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嬌嫵 第95節
李嫵見她遲遲未開口,也不急著催,終歸她也清楚自己壽命不長,今日與肅王妃又是吐露心事又是把脈問診,本就只為一個目的:“我想為璉兒尋個倚靠?!?/br> 捅破最后那層窗戶紙,她明明白白將利益擺在臺面上:“我知謝家有祖訓,后代子孫勢必效忠裴氏,若有逆心,不得善終。撇開這一點,我更信重肅王與王妃的品行。當年陛下被貶于北庭,肅王大可不必管他死活,安心做他的晉國公府世子,安守隴西,避開長安皇位爭斗。但他還是選擇追隨了陛下……當然,他也選對了。如今陛下為天子,謝家鎮守北庭與隴西,互不猜忌,兩廂安穩……但皇位遲早要換人坐,待你我的孩兒長大,未來天下又是何等局勢?若是下一任的君主猜忌謝氏勢大,如先帝一般,想對謝家動手呢?” 聽得這話,沈云黛臉色變了又變,一時覺得貴妃想得太遠,一時又覺得并非無道理,只是—— “臣婦本不該議論朝政,但……說句僭越,陛下不是早已屬意大皇子為太子么?娘娘大可不必擔憂這個……” “太子又如何?古往今來,被廢的太子哪里少了,便是他裴青玄不也被廢過?!崩顙趁佳埙龅骸叭俗卟铔?,若我走了,璉兒怎么辦……” “陛下這般疼愛皇子,定會好好教養他?!?/br> “他?”李嫵眼波輕閃,沉吟良久,看向沈云黛,烏眸透著一絲迷惘:“我還能信他么?” 沈云黛一愣,不等她答,又聽李嫵自言自語般囈語:“我實在看不懂他了,有時覺得了解,有時又覺得那樣陌生。他現在說愛我……愛?這叫愛么。姑且稱作是愛吧。他現下愛我,那我死了呢,男人的愛……或是說,帝王的愛能有多久?五年,十年,二十年后,他仍舊能這般“愛”著我?守著我的尸骸,守著我與他的孩兒?” 她不敢確信,未來的事太過虛無縹緲。 何況,她曾背棄過誓言,更知誓言的無用。 坐在長榻另一頭的沈云黛也不敢接話,畢竟感情這事,太難斷言。 她見過白頭到老的愛侶,也見過大難臨頭各自飛的夫妻,至于鰥夫再娶,后媽欺負小可憐的事,更是聽過不少。 作為經歷過生死考驗、對自家夫君毫無猜嫌的沈云黛,看著眼前患得患失、憂心不已的貴妃,忽又記起昨夜夫君醉酒歸來,與她說的那些話—— 在他口中,陛下也是那般患得患失,失意潦倒。 他還提到,陛下也曾動了放過貴妃的念頭,只下不了決心,才繼續這般僵持,互相不痛快。 這是何必呢?非得叫貴妃香消玉殞,才追悔莫及,愿意放手么? 局中人看不清,她這局外人看得唏噓,只覺完全不必走到那一步—— 忽然間,一個念頭電光火石般在腦中冒出。 沈云黛心跳加快,糾結許久,終是看向了面前的貴妃,口干舌燥地開了口:“娘娘,您還想離開皇宮么?” 李嫵愣怔。 眼底有一瞬微弱的光亮閃動,但很快又被灰暗淹沒,她搖頭:“他不可能放我離開……” “若有可能呢?” 李嫵蹙眉,如聞天方夜譚。 沈云黛將昨夜夫君醉酒之語都說了,末了,她灼灼看向李嫵:“反正你都與我托孤,將生死都置之度外了,為何不最后試一試呢?總不會有比死還要糟糕的事?!?/br> 眼前這張精致的小臉,生的那樣嬌柔,說話聲音也綿軟如水,可就是這樣一個嬌小柔弱的女子,陽光下略顯淺色的眼瞳光芒熠熠,如荒漠中柔而堅韌的芨芨草,涌動著鮮活燦爛的生命力。 那份灼灼燃燒的光芒,好似將李嫵身體里死氣沉沉的血液也燒得guntang,激烈沸騰。 她已記不清有多久未曾感受到這樣強烈的來自外界的力量。 “我……”淺粉唇瓣翕動,她心緒顫動著,嗓音遲疑生怯:“我還可以么?” 還有離開皇宮的一天? 還能尋回活下去的力量? 還能做回從前那個李嫵,那個按照自己心意活著、對這世間一切充滿依戀與興趣的李家娘子? “只要活著,沒什么不可能?!?/br> 冰冷手背忽的搭上一只溫暖而柔軟的手,那雙充滿盎然生氣的眼眸深深望著她:“或許我可以幫你,但現下最重要的事是——” “娘娘可有勇氣,再賭一把?” 第69章 “可你,為何要幫我?!?/br> “為何要幫你?唔,我想想?!?/br> “……” “若說理由,倒也有。其一,你我皆為女子,這世道,女子多有不易,我幼年失怙,孤苦無依,平安長到今日,一路得不少貴人相助。設身處地去想,若我是你,自也希望有人能在此時拉我一把。哪怕改變不了什么,至少日后想起,不會愧疚未曾伸出援手?!?/br> “其二,你我同為人母,經歷過懷胎分娩的艱辛,更知母子分離之痛。不怕娘娘笑話,若有人要將我與孩兒分開,我定是要與那人拼命的。況且我看得出,娘娘心系小殿下,小殿下也想親近你,又何苦經歷這一遭生離之苦呢?!?/br> “至于第三……” 那姿容絕色的美人兒攤開手,無奈搖頭:“管教我家三只皮猴兒已叫我精疲力盡,若再來位皇子……這樣金尊玉貴的人兒,打不得,罵不得,只得當祖宗小心供著。到時我大多精力放在他身上,定會疏忽我自個兒的孩兒……唉,娘娘還是饒了我,自家孩兒自家養吧?!?/br> “娘娘,人生無大事,唯生死系之。你這病癥并非治不好,全看你愿不愿意往活路走?!?/br> “您若想通了,隨時可派人去肅王府尋我?!?/br> 沈云黛并未急著催,終歸心病還須心藥醫,她已表明心意,剩下就看貴妃自己。 眼見日頭偏西,天色轉暗,沈云黛先帶著三個孩兒告退,裴璉送走客罷,轉身回殿內。 見著榻邊失魂落魄的李嫵,他蹙眉輕喚:“母親?” 連喚了好幾聲,李嫵才堪堪回神,目光還有些飄忽迷離:“嗯?” “您怎么了?”裴璉那張稚嫩臉龐上帶著不符年齡的沉憂:“臉色瞧著不大好,要請御醫嗎?” 李嫵微怔,搖頭道:“不用?!?/br> 再看眼前的小兒郎,這才發現他青色的錦袍沾了些許塵土,一張臉也微汗泛紅。 “你與他們相處得如何?”李嫵道:“我坐在殿內都聽到你們的笑語?!?/br> 想起那個阿狼的野蠻行事,裴璉眉心皺起:“兩位小meimei倒還乖巧,只是那個阿狼非纏著我比拳腳?!?/br> 李嫵詫異,上下打量了裴璉一番:“那你們比了嗎?” “沒有?!迸岘I仰臉看她:“他想看我出丑,我不與他比?!?/br> 李嫵松口氣,頷首道:“他們是客,我們是主人,該有待客的禮數?!?/br> “孩兒知道?!币浑p黑眸依舊盯著李嫵,又問了遍:“母親真的沒事?” 看著這張酷似裴青玄的小臉,李嫵眸光閃動兩下,淡淡道:“沒事?!?/br> 在裴璉再次開口前,她截了他的話:“時辰不早了,你也回慈寧宮吧,省得你祖母等你用膳?!?/br> “母親……”裴璉喚她,想著方才玩耍時,那三個孩子提及肅王妃晚上會做湯餅給他們吃。他并不奢望吃到母妃親手做的吃食,只想留下與母親一同用膳——上回一起用膳,還是月前的事了。 李嫵的思緒還放在與肅王妃的交談之中,聽得孩子喚聲,她心不在焉:“還有事么?” 裴璉眉心微動,袖籠中小手悄悄攥了攥,終是搖了搖腦袋:“無事。孩兒先告退了,母親好好歇息?!?/br> “去吧?!崩顙晨此谎?,又點了素箏:“你送送他?!?/br> “是?!彼毓~應著,緩步走到裴璉面前,嗓音溫柔:“小殿下,走吧?!?/br> 裴璉又深深看了榻邊之人片刻,這才拱手作揖,轉身離去。 宮殿之外已是紅霞彌漫,暮色沉沉。 坐上轎輦前,裴璉忍不住問了句素箏:“素箏姑姑,我母親她……” 素箏疑惑嗯了聲:“怎么了?” 裴璉哽了哽,話到嘴邊終是咽下去:“沒什么,煩請你好好照顧她?!?/br> “小殿下真孝順?!彼毓~笑吟吟道:“您放心,奴婢會照顧好主子的,倒是您,回去以后記得多進飯食,才能快快長高?!?/br> “嗯?!?/br> 他要長高變壯,變成像父皇一樣厲害的人物,然后實現母親一切心愿,叫她不再這般不開心。 入夜里,銀月如鉤,萬籟俱寂。 李嫵躺在床上始終難眠,午后那番話就如走馬燈般,一遍又一遍在她腦海中響起。 沈云黛說話的神態、語氣、還有那雙灼灼發亮的眸,一切都是那樣生動,那樣叫人動容。 心里有個聲音在說:“她愿意幫你,你便聽她的,再試一試吧?萬一呢?!?/br> 然這聲音響起的同時,又有另一個冰冷的聲音在說:“你怎么還沒死心?沈云黛久不在長安,不了解宮中局勢,更不了解裴青玄這人,難道你還不了解么?五年前已盡了全力跑過一回,最終結果如何,還不是被抓了回來?是,她是一片好心,可這片好心未免莽撞而天真,便是再試一回,會有什么不一樣?明知失敗,何必再折騰,倒不如安靜等死,方是解脫?!?/br> “阿嫵?” 攬住她肩膀的長臂攏緊,男人低沉嗓音傳來:“怎的還未入睡?” 李嫵猛然從腦中爭執不休的聲音里驚醒,映入眼簾是一片昏蒙蒙的暗光,周身籠著男人熟悉的龍涎香氣,嗅了多年,這味道好似刻進了骨子里。 她往那溫暖之處靠近了些,耳朵貼上男人的心口。 砰砰砰,砰砰砰。 強而有力的心跳聲,漸漸叫她腦子清靜不少——她還是想活著的。 這世間那么多的美好,她還有那么多依戀,怎舍得死? “還在想將璉兒送去北庭之事?”她的主動靠近叫裴青玄心下詫異,卻也很是受用,長指插入她柔順的烏發間,嗓音也溫和:“不必著急。過些時日,朕再與恒之說說。若再不肯,朕直接下旨,他總不敢違抗圣旨?!?/br> 李嫵靠在他懷中,沉默許久,低低開口:“裴青玄?!?/br> “嗯?” “近來我總是夢見從前的事?!彼溃骸皦舻侥闵形慈ケ蓖?,我們倆都好好的。待我及笄后,你帶著禮官來我家下聘。再后來,我鳳冠霞帔嫁給你,是長兄背我出的門,你牽過我的手,將我扶上轎……” 她慢慢說著夢里的情境,語氣卻平靜無波,好似在說旁人的故事。 裴青玄卻沉溺于她描述的一切,心頭悵惘澀然——這樣的夢,他已不知做過多少回。 待她說完,他低頭貼著她的發頂:“只要你答應,朕亦可給你一場風光盛大的婚儀,就照著你夢里的安排,一模一樣?!?/br> “怎會一模一樣?!崩顙晨嘈Γ骸澳阄叶疾煌??!?/br> “……” “裴青玄,我們本不該走到這一步?!?/br> 她深吸一口氣,幾乎要將下一句“你可否放過我”說出口,可話到嘴邊,忽的又卸了勇氣。 這些年,這句話并不是沒說過,可結果還是那樣。 可笑的是,多年宮闈生活漸漸磨滅她的干勁兒,甚至叫她連開口的勇氣都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