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吾不禁,長夜未明 第126節
這個騎士語氣急促,說的分明是“同心蠱”之事。 沈青梧從中卻聽出了幾分情愛的意思。 真是可笑。 沈青梧垂下眼,淡聲:“下‘同心蠱’的娘子遇害了,我要去救人。救人就是救你們郎君,放手?!?/br> 騎士們怔愣后,齊齊退后讓步,見那渾身浴血、精疲力盡的沈二娘子騎上馬,迎著明月的方向疾行。蜿蜒長坡上,塵土飛揚,很快掩沒了女子身形。 待他們已經看不見沈青梧行跡了,他們才反應過來:沈青梧受了重傷,他們應該跟著沈青梧去救人。 只是……沈將軍那么威武英勇,讓他們都沒有反應過來。 他們都信任沈青梧,都與沈青梧打過架。他們認為沈青梧一定可以找到人,回來救郎君;他們則要先帶著長林回去,先救長林。 -- 沈青梧單槍匹馬直闖一處秘密營地。 那兇手臨死前,被她逼迫著,說出了苗疆小娘子被關押之地。 兇手威脅她莫要擅自行動,莫要壞了博帥計劃。還說營地中另有人馬,沒有人引路,沈青梧別想找到人。 那又怎樣呢? 沈青梧不在乎。 她騎馬入深林,在一片濃郁霧氣中深入敵人的包圍圈。她有一身好本事一身好武功,翻、滾、爬、打,從上天到入地,從騎馬飛躍山地到沿著長樹跳縱殺人…… 即使身受重傷,即使在打斗中傷勢越來越多,沈青梧都巍然不懼。 她深入這片地方,只是為了找出被關押的苗疆小娘子。 那個“同心蠱”,就是個錯誤。 她早就應該解了。 可是她之前問過,長林他們卻沒有去找苗疆小娘子。沒關系,他們不找,她來找。讓她來找到這個被無辜牽連的苗疆小娘子,讓她帶走這個娘子,讓苗疆小娘子解開蠱,讓張行簡和她的牽絆被砍斷。 讓她可以從容離開,去找博容。 沈青梧不畏懼打斗。 整個深入密林救人的過程,她腦海中,想的都是自己這樁可笑的情愛故事。 她開始怨恨張行簡。 她不明白他憑什么說喜歡,憑什么喜歡她這種一點優點都沒有、深陷泥沼不能自救的人。 在她的腦海中,淅淅瀝瀝,下起了一場轟然秋雨。 她模模糊糊中被帶入那一年的雨夜,她站在雨中,聽到張行簡喚她。她回過頭,向雨中看去。 那個俊雅的少年郎君在她記憶中千好萬好,桃花眼望著她,像是望著他真心心愛的人,像是和別人不一樣,像是對她有那么幾分心意。 “哐——” 馬被絆倒,沈青梧從馬上翻下去,她在泥水中爬起來,一刀將撲來的敵人從脖頸扎進去。她從下方仰著臉,熱血向她臉上澆來,敵人死不瞑目,沈青梧已經將這個人掀翻,在夜中疾行向下一處地方。 熱血濺到她臉上時,她想到的是張行簡倒在血泊中的一幕。 那個好看至極的郎君說:“沈二娘子,你發的誓,到底是口上輕輕幾個字??谏鲜难?,當不得真,我也不信?!?/br> 他說當不得真。 她便回敬他一匕首。 而她心中早早知道自己的認真—— “從今夜起,沈青梧和張行簡沒有一絲一毫的關系,沈青梧永不嫁張行簡。這話在這里可以說,在任何地方我都可以一遍遍重復,絕不改口。 “如果我不幸嫁了張行簡,那就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永墮地獄生生世世不得解脫?!?/br> 誰想下地獄呢? 誰想下地獄呢?! 沈青梧是不值得被喜歡的。 張月鹿是不應該喜歡她,更不應該想娶她。 他們之間的賬,她本不想算;可他若要過分地喜歡她、還妄圖求娶,她便要與他算這筆賬。 “噗——” 血刀子刺進去,再死一人。 沈青梧搖搖晃晃地從地上站起,頭暈眼花,已不知道她在這一夜殺了多少人了。 細細弱弱的帶著哭腔的小娘子聲音將沈青梧從麻木中喚出:“娘、娘子……我在這里?!?/br> 沈青梧低頭,用手背去擦自己臉上的血。 她擦不干凈,越擦血越多。 她最終放棄,循著聲音去找人。她從一個樹樁下,找到了一個被五花大綁的年少小娘子。她解開繩索,那小娘子就抽抽搭搭地撲過來,抱住她脖頸。 苗疆小娘子嚎啕大哭:“我認識你們,真是倒了八輩子大霉!” “嗚嗚嗚,嚇死我了……你怎么才來?你怎么才來?!” -- 沈青梧意識昏昏沉沉。 她完全是憑著意志,讓苗疆小娘子隨她一起上了馬。 她坐在前方御馬,往回來的方向找路。她其實已經找不到路,滿目的樹林困住了她,就好像多年的心結蜿蜒成蔥郁藤蔓,將她困于其中。 但是老馬識途。 苗疆小娘子步步不離她,與她共乘一騎,抱著她的腰不撒手。 也許是看沈青梧冷漠,也許是怕沈青梧在荒山野嶺丟棄她,苗疆小娘子抽噎著說好話哄騙沈青梧: “沈娘子,你真是太厲害了??上闶桥畠豪?,若你是男子,我必然是要以身相許纏著你非嫁不可的?!?/br> “沈娘子,不如你跟著我回苗疆吧?你這么漂亮,又這么能打,我們苗疆必然有不少阿哥喜歡你的!那個‘同心蠱’,你再不必用了?!?/br> “你讓我解‘同心蠱’?嗚嗚,我解不了,我早說過那個蠱很厲害,是我阿娘阿爹花了好久才煉成的,要解蠱的話遠遠麻煩得多……不如你與你情哥哥和我一起回苗疆,我們徐徐圖之……” “好吧好吧,我能勉強壓制一點點蠱,只能一點點……但我真的解不了。你為什么不說話?你生氣了?你、你別丟下我啊?!?/br> 沈青梧一直沉默。 苗疆小娘子一直嘀咕。 云霧在天上流動,皓月時而被擋住,縱馬揚塵。這浩渺人間,漫漫紅塵,讓人如此傷心。 沈青梧馬御得越來越快,她握著韁繩高喝:“駕——” 苗疆小娘子嚇得更加抱緊她:“別丟下我——” 沈青梧聽不到那些聲音,耳邊只有風聲,只有兇手的笑聲、長林的呢喃聲、往年的秋雨漫漫無邊。各種凌亂的聲音在她腦海中混雜,越來越大,越來越混亂。 在一片混亂中,有一道清潤的聲音掠了進來:“梧桐?!?/br> 沈青梧握著馬韁的手顫了一顫。 那聲音更加明晰:“梧桐——” 她睜開眼,抬起頭。 皓月之下,燈火寥寥。原來一路疾行,馬兒已經將她帶回了這么近的距離。 她看到廣袤的平原上,衣袍飛揚的清俊郎君騎著馬,向她行來。 他應當受了“同心蠱”的傷。 沈青梧端坐馬上,冷漠又冷靜地看著這個騎馬越來越近的郎君—— 張行簡面容如雪,毫無血色,他頸間動脈繃得厲害,握著韁繩的手也因用力而發白。 他清瘦又秀美,眸子黑潤,質如朗月。 他確實如他早就說過的那樣,極為能忍。 沈青梧知道他的“同心蠱”一定發作了,但是他除了面色蒼白、眸子愈發漆黑,其他什么都看不出來。他也許已經吐過血,也許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他疼得連動都動不了…… 然而出現在沈青梧面前的張行簡,絲毫看不出他有不適。 苗疆小娘子從沈青梧背后偷偷探出頭,小聲震驚:“他沒疼暈嗎?他還是人嗎?” 沈青梧垂下眼:“他不是人?!?/br> 他哪里是人呢? 為了一個目的,忍到這種極致的郎君,有什么會成功不了的? 憑什么? 沈青梧頭痛身痛。 她從馬上摔下去,昏昏沉沉間,覺得自己是不是跟長林一樣快要死了。 她從馬上跌下,并沒有摔到草地上。在苗疆小娘子震驚的目光中,那個郎君從馬上飛下,將沈青梧抱入了懷中。 沈青梧閉著的睫毛輕輕顫了一顫。 她跪在地上,被張行簡完全地抱入懷中。她聞到他身上的氣息,像月光一樣。她累得連眼睛都不想睜開,她也不想看到他。 她帶回了苗疆小娘子,不會讓他因為遠離她而死,她仁至義盡了。 沈青梧呢喃:“……我好疼?!?/br> 碧綠平原,白鷺飛天。 發絲纏在臉頰上,沈青梧跪在張行簡懷中,一點點低下頭。 漫天白羽紛然,天上的皓月那般安然。 張行簡抱緊她,用手輕輕拂開她面上的發絲。他摸到她臉頰上的冷汗,也看到她身上的血。苗疆小娘子坐在馬上動也不敢動,看著張行簡輕柔地抱沈青梧。 大家都是有些怕這樣子的沈青梧的。 苗疆小娘子將沈青梧當做救命恩人,可也害怕沈青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