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吾不禁,長夜未明 第129節
張行簡姿態散漫地懶坐著,衣袍凌亂微敞,臂上袖子挽上去,露一段玉骨。如今,那手背與手臂上密密麻麻扎滿了針,而一位娘子正圍著張行簡團團轉,將一枚枚更多的針刺入張行簡手臂間。 郎君秀麗卻頹然,此時之狀,讓人駭然。 長林起初以為能近身張行簡的女子,必是沈青梧。但他定睛再看,方認出這是那位之前見過一面的苗疆小娘子。 苗疆小娘子十分不放心,一邊扎針,一邊絮叨:“你什么時候有空了,還是與你娘子來我們苗疆一趟吧。我的針只能幫你緩解一點疼痛,根本治不了本。你說你們這樣折騰,你娘子居然拋下你走了,不管你死活了……” 小娘子唏噓,悄悄看一眼郎君手腕畔的一張帕子。 帕子上繡著一個“沈”字,那個寫得鐵鉤銀劃的字,此時卻被一團血跡弄得臟污。 苗疆小娘子猜,這手帕,必是那位沈娘子與這位張三郎的定情之物了。 看著十分相愛的夫妻,怎就走到今日這一步呢? 張行簡就這般閉著目躺在躺椅上,恐天上的月光都要比他更有光華些。長林看得迷茫,聽到張行簡再次淡淡問了一句:“醒了?” 長林咳嗽一聲。 旁邊立刻有衛士端茶遞水,扶長林坐起。 長林想下地,腿一挨地便發軟。 照顧他的衛士急聲:“你傷重著,別下地!” 長林借著身邊人攙扶,去等張行簡的命令。但他發現,張行簡只是睜了目,借著屏風與門相隔的那點兒縫隙,張行簡冷淡地看著長林掙扎,一言不發。 若是平時,郎君必讓他不必折騰。 而今…… 長林意識到,情況不對勁。 張行簡看著他半晌,問:“那晚追人追得如何?一個活口都沒留?” 長林振作起來,回來張行簡的問題。他努力搜刮記憶,回憶那晚與殺手的對決。 他詳細描述那晚的戰斗,沈青梧如何殺人,自己如何惹上幾十人殺手,那些人的武功多么好…… 長林猶豫著說:“屬下昏迷前,隱約聽到沈青梧和那兇手的對話。 “他們好像是說,兇手和博帥有關,是博帥安排的人,博帥還要沈青梧跟他離開……郎君,沈青梧呢?” 張行簡望著他不語。 長林心中更加沒底,卻還是要盡忠職守:“沈青梧是博帥的人,郎君要小心她幫博帥為難郎君。沈青梧性格古怪,她再次對郎君揮刀,都是有可能的……” 長林看著張行簡手臂上密密麻麻的針,心想最糟糕的情況不會已經發生了吧? 郎君看著這樣虛弱,莫非是沈青梧真的動手了? 長林聽到張行簡淡聲問:“你與沈青梧之間,又發生了什么?” 長林怔忡,不解其意。 張行簡耐著性子再重復一遍:“你與她說了什么,告訴她了些什么。一一與我說來?!?/br> 那夜月明星稀,霧氣四方。 張行簡追不上沈青梧,在馬背上被“同心蠱”連累得暈了過去。他醒來后回到城鎮,有苗疆小娘子幫他緩解痛楚,而張行簡知道,他再不可能追上沈青梧了。 發生了什么事。 沈青梧為何要離開。 唯一的知情人,是昏迷的長林。 張行簡問清楚那晚發生的事,博容在其中的作用。他問清楚正事后,仍要問一問他心中最為掛念最為在意的事情——沈青梧為何拋棄他。 病榻上的長林,隱約捕捉到事情真相。 他臉色慘白。 他吞吞吐吐:“我就是、就是和她說,郎君喜歡她,想求娶她,想帶她回東京,想迎她進張家大門。我還說郎君一直想讓她去金吾衛,在益州當將軍,和在東京當將軍,其實也沒什么區別。東京還有郎君,她可以經常見到郎君…… “我當時怕自己死了,怕沈青梧一直稀里糊涂,就忍不住說了許多……” 張行簡驀地站起。 苗疆小娘子一聲驚叫:“小心!” 沒有扎好的針撲棱棱落地,錦袍滑落,張行簡猛地從躺椅上站起,向屏風后走來。 長林一瞬間,覺得燭火如鬼火,這快步走來的郎君面如雪眸如夜,在鬼火中發著一身寒氣。 張行簡站到了床榻前,厲聲:“你和她說,我心慕她,我想娶她?” 長林不敢回答。 他第一次見到張行簡發怒。 張行簡這般性情好極、對仆從寬容至極的人,俯下身,袖中手控制不住地發抖。張行簡揪住長林衣領,半散的長發落在頸間,眼中幽火下,紅血絲落眶。 衛士們驚:“郎君!” 張行簡掐住長林脖頸,手控制不住地收縮,寒意逼人:“你毀了我的全盤計劃!” 他終于明白了前因后果,明白自己哪一步走錯,明白為什么沈青梧一邊落淚一邊親他,一邊擁著他哭一邊要轉身遠離。 如果不是長林、如果不是長林! 張行簡自信自己可以織好那張密網,不動聲色地俘獲沈青梧的心,讓沈青梧心甘情愿地愛他,離不開他。 他缺什么呢? 他什么都不缺。 他容貌好,家世好,氣質好,學問好,脾性好。他方方面面都在沈青梧的喜好上占著優勢,他只是輸在長期的克制,輸在沒有在最開始就去愛她……輸在與她擦肩,擦肩那么多年。 他認為他有能力去補救。 他一直在追著她,補救一切。 他就快要成功了,他很快就能成功了…… 花上一年半載,讓沈青梧發現她愛著他?;ㄉ先晡遢d,讓沈青梧嫁給他,與她自己和解,與他和解。 她不缺面對過去的勇氣,不缺愛人的能力。她只是稀里糊涂,只是從來不愛也沒被人愛。她只是被長年累月的失望困住,她只是不對他抱有期待…… 張行簡認為自己可以讓她心動,可以讓她接受他。 他就快要成功一半了。 長林讓他功虧一簣。 愛變成了一場你贏我輸的戰爭。 不服輸的沈青梧,豈會看著他贏? 可愛情……本不應該只是一場戰爭。 張行簡聲音喑?。骸拔胰粝敫嬖V她我喜歡她,我日日夜夜與她在一起,難道我沒有時機,沒有機會嗎?我若覺得合適的時間到了,我會一聲不吭嗎? “我就喜歡這么一次……卻被你毀掉?!?/br> 他雙目微微泛紅,厭惡恨意難消。全盤計劃被推翻,心愛女子離他遠去…… 情之一字,讓他嘔心瀝血,卻在爬上懸崖后,一點點墜落深淵。 衛士們噗通跪地,齊齊求救。長林喘不上氣,看著張行簡雙目失神。 而張行簡花了十足大的忍耐,才克制住自己對長林在一瞬間涌上的殺意。他閉上眼,心想這怎么能怪長林。 是他剛愎自用,是他從不和人說自己的想法、自己的計劃。是他將計劃做的太沒有轉圜余地,是他高估自己,竟以為可以左右情愛。 張行簡手慢慢放下。 他冷靜下來,淡聲:“抱歉,失控了?!?/br> 長林雙目卻一瞬間泛紅。 長林看到郎君袖下的手在輕微發抖,郎君臉色蒼白,蹙著眉。那苗疆小娘子靠在門框一直欲言又止,沖他們使眼色。 那小娘子的眼色很明晰:你們郎君在忍受著巨大的痛意,你們快不要刺激他了。他再情緒這般激動下去,真就要被“同心蠱”連累死了。 長林“噗通”跪地。 長林聲音沙?。骸袄删?,我錯了。我、我要不這就去找沈青梧,我去補救,我去告訴她郎君不喜愛她……” 長林說得茫然,心想覆水難收,現在說這些又有什么用? 果然張行簡默默看著他,否決了他的想法。 張行簡平靜下去,側頭看向窗外:“無妨,我不怪你,你也是一番好意。但你到底毀了我的計劃,傷好后,還是要領罰的。而今…… “我還有最后一法,破釜沉舟,讓梧桐回心轉意?!?/br> 他越說,聲音越輕。 長林以為郎君向來算無遺策。 但是長林此時抬頭,看到那凝望窗外明月的郎君,眼中神情卻是迷惘的、不確定的。 張行簡輕喃:“我只有這么一個法子了……若是這都不行,我也不知該如何是好了?!?/br> 他微微笑著,露出習慣性的溫和模樣。眼中的笑卻是凄涼的,無望的。他凝視著窗外的明月,他已開始失去方向。 情愛一事—— 人為刀俎,我為魚rou啊。 月光淺薄,燭火輕搖,張行簡沉默地站著。 他很久不說話,屋中人也大氣不敢出。 長林:“郎君?” 張行簡回神。 眾人看他很快平靜,看他不再提沈青梧,看他發了新的命令:“長林在此休養身體,等著來自東京的探查張家父母舊案的消息。其他人和我一起去益州?!?/br> 張行簡淡聲:“給東京中樞去信,算了,我自己寫……該向官家盡忠,該回朝廷,該讓臣子們知道我還活著了?!?/br> 他慢慢思索:“向依附張家的周遭州郡太守、將軍、朗將調兵,說服他們與我合作。就說——益州有叛,張家要清除內患,清平君側。 “若信得過我,就將兵馬借我。益州主帥要叛,在東京反應過來前,這是他們飛黃騰達的機會,且看愿不愿意跟隨我?!?/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