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吾不禁,長夜未明 第68節
她道:“不勞你費心。只要你不亂說,沒人知道我是鎮西將軍。若有人知道了,必然是你說的。張月鹿,我不會放過你的?!?/br> 張行簡:“你便這么不信我?” 沈青梧反應很快:“你不是讓那家逃亡的人知道我是鎮西將軍了嗎?他們若是被官兵追上,我的身份不就暴露了?” 張行簡怔一下。 他解釋:“只要他們按照我給的路線走,會有人接應他們。東京朝廷不是孔業的一言堂,我也有自己的勢力,還有少帝的態度可以利用……沈將軍,我從未想過傷害你?!?/br> 沈青梧淡淡“哦”一聲。 張行簡沉默。 談判很不順利,她對他的始終不信任,也確實讓他動搖,讓他有些不悅。 他自認自己對沈青梧一向寬容,對她幾多照拂。他縱是沒有掏心挖肺,可也不曾傷她。倒是她一直囚禁自己,害自己的傷一直好不全…… 張行簡意識到,他和沈青梧之間的糾纏,很難說清對錯。 他陷入沉默。 沈青梧低頭,看他澹泊模樣,有些心軟。她嘗試伸指,戳一戳他臉。 一滴露水從樹葉間濺落,落在他揚起的睫毛上。烏泠泠間,流光璀璨。 他被冷風吹得瑟縮一下,面容被凍紅。 沈青梧慢慢說:“再在這里待下去,你又得病了。我們得找個躲風的地方?!?/br> 原來的村鎮不能回去了,她花大價錢租的院落被燒毀,她得重新找新落腳處。 她起身要走,張行簡忙擁住她肩,將她拉回去。 沈青梧眼眸微微亮起。 張行簡仰著臉:“所以沈將軍勢必要繼續困著我,不會放我走?” 沈青梧懶得回答。 張行簡嘆口氣:“那可否不再捆綁在下?讓在下可以與沈將軍同進同出?沈將軍武功這么高,應該不怕在下逃跑吧?而且,在下有要務在身,確實不得不處理……沈將軍能不能通融?” 沈青梧依然懶得理他。 張行簡:“博容?!?/br> 沈青梧立刻扭頭看他。 她的目光卻有些森冷,戾氣已在強忍:“你只會說這兩個字?” 張行簡:“相信我,若不得已,我根本不想提博帥……可我知道你在乎他?!?/br> 沈青梧:“那又怎樣?你想拿博容拿捏我,做夢?!?/br> 張行簡斂目溫聲解釋:“沈將軍這次錯了。在下提博帥,是因為在下不得不處理的要務,與博帥有關。在下懇求沈將軍不要再困在下,也是為了博帥的安危?!?/br> 她果然在乎博容。 張行簡見沈青梧靜下來,打算聽他詳說。 張行簡沉默許久,才將博容的身份問題告訴沈青梧。博容既然放沈青梧前來,必然是一心要將沈青梧拉進張家事務中。張行簡一味避免,卻輸于沈青梧的執著。 事到如今,他若還想找博老三,必然繞不開沈青梧。 沈青梧靜靜地聽著張家那段往事。 她目光閃爍,恍然大悟,此時才明白當日李令歌對張行簡動的心思,是將張行簡當做了博容。 沈青梧低頭看張行簡冷白面容,她斷斷續續地想,是不是很多人都將張行簡當做了另一個博容? 沈青梧輕聲:“原來你是博容的弟弟?!?/br> 張行簡默然不語。 沈青梧思忖片刻,下定決心:“博容的事,我不會不管。我會陪你去找博老三,如果那個人對博容不利,我會幫你殺了他。我不會讓任何人威脅到博容的?!?/br> 張行簡靜靜看著她。 沈青梧說:“你早說出這番計劃,何必受這么多折磨?為了博容,我也不會再與你消磨時間,一直捆著你不放。我們現在去哪里?” 張行簡慢慢說:“不急。在下還有些累,需要歇一歇?!?/br> 沈青梧責備看他:怎么這么虛弱? 張行簡上半身向后靠,更方便自己看清楚沈青梧因博容而起的興致。 他沉靜地看著這一切,欣賞她的認真,算著自己的心事。 在沈青梧的不斷催促下,張行簡慢慢說:“如此,我不再是沈將軍的囚犯了,沈將軍可以不困著我了?” 沈青梧讓步:“你必須和我同進同出,我不會放過你的?!?/br> 張行簡:“那我便不是你的囚徒了。沈將軍不能對我予取予求——否則,我不會幫你解決博帥的難題?!?/br> 沈青梧困惑:“你自己不是專程來解決此事嗎?你把自己折騰進牢獄,成為通緝犯……不就是為了行動方便嗎?你不是博容的親弟弟嗎?你本來就要做的事,拿來威脅我?” 張行簡微笑:“我不是壞月亮嗎?太陽永遠不回來,不是有利于我嗎?我為什么非要幫博帥?我獨占張家的興榮與期待,不是更好?” 沈青梧目有兇光。 她最厭惡自己被人威脅。 可是……博容對她確實很好,她說過自己會報答博容。 沈青梧為自己對博容的報答加上籌碼,不得不讓步:“我若不能做我想做的事,這趟行程對我毫無意義。毫無意義的行程,我會做出什么來,我無法保證。張月鹿,我對你勢在必得,你要與我談條件,最好想清楚再開口?!?/br> 張行簡說:“我對你的要求本也不高——你若想對我做什么,就得幫我做什么。一事換一事,如此不公平嗎?” 沈青梧:“我有拒絕的權利?!?/br> 張行簡:“隨你?!?/br> 沈青梧:“你仗著我對你沒失去興趣,用你自己當籌碼和我談?” 張行簡:“我知道博容對你更重要。為了博容,你什么都會做?!?/br> 沈青梧心想:也不是什么都會做吧。 但她并未反駁這種無意義的話題。 張行簡與她談著這些公平的條件,沈青梧全然接受。她自然沒有不接受的理由,她自恃武功高強,恐怕他要她去當殺手她都不在意。 沈青梧低頭,忽然狡黠地問他:“那我想親你,有什么條件?” 不等張行簡開口,她已經自顧自:“談判還沒結束,條件還沒生效,我還可以使用自己為所欲為的權利?!?/br> 露水低濺,山風輕涼,紅日躲在云后如同沸騰的溪流。那漸漸明亮的晨曦下,沈青梧按住張行簡下巴。他只是仰頸,任由她所為,換得沈將軍滿意的笑。 紅日落在面上,暖融融的,一顆心在其中煎熬,一時熱,一時冷。 風吹亂發絲,眼前光影明滅,被逼迫仰頸親吮的張行簡一目不錯地看著她。 -- 張行簡要看清楚他與沈青梧之間的距離。 她是邊關自由的風、驕傲的鷹,他是困在東京無望的月、寂寞的影。 她為博容赴湯蹈火,自己在后算不了什么。當他看清楚這種差距,徹底對她死心,他恐怕才能下定決心,去斷絕二人之間所有的往來。 他承認他放不下沈青梧,他承認他一次次被她吸引。他拼勁全力去抵抗,他看著自己越陷越深。 他站在懸崖邊,看著那孤獨長盛的梧桐樹,他想跳下云海。他克制不住自己一次次望過去的目光,忍不住一步步向前走。他知道自己在走向懸崖,可他不在乎。 所以需要有人拉住他。 所以他知道自己不能繼續下去。 如果他看清這一切,如果他知道沈青梧無論如何都會選博容而不選自己…… 在他奔入火海、拋棄長林的那一瞬,張行簡無疑是又一次放棄了自己本可以逃離沈青梧身邊的機會。他想到更好的讓自己死心的法子了—— 他等著看沈青梧拋棄他。 她會拋棄他的。 第45章 長林又一次被張行簡轟走、去執行張行簡安排給他的任務時,張行簡與沈青梧在一處鄉間集市上徘徊。 為躲避朝廷的通緝令,二人東躲西藏數日,吃了不少苦。但到了此地,張行簡說此地州太守與他是同門,會配合二人,二人暫時安全。 沈青梧很懷疑他“同門”說法的真假。 她暗暗腹誹:恐怕不是同門,是你的下屬吧? 在她看來,朝廷中的黨爭分為三派,帝姬、孔業、張行簡。聽張行簡話的那些大臣,被她統稱為“張月鹿的下屬”。 集市間,張行簡面對她不信任的目光,只是笑得四平八穩,與往日無異,也不對她多解釋什么——解不解釋,她都不信。 總之,二人進入此方山水,算是安全。 更好的是,張行簡判斷,那博老三的藏身處,應該是離他們不遠。 張行簡:“當日他的手下在那座山上找到我,試圖除掉我。按照路程,博老三應有三個可行的藏身位置。這里是離我們最近的一處,可以試一試?!?/br> 沈青梧的弓被燒毀火中,她讓武器鋪的人打造了一把刀懸于腰間。那刀不算好,連中品都算不上,但對沈青梧已足夠。 淡淡金色的云靄在后,肅冬的集市人聲嘈雜,賣馬與賣茶葉聲此起彼伏爭鳴,裹在一片金黃與深紅間。 年輕的娘子穿著青綠色軟緞,扶著刀快步走在前方,走動間,烏發間的發帶被風吹得輕揚。黃昏中,她踏足于一光華絢爛的金色夢境中,行動輕盈,對周遭所有好奇又克制。 那般無畏又淡漠……若是山魈妖魅不識人情,化作凡人,也該是這副格格不入的樣子。 沈青梧在前走得昂然,張行簡在后悠然慢行。 他目光追隨著沈青梧,市集間的行人們則打量著他。這樣清雋淡然的郎君,玉人一般,走于鬧市如入深林漫步,他精致漂亮的,不應屬于這里。 沈青梧在前聽著張行簡慢吞吞介紹他們此行目的,她雖然不吭氣,卻一直在聽。聽了一會兒,聽不到后續,她不禁回頭,向身后疑惑看去。 正對上張行簡的眼睛。 他目光閃了一閃,濃睫下,深濃得化不開的清寂神色斂去,換回那克制的禮貌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