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嬌嫵 第84節
那句下蛋的比喻叫一干穩婆面面相覷,心說,這位貴妃娘娘還真是不拘小節,天底下敢拿皇嗣比作蛋的,她怕是頭一人。 再看她與皇帝說話的態度,更覺心驚,這就是寵妃的膽氣?那也未免太驕縱了,她是真不怕陛下怪罪啊。 各懷思忖間,便見那威嚴深重的帝王提步走到榻邊,俊美眉眼間沒有絲毫責備,只有滿是憂心:“朕不轉了,你就讓朕在這陪著你?!?/br> 李嫵垂眸不看他:“現在陪著可以,待會兒要生了,你得出去?!?/br> 裴青玄蹙眉:“為何?” “產房血氣重……”實則是生產時太狼狽。當年崔氏生雙胎時,情況不大妙,她實在擔心,溜進產房探望,見著床榻間崔氏那副面無血色、咬牙猙獰的面龐,她嚇得怔在原地,淚落不止。 那會兒她就下定決心,日后她生產時,絕不叫旁人瞧她這副模樣。 “產房這點血氣算什么,當年在北庭殺戎狄時,尸山血海都見識過……” “不行就是不行!”李嫵語氣加重,連帶著肚子都疼起來,咬唇悶哼一聲。 裴青玄臉色一變,再不敢氣她,連連答應:“好、好,都聽你的?!?/br> 寬大手掌搭在她腹部輕撫:“你這小混賬若是孝順,就快些出來,莫要再折騰你阿娘?!?/br> 然而,皇帝的命令在此時卻沒什么作用。 自辰時到午時,孩子還是安安穩穩待在李嫵腹中,沒有半點出來的意思。 李嫵慢悠悠用了一碗乳糜粥及兩個三鮮水晶包,裴青玄在旁邊坐著,半口飯也吃不下去,焦灼得好似他才是產婦,還是劉進忠勸了許久,他才用了一杯參茶提神。 許太后從慈寧宮趕來時,入殿便瞧著這樣一副古怪畫面——李嫵靜臥在榻間,闔目好似睡著,皇帝沉臉坐在一旁,手中的玉扳指轉得好似要冒火星子。 因著李嫵在閉目養神,裴青玄將許太后引到外殿:“御醫看過脈象,一切皆穩,方才穩婆還給她喂了碗催產湯?!?/br> “哎,你也別急,阿嫵吉人自有天相,定會順順當當?!痹S太后寬慰著:“我當年生你時,也耗了一個半天,哎喲,可把我累得不輕?!?/br> 聽得這話,裴青玄心下慚愧,看向許太后的目光添了幾分敬重:“從前只知母恩深重,這回親眼見了阿嫵懷孕產子辛苦,更知母親不易。從前待母親失禮不敬之處,還請母親恕罪?!?/br> “人吶,總得自個兒當了父母才能理解父母的心?!痹S太后拍了拍他的手,感慨道:“也別說什么恕罪不恕罪的,兒女都是討債的,哀家習慣了……你呢,日后也就知道了?!?/br> 裴青玄:“……” 又過了一盞茶功夫,大抵是催產湯起了作用,陣痛感逐漸強烈起來,穩婆檢查過后,急忙出來稟報:“要生了,這回是真的要生了!” 裴青玄提步就要往內,卻被素箏擋在外頭。 “陛下,主子交代奴婢,讓您在外候著?!彼毓~硬著頭皮,舌頭都有些不大利索:“主子還說,您要是想氣死她,大可進去試試……” 裴青玄沉下臉:“什么死不死!” “是是,奴婢失言,陛下恕罪?!彼毓~忙抬手打著嘴巴。 “行了?!迸崆嘈?,視線越過眼前這婢子往殿里,恨不得有千里眼,好看清里頭的狀況。 但他也知道李嫵的性子,這種生死攸關的時刻,若不如她的意,后果他無法承擔。 胸膛劇烈起伏幾息,長指緊成拳,他才勉強壓下心底那份焦躁,轉過身于外間候著。 許太后也知他此刻心緒不寧,并未多說,心下卻是有些羨慕李嫵——當年她生產時,太上皇正在洛陽辦差,等他回到長安,青玄都已滿月。 她那時躺在產房里便想,若是自己熬不住,就這樣死了,豈非連夫君最后一面都見不著。也是憑著這個念想,才咬牙堅持下來。 不知現下躺在產房里的李嫵在想什么? 李嫵現下什么都沒想。 腦袋好似空白一片,只聽著左右好幾個穩婆一聲接一聲的喊聲:“娘娘,使勁兒??!” “您再使點勁兒!” 一聲聲的,忽遠忽近,又在不知不覺中,漸漸變得模糊。 時間一點點流逝,窗外日頭偏西,濃艷殘陽如同打翻的胭脂盒,又如一大片濃重的血色。 正如那一盆又一盆從內殿端出來的血水。 “怎會流這樣多的血……”裴青玄面沉如水,揪住御醫的衣領,像是一頭焦躁不安的獅子,手背青筋突起:“快想辦法,給她止血!” 那樣嬌小的一具身體,如何能承擔這樣大的失血量。 “陛、陛下,您冷靜些?!庇t幾乎被拎得雙腳離地,感受到身前帝王鋪天蓋地襲來的威嚴,臉色都嚇得蒼白:“得先看里頭的情況,微臣才好對癥……” “皇帝!”許太后擰眉,上前攔住裴青玄:“你別急,里頭有穩婆在,她們都是幾十年的老經驗了?!?/br> “可這樣多的血?!迸崆嘈~心跳動不止,只恨不得那些血從自己身體流出,他沉眸松開御醫衣領:“止血的藥材都趕緊去備上?!?/br> 御醫忙不迭應著,正要躬身退下,忽聽得里頭傳來一聲驚慌叫聲:“娘娘,娘娘!” 外間幾人都變了臉色,抬眼望去,只見一位穩婆抬著染血的雙手,滿臉驚恐地跑出來:“陛下,太后娘娘,貴妃娘娘難產,大出血暈過去了!快請御醫來看看吧!” 此言一出,不等許太后反應,便見一道朱色勁風從眼前閃過。 定睛再看,便見皇帝一手拎著御醫的肩膀,像拎什么掛件似的直接拖了進去。 下一刻,殿內就響起他低沉不耐的嗓音:“若貴妃有任何閃失,朕要你們統統陪葬!” “太后,這…這該如何辦啊?!庇裰邒呗牭酱蟪鲅?,臉色也蒼白一片,湊到許太后身旁,語氣擔憂:“不是說胎像很穩,氣血也足,如何會這般?” “哀家…哀家也不知?!痹S太后訥訥出聲,身子晃了晃,朝玉芝嬤嬤伸出手:“玉芝,快扶我一把,我頭暈?!?/br> 玉芝嬤嬤連忙扶著太后,到一旁的榆木紅漆貼金藤面椅坐下,又遞上一杯參茶:“您喝點壓壓驚?!?/br> 許太后擺手推開,轉臉看了眼血氣彌漫的殿內,再看外頭那絢爛濃重的血色晚霞,一種強烈的不祥預涌上心頭,她眼皮狂跳著,而后一把抓住玉芝嬤嬤的手:“快去,趁著宮門還沒關,拿哀家的玉牌,將李家人都請進宮來!” 玉芝嬤嬤怔了怔,而后會意:“是,老奴這就去?!?/br> 若真有個三長兩短,好歹叫她能見到家人最后一面。 許太后撐著桌子顫顫巍巍起身,朝著西方雙手合十,拜了又拜:“菩薩啊菩薩,求你開開眼,千萬保佑阿嫵和孩子,只要他們能平安,便是叫哀家折壽二十年,哀家也愿意?!?/br> 在宮門關閉的前一刻,李家人匆匆趕來永樂宮。 一踏入外殿,嗅到名貴熏香里彌漫的血氣,李家人個個都變了臉色。 尤其聽說李嫵大失血昏迷不醒,嬰孩還在腹中,極有可能一尸兩命,李太傅更是頭暈目眩,若不是李硯書及時扶著,怕是要暈倒在地。 “太后,我與長嫂可入內看看么?”嘉寧郡主也剛遭過這一趟,知道其中滋味,一雙眼也紅通通的,泫然欲泣。 許太后派了個人進殿問過情況,才哽咽著頷首:“去吧,去與她說說話,將她的魂兒給喚回來?!?/br> 得了這話,崔氏與嘉寧郡主迫不及待走了進去。 內殿血氣更為濃厚,再看榻邊,李嫵面色蒼白,昏迷不醒,額上和頭頂都上了銀針,皇帝就坐在榻邊,雙目通紅,牢牢握著她的手,周身氣勢冷冽而危險,好似一觸即發。 崔氏和嘉寧戰戰兢兢請了安,皇帝睜著一雙布滿血絲的眼,如同看到救命稻草,嗓音喑?。骸翱靵?,快與她說話……朕如何喊她,她都沒反應?!?/br> “是,是?!眱扇寺牭梅愿?,連忙上前,在看到李嫵憔悴臉龐的一瞬,也都落下眼淚,真心實意地喚起她的名來。 李嫵覺著自己好似陷入一片忽冷忽熱的黑暗混沌之中。 她茫然無助地不停朝前走,也不知走了多久,直到面前出現一片白光。 待白光散去,她的母親李夫人就站在那里,微笑地喊她:“阿嫵?!?/br> 她欣喜地跑上前,喚著阿娘。 李夫人卻伸手阻止著她,搖頭道:“別過來,阿嫵,聽娘的話,不要過來?!?/br> “為何?”李嫵不解,上前兩步,眼里也蓄了淚,她實在太想念母親了:“阿娘不要我了么?” “傻孩子,阿娘怎會不要你?!崩罘蛉藨z愛望著她:“只這里不是你該來的地方,你回頭看看吧,看看你身后,還有那么多人盼著你回去呢?!?/br> 李嫵聽她的話,回過了頭,卻不知身后何時也顯出一片白光。 有縹緲的喚聲從天邊傳來似的,一聲一聲喊著“阿嫵”。 那些聲音很耳熟,她聽出是兩位嫂子的,還有那個人的。 低沉嗓音帶著濃重的沙?。骸鞍?,求你,別再拋下朕了?!?/br> 拋下他? 她何時拋下過他。 恍惚間,周遭又亮起一團又一團的白光,每一團光好似一盞繪著彩畫的燈籠,其上描繪著她這一生所有的美好記憶。 其中關于裴青玄的最多。 從襁褓嬰孩到豆蔻少女,不知不覺里,他占據著她的人生不可忽視的一大部分,甚至勝過她的父母,她的兄長們。 六歲那年,他被皇帝罰跪在雪地里,她握住他的手放在懷里暖:“玄哥哥,阿嫵相信你沒錯,你別怕,阿嫵會陪著你的?!?/br> 九歲那年,丹陽說皇帝最愛的子女是她與五皇子,她不服氣地回嘴,“那有什么了不起,我最喜歡玄哥哥了,全天下最喜歡,誰都比不過他!” 十四歲那年,她粉面羞紅,揪著帕子與他道:“明年及笄,我就能嫁給你了?!?/br> 及笄那年,她紅著眼與他承諾:“阿嫵會等你回來的,一定會?!?/br> 忽然間,一陣痛意襲來,那一團團白光逐漸暗淡。 她慌亂無措,身前響起一道溫柔而堅定的聲音:“阿嫵,活下去,好好活下去?!?/br> “阿娘……” 失了血色的嘴唇翕動,耳畔傳來許多嘈雜聲響:“太好了,娘娘有意識了!” “快,快點拿參片來!” 嘴里被塞進什么東西,格外刺鼻,一嘴怪味,李嫵皺了皺眉,勉力撐起眼皮。 映入眼簾的臉龐十分模糊,可她還是認出來了,淡淡呢喃:“玄哥哥……” 這聲細若蚊吶的低喚,霎時叫裴青玄心口窒痛,好似有只無形的大手牢牢攥著心臟,擠出其中每一滴血液與空氣。 狹長的眼尾通紅,他彎著腰,頭顱抵著她的額頭,薄唇親吻她汗濕的臉龐:“我在,阿嫵,我在這?!?/br> 李嫵眼睫顫了顫,剛想開口說什么,腹中痛意傳來。 “快,陛下先讓開,趁著娘娘有氣力,快將孩子生下來?!?/br> “娘娘加把勁,就快出來了!” 李嫵雙手緊抓著枕頭,痛得滿臉是汗,裴青玄在旁看得焦急,又怕她咬破舌頭,坐在床頭將手掌放她嘴邊,由她咬著。 也不知過了多久,大殿之內傳來一聲驚呼:“生了生了!” 可等了半晌,卻聽不到嬰孩的哭聲。 穩婆她們看著臉色漲得青紫的小皇子,一個個都慌了神,難道是在產道里憋了太久,活活悶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