 張行簡挑眉:“怎么了?難道你不會唱?” 沈青梧面色古怪。 她不是不會唱。 她是覺得—— 一個優雅高潔的郎君,從她這里學到那么些粗俗不堪的東西,他分明還很感興趣,他分明躍躍欲試。 但這就不是眾人眼中懸掛于天的高貴明月了。 -- 他本就不高貴。 他本就不喜歡那樣。 只是云泥之別困住沈青梧這么久,猝然打破,總是有些悵然,有些古怪,有些不能接受,還有些……刺激。 -- 她真喜歡看他墮落啊。 -- 于是,姜茹娘在侍女的陪伴下,撐著傘前來院落時,便聽到院中的擊箸聲,聽到輕而婉的歌聲。 那歌聲出自郎君口中。 雅致,輕柔,婉轉,還帶很多風流。 綠柳叢叢,進入月洞門的姜茹娘心事重重地抬起頭,看到了坐在廊下賞雨的青年男女。 沈青梧靠著木柱,松散的袍子披在肩上,烏黑發絲擋住半張臉。她低垂著眼,冷漠是一點兒,溫柔也有一點兒。那點兒柔和目光,投落到她身旁的張行簡身上。 那讓姜茹娘魂牽夢繞的俊逸郎君??! 他袍袖紛紛,面如瑯玉,眼如星河,手上擊箸,口上輕歌。 他低唱著什么:“阿姊頭上桂花香,勿得撥來勿得開。再摸阿姊……” 這一幕如此讓人印象深刻。 沈青梧低頭笑的時候,感覺到他人氣息。她慢慢抬頭,看到了院門旁那失魂落魄、臉色蒼白的姜茹娘。 沈青梧道:“張月鹿,客人來了?!?/br> 張行簡便抬頭望來。 姜茹娘心想:是了。 爹說,張家三哥哥和沈將軍分明是一對情人。三郎都不在意他人目光,搬去這最偏遠的院子,和沈將軍住在一起。她還有什么不明白的? 對那二人來說,自己是一個不速之客。 -- 姜茹娘來,是來向沈青梧致歉的。 她是文人家那類養得心思玲瓏的娘子,張行簡幾次與她談話,她便明白自己再任性下去,張家與爹爹的情誼,就要斷絕在自己身上了。 士人家族,再是家大業大,也不好因為兒女私情,毀了兩家情誼。 張家需要姜家,姜家又何嘗不依賴那東京勢大的張家呢? 所以姜茹娘必須來道歉。 姜茹娘灰心萬分,木然致歉。她沒辦法耍什么滑頭——張行簡在一旁看著。 此時此刻,她每每與這位郎君對視,再生不出什么愛慕心,只覺得自己被人看穿,瑟瑟發抖。 她想送走這兩尊煞星。 在屋中,姜茹娘向沈青梧遞茶,再說很多話:“……所以,是我任性,讓沈將軍為難了。希望將軍看在我爹的面子上,不要說破,原諒我吧?!?/br> 沈青梧沉默而稀奇地看著姜茹娘。 她沒想到姜茹娘真的會道歉。 除了張行簡,她從來沒有接受過羞辱她的人的致歉。她一直以為只有武力能保護自己,能解決所有問題……有朝一日,她享受到了張行簡那類溫和手段的好處。 沈青梧看張行簡。 張行簡對她眨眨眼。 姜茹娘忐忑抬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