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吾不禁,長夜未明 第205節
雨水淋濕他的袍袖,錦衣沾水,極為沉重地貼著身,拖著他的每一步。雨水弄濕他的睫毛,他眼睛也烏粼粼地下一場雨,那惶然、失落、茫然、凄楚同時到來,將他打得心神如團亂麻,理不清楚。 張行簡低下頭。 他像是對自己說話一樣:“梧桐,你別亂跑,我去找你?!?/br> 凡事何必極端。 可沈青梧就要極端。 不是他讓路,就是她讓路……為什么不能商量著,中和一些呢? 張行簡轉過身,定定心神,打算出院子,想法子去找人。就在這一瞬間,他聽到了天上響徹的悶雷聲。 悶雷聲如轟在他的心神上。 悶雷帶給他悶痛的同時,讓他不禁抬頭,隔著雨天,有點恍惚地看著天幕—— 沈青梧那個誓言…… 那總也過不去的落雷一關,至今讓他全身痛。 他糊里糊涂地跟著相信,也許上天真的要背信棄義者付出代價。他迷瞪地去相信時,雷聲帶來的影響便消不去;他一直被雷聲所困時,便越覺得誓言可能真的在應驗…… 子不語怪力亂神。 可有時候……好像沒辦法。 張行簡面如鬼白。 他恍恍惚惚地在落雷聲中向院外挪動時,前方一道影子突兀出現,背著包袱,周身潮濕,站在院門口的紫藤架前,雷光將她面容映得一清二楚。 張行簡目不轉睛。 站在那里的是沈青梧,是他遍尋不到的沈青梧。 起初以為是錯覺,待等了一息,那道影子還在用沉靜疏淡的眼神盯著他,張行簡便知這不是幻覺了。 他喃喃:“梧桐……” 聲音帶點兒啞。 是那類掩飾哭腔的那種。 雨這么大,他眼睛這么濕,是看不出他有沒有哭的。 沈青梧本生著氣,本不想理他,本來覺得他哭得有意思,她的壞心腸在他茫然時慢慢平靜。雷聲響起時,沈青梧就從樹上跳下來了。 她站在角落里站了好一會兒,一直打量著那失魂落魄的人。 可惜那人自怨自艾,沒看到她。 如今四目相對。 沈青梧說不出自己擔心他被雷聲弄得太痛,想看看他。 她說:“我怕雷劈到樹,劈到我,所以下來了?!?/br> 張行簡目光幽靜,又如水潤漆黑的玉石一樣。清泠泠的,不言不語,只看著她。 沈青梧向他走過去:“君子不立危墻之下?!?/br> 張行簡依然不語。 -- 沈青梧站到了他面前。 那雷聲還在一道道地響著,響得沈青梧都心煩意亂。她看張行簡的臉色,青筋在額上顫抖,身子繃得僵硬,臉也繃著。 他必然忍受著強烈痛意。 但他不想表現出來。 而他這樣脆弱的美,實在好看。 沈青梧心想:為什么不表現出來?按照他以往的風格,不正應該拿此要挾她,要她陪著他,要她負責嗎? 她弄不清楚張行簡。 他之前還在和她置氣,逼著她道歉,現在卻什么都不在乎了。 沈青梧既不好提舊事,也不好說自己聽他哭了半天,更不好在此時沉迷美色。 她對張行簡說:“你回你的院子,回屋里去吧。你把門窗都關上,蓋上被褥睡一覺,雷劈不到你的。那是小孩子才相信的鬼話,你沒必要相信?!?/br> 張行簡盯著她,慢慢開口:“你呢?” 沈青梧說:“我……我出一趟門?!?/br> 張行簡:“做什么?不打算回來了嗎?” 沈青梧深吸一口氣。 她坐在樹上時,就在思考該怎么說這件事。張行簡在跟她生氣,她找他說話,他也不一定理她。她確實想過不留痕跡地走,但她就是覺得那樣似乎不太對。 為難的沈青梧坐在樹上,發呆了一會兒…… 發呆著,發呆著,等到了張行簡的發瘋。 沈青梧盯著張行簡的眼睛,直言不諱:“報復欺負我的人?!?/br> 張行簡:“那你走什么?在這里不能報復?” 沈青梧:“不能?!?/br> 張行簡:“哪里不能?我是你的障礙嗎?” 沈青梧:“你是你老師的學生,你這一趟出行,抱著合作的目的,你當然不能和你老師鬧翻。你……” 張行簡:“所以你在怪我?” 沈青梧:“我沒有怪你,你不要打斷我的話,聽我說。姜家人讓我不痛快,那個姜茹娘自己作怪,故意推到我身上,你因為你老師的原因,不好發作,我十分理解。 “但是我不一樣。你老師和帝姬沒什么交情,和我更沒什么交情。他討厭我,也是我的事。跟你在一起的沈青梧不好報復,但是單打獨斗的沈青梧可以。 “我不想你為難,也不想給帝姬找麻煩。我自己來——姜家要結仇,結的也是我沈青梧?!?/br> 她語氣平淡,卻確實在勸張行簡:“所以你離我遠一點兒?!?/br> 她甚至還為他出主意:“我走后,你就說你和我為此事鬧翻,我不服管教,獨自離開。你和你老師的關系能借此修復,我也能去做我的壞人。你我兩不相干?!?/br> 張行簡:“兩不相干?” 他沉默一會兒。 他問:“那你何時回來?” 沈青梧很淡漠:“你下一個地方要去哪里?告我個地名,我到時候去找你?!?/br> 張行簡平靜:“我還沒想好?!?/br> 沈青梧:“那你想好了,在墻角做個標記,我有空了去看?!?/br> 她瀟灑地說完,交代完自己的意思,一身輕松。 她轉身便走。 張行簡濕漉漉的袖子貼了過來。 她料到他會這樣,便用手肘去撞,要推開他。然而雷聲在這時響了一聲,張行簡拉著她手腕的手指極細微地抖了一下。她推撞在他胸膛上的手肘力道不輕,他也硬生生吃下了這種痛。 沈青梧心軟一瞬。 心軟的她,便被張行簡從后抱住了。 他濕潤的呼吸拂在她耳邊:“不許走?!?/br> 沈青梧擰眉:我已說得這么清楚,又不是要拋家棄子,你這是做什么? 她不耐煩,也不說話,卻是張行簡抱著她的腰,讓她轉個身,重新面對他。 郎君小卷簾一樣濃長的睫毛下,一雙眼睛暗含郁色。 張行簡:“你抬頭看?!?/br> 沈青梧抬起頭。 下一刻,仰起臉向他后方斜上角認真看去的沈青梧,唇上一濕一軟,被貼上了柔軟的氣息。 沈青梧驀地眼眸一顫,看向張行簡。 他幾乎不主動吻她。 他只在床笫間偶有熱情時會忍不住親一親。他是那類將情與欲控制得極好、安排得極妥帖的人,他再說自己為欲所困,實際上,他不被其左右。 兩人之間。 控制不住情緒的人,一直是沈青梧。冷靜溫和的人,一直是張行簡。 發瘋的是她,收拾戰場的是他。 自然,他是小仙男嘛,她是想拉他入泥沼的壞土匪嘛。 他此時在做什么? 沈青梧喃喃問出口:“你讓我看什么?” 他眼睛極輕地彎了一下。 有點兒笑,笑意卻不多,更多的是憂郁、失落、迷惘。 他輕聲:“……看月亮掉下來?!?/br> 他扣住她下巴,俯臉來親她。 沈青梧側過臉躲開。 張行簡從未這般強硬過,依然扣著她下巴,要掰回她下巴,繼續吻她。 沈青梧向后退,他向前迫。 沈青梧抬起空著的沒有被他握住的那只手,一掌推在他肩頭。她力道不算重,可也不輕,張行簡依然沒有躲避。 哼也沒哼一聲。 電閃雷鳴,肩頭之痛,周身浸在雨中,冷汗被雨蓋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