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吾不禁,長夜未明 第10節
她慢慢收回手中匕首,直起腰,放開了沈夫人:“我話說完了,走了?!?/br> 沈夫人:“你能去哪里?!天大地大……” 沈青梧:“天大地大,我隨便走走?!?/br> 這天地廣闊,山河浩蕩,煙雨滂沱,她似乎無處可去??墒撬闹幸褯Q定去走一走。人生于世豈能沒有歸依之地,她總要給自己找到歸依。 -- 張行簡目不轉睛地看著沈青梧背過身,在衛士們一一忌憚讓步后,她向圈外走去。 夜雨蕭瑟。 少女身形單薄,臉色冷得發青,卻站得挺拔,走得干脆。 沈琢喃喃:“青梧,你去哪里?你不回家了嗎?” 背對著他們的沈青梧不吭氣。 張行簡望著她,清晰地捕捉到自己心間在這一瞬的長久觸動。他清楚無比地意識到自己血液沸騰,情緒揚起,只因為看到這個少女叛逆耀眼的一面。 他知道自己在為此心動,為一個不好相處的沈青梧而燃起興趣。 他體會著這種前所未有地的情緒波動。 而在短暫的迷惑與欣喜后,他快速地冷靜了下來。 張月鹿是不應該被情緒掌控的,更不應該對一個不合適的人產生任何多余的想法。情感會擾亂他的心思,毀掉一家的功業,張家已經為此吃盡了苦頭。 張行簡決不允許自己變得像那位未曾謀面就早逝的兄長一樣,更不允許自己帶給家族任何污點。 情感初初起頭的時候,正是掐斷的最好時機。 -- 茫茫走在雨中、向著未知路前去的沈青梧,聽到了身后喚聲:“沈二娘子?!?/br> 她定住了腳步,回頭,看到所有人同樣詫異地扭頭,看著那位突兀開口的張行簡。 有一瞬間,沈青梧望著那人,心里生起模糊的期待。 也許是期待他和其他人不一樣,也許是期待他說她不必這樣,他愿意和她在一起,愿意認她這個救命恩人,帶她離開沈家。 沈青梧清亮灼熱的目光,所有人都看到了。 包括張行簡。 長林握傘的手背青筋顫起,他低下頭,幾乎不忍心看下去。他不忍心看到沈娘子眼中的光熄滅,他期盼三郎叫住沈青梧,是改變了主意。 張行簡噙著笑的眼睛凝視著沈青梧,煙雨下有一種迷離的深情假象。他聲音清潤: “沈二娘子,你發的誓,到底是口上輕輕幾個字??谏鲜难?,當不得真,我也不信?!?/br> 沈青梧眼中光落了下去。 半晌,她低聲道:“我沒有夸夸其談,我發誓發的是心里話。我非常認真?!?/br> 張行簡:“上天不會真的降雷劈誰的?!?/br> 這一次,就連站在巷口觀望的張文璧,都將目光長久地落在張行簡身上,目露疑惑。 沈青梧問:“你要我寫字畫押?” 沈琢在后怒道:“夠了,張月鹿。我meimei心悅你,也不是你這樣羞辱人的借口!你以為你是什么香饃饃,我meimei非你不可?” 張行簡并未理會沈琢,他只和沈青梧說話:“在我看來,誓言可以背叛,畫押可以不認,只有生死糾葛深仇大恨,才能確保兩人走不到一起?!?/br> 他彬彬有禮:“沈二娘,是我配不上你。既然已經走了這一步,不妨多走一步,讓張某更心安一些?!?/br> 沈青梧:“聽不懂?!?/br> 張行簡微笑:“刺我一刀?!?/br> ——當眾抽刀,斷絕兩人任何修好的可能。 沈青梧驀地挑目,森然的冰雪一樣的眼睛被天上的電光照得更亮。 巷這頭的沈家震驚。 巷口的張文璧厲聲:“張月鹿!” 他們反應都沒有沈青梧快。 張行簡向前走一步。 一把鋒利的匕首從他胸前擦過。 他既自輕,她便抽刀。 擦肩之時,他看到沈青梧如雪的面頰,睫毛上淋漓滴答的雨水。她手上滴血,眼睛黑如夜霧,什么也不看,卻有幾分惶然。 眾人驚叫:“三郎!” 沈青梧手中匕首直接刺入張行簡胸口,避開了要害,并沒有不讓他流血。大片血花滲出,張家那清雋無比的郎君倒地,周圍人前呼后擁去救。 沈夫人發抖:“他讓你刺你就刺嗎,沈青梧,你真的瘋了!” 她顫著嘴,想罵張行簡也是瘋子,但是她抬頭看到巷口搖搖欲倒的張文璧,到底沒敢說出來。 沈青梧筆直地站了一會兒,揚長而去。因衛士們不知道該不該攔她,他們要忙著救張家三郎。 -- 張行簡從昏迷中醒來一瞬,看到的是馬車中張文璧白如紙的面色,通紅的眼睛。 張文璧聲音沙?。骸皬堅侣?,誰也比不過你心狠?!?/br> 縱是她不喜歡沈青梧,她不希望沈青梧和張家有任何聯系,她也做不到張行簡這種程度。 馬車中虛弱的張行簡保持著微笑,煞白著臉。他越是如此,越有一種凋零的美感。 他閉上眼,說:“沈青梧呢?” 張文璧:“不知道?!?/br> 張行簡咳嗽幾聲,輕聲:“我想給她在金吾衛安排一個職位,沈家埋沒了她的習武天賦。她不適合回沈家了,她該做些其他事?!?/br> 他說這話,是征求她的同意。 張文璧閉目。 張文璧澀聲:“你為了斷絕你們之間的可能,都做到如此地步了,難道我還會攔著你再小小照拂她一下嗎?張月鹿,你jiejie沒有那么絕情?!?/br> -- 但是沈青梧似乎并不領情。 受傷后回家養傷的張行簡,托人與沈家說過許多次,說若是見到沈青梧,轉告給沈青梧,他可以幫她換種活法,她這樣好武藝,不該耽誤自己。 沈家人只告訴張家,那夜后,他們都沒見過沈青梧。 日子便這樣挨著,東京第一場雪的時候,張行簡與沈青葉定了親事。 定親這日,沈青葉不吃不喝,怔坐室中,比她初來東京時更加羸弱。 嬤嬤們在簾外勸她梳妝:“娘子,張家郎君與他jiejie一同來納吉送茶,你就是不露面,也得在簾后回個禮。請娘子莫為難我們?!?/br> 一道輕微的“砰”聲,被呆坐在屋中的沈青葉捕捉到。 一貫體弱的她,對所有異常聲音都比旁人敏感。她抬起頭尋找聲音的起源,看到了一枚小箭插在房柱上,箭上搖晃著一張紙條。 沈青葉急匆匆過去打開紙條,看到紙上是一列簡單的字: “我去從軍了?!?/br> 沈青葉捏著紙條,淚水倏地眨落。她再顧不上什么,推開門就疾奔入長廊,趔趄而行,跌跌撞撞。 她要摔倒時,被一人扶住。 她抬頭,看到是張行簡清減了很多的面容。 張行簡低頭看到了她手中的字條。 沈青葉淚落發抖:“可我jiejie才十六歲,可我jiejie才十六歲……” 就要被逼到這一步! 張行簡回過神的時候,他已經騎在馬上,向出東京的方向追去。他不知為何,手心捏汗,心如鼓擂。 他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 張行簡與沈青葉登上城樓,夜火闌珊,天上星河蜿蜒,他們看到了夜空下騎馬遠行的伶仃身影。 沈青葉撲在圍欄上,喘著氣哭泣高呼:“jiejie,jiejie——” 城樓外,沈青梧伏在馬背上,聽到細微的聲音。她回過頭,看到了身后的高樓燈火,天上的銀河如流。 一輪碩大的皓月懸于天際,月光清輝覆蓋萬里山河,壯闊又圣美。沈青梧想叫身邊的人一同看,卻想起自己從來都是孤身一人的。 張行簡站在月下高樓上,衣袂翩飛,月色朦朧夜如霜。 他是掛在天上的月亮。 她是雨地水洼中的泥點。 月光照在旁人身上。有一瞬,月亮看到了她,但她不在月亮眼中。 ……她很不甘。 第10章 天龍二十年初夏,益州,大雨。 十七歲的沈青梧穿著士兵們最通用的破布衣甲,跪在雨地中。 軍營內外,將士們進進出出,時不時有人偷看她一眼。 這是益州軍中出的第一個“女扮男裝”從軍的人。被發現后,主將逐她出營,她卻不肯走,即使跪在這里連續三日,也不露出一絲退縮之意。 這樣的意志,自然讓人敬佩。但是軍營豈能收留女流之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