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嬌嫵 第62節
安杜木聽到召喚,趕緊跑來,半邊黧黑的臉龐還沾著地上泥土枯草:“主人?!?/br> 李嫵問:“你在聽什么?” “聽馬蹄的動靜?!卑捕拍镜墓僭掚m不流利,但基本溝通沒問題:“附近并無其他馬蹄聲了。不過主人,我們還是得趕緊走,奴發現附近有老虎和其他野獸的腳印與氣息。它們嗅到血液與尸體的味道,會很快趕來?!?/br> 聽到沒有山匪,李嫵心下稍松,卻也不敢完全松懈,沉聲吩咐安杜木和石娘:“你們把尸體搬走,將路開出來?!?/br> “是?!卑捕拍竞褪锫犃疃?。 眼見天色越來越黑,馬車和箱籠都擋著道,安杜木和石娘兩個人力量有限,李嫵索性也起身下車。 朝露變了臉色:“娘子,您去哪???” “去搭把手?!崩顙硨⑿渥釉?,再看朝露驚怕的模樣,淡聲道:“你若害怕,就在車里待著。瞧見死人,晚上怕是要做噩夢?!?/br> 朝露是真的怕,但主子都下去了,她個丫頭縮在車里實在不像話,于是咬了咬牙:“奴婢不怕!”也揣著匕首跟上了李嫵。 將暗未暗的天色下,主仆四人挪著馬車與尸體——尸體主要是安杜木來扛,李嫵她們挪著箱籠等物。 看著箱籠里落下一些小物,打翻的胭脂、眉黛,鞋履、書冊等,再看那一具具擺在路邊的尸體,李嫵心里也大致有了數—— 這是戶還算殷實的人家,主人是一對中年夫婦、一位小娘子,還有一位老太太,余下十一名皆是丫鬟仆人。 男主人胸口對穿,一刀斃命。老太太額上有個血窟窿,大概是馬車翻倒時撞死了。而那位女主人和小娘子則是自殺——她們脖側插著尖利的長簪,胸口和肩側有大片噴射的血污,想來是知道在劫難逃,以死保住清白。 盡管她們凌亂不蔽體的衣裳與身上的臟污表明,那群山匪連她們的尸首也未曾放過。 同為女子,見到這一幕,李嫵心下既沉重不適,又無比唏噓。遲疑片刻,還是走上前,彎腰替那女主人和小娘子整理衣衫——起碼,走的體面些。 石娘見狀,上前道:“娘子,奴才來吧,莫臟了您的手?!?/br> “無妨,你和朝露去將另幾個丫鬟的衣裳穿好?!崩顙辰o這對貞烈的母女系上衣帶,抬手捂上她們死不瞑目的眼,扭頭另吩咐著:“安杜木,去咱們馬車取把斧子,把這些箱籠都劈了……能劈多少劈多少,再圍著尸體生一把火?!?/br> 起碼在官差趕來前,叫野獸不敢靠近,留個全尸。 安杜木明白主子的意思,一聲不吭去做了。 就在李嫵將那小娘子領口最后一枚衣扣系上,身后忽的被什么拉扯一下。 穿林晚風還帶著寒涼,饒是李嫵平素再鎮定,死人堆里陡然扯動的力道還是叫她背脊一僵。 她梗著脖子轉過臉,便見那躺在地上、半邊臉被鮮血掩蓋的老太太,正睜著虛弱的眼望著她:“恩…恩人……” 天光晦暗,死人復活,李嫵心跳都漏了一拍,好在沒狼狽癱坐在地上,滿臉警惕地看著這死而復生的老太太:“你是人是鬼?” 那老太太唇瓣翕動,有氣無力:“救…救我……” 會求救?李嫵冷靜下來,抿了抿唇,伸出一根手指探了探鼻息,緊繃的眉眼微松。 “石娘,快來!”李嫵喊道:“有個活口?!?/br> 石娘和朝露正在搭柴火,聽得這話,忙不迭趕了過來。 幾人合力將那老太太扶起,朝露又取了些水給老太太。 老太太運氣還算好,馬車被撂翻時,她就撞到腦袋暈過去。大概山匪見她是個孱弱老太婆,只當她自己撞死了,連刀都懶得補。 現下老太太昏昏轉醒,見到周遭親人橫死模樣,不由老淚縱橫:“大郎啊,大郎媳婦啊,雯君啊,你們死得好慘啊——” 天邊最后一絲余暉也徹底沒入山林,李嫵也沒空聽老太太哭喪,只與她說清利弊:“夜里山間有野獸,再不走會很危險。您若還想哭,那我們先走一步,您留待這里哭。您若想活命,那就隨我們走,我可載您進城報官?!?/br> 好在這老太太并非糊涂人,聽到李嫵這話,心下縱然難受不已,審時度勢,還是選擇后者,哽噎作了作揖:“那就…那就勞煩恩人了?!?/br> 李嫵嗯了聲,示意朝露扶著老太太上車。 老太太顫顫巍巍起了身,上車之前,先尋到前頭一車廂里,摸了好一陣,掏出個布包牢牢揣進懷中,這才隨朝露上了馬車。 不多時,安杜木也在尸體兩丈外鋪好木柴,點了火。 做好這一切,一行人迅速上車,馬不停蹄地往永寧鎮方向奔去。 車廂里,老太太抱著布包,伸長腦袋望著林間燃起的火光,直到再也看不見,才坐回車廂,抽噎垂淚。 李嫵想了想,遞了塊帕子上前:“節哀?!?/br> 老太太接過帕子,看著這位性子冷、話不多,行事卻冷靜果斷的年輕娘子,哀聲說了句:“多謝恩人?!?/br> 雖然知道這種情況,自己或許該安慰幾句??衫顙超F下心里也煩亂得很。 若說撿回老太太,是身為人的那份善意使然,現下那點善意與憐憫冷靜下來,她開始思考,自己是否撿了個麻煩—— 照理說,自身還在逃跑途中,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可現在人都撿回來了,總不可能真撂在那林子里,由著她在野外林間自生自滅。 罷了,就當積德行善,待會兒進了城,把她放在衙門門口便是。 李嫵這邊定下主意,那頭朝露已滿懷同情與老太太聊起來:“您別太難過,遇到這種事誰也不想的,等報了官,官差定會抓住那群山匪給您家里人報仇!” 大抵朝露模樣生得乖巧,一口樸素土話又易叫人生出親近,而老太太這會兒心里苦痛難受,需要尋一處傾訴,于是倆人有來有回的聊著,漸漸也叫李嫵弄清這一家遇難者的來歷。 這家主人名喚沈長東,乃是江陵郡廣平縣的縣丞,年初得到升遷,便帶著妻兒老母前往洛州縣赴任。不曾想還未至洛州縣,就遇到山匪,慘遭禍事。 “那些殺千刀的畜生,要遭報應的??!”老太太捶胸痛哭:“老天爺啊你不公,為何獨留我一人,若是能拿我的命換回我兒子的命,老婦也愿意啊?!?/br> 朝露也直掉眼淚:“老人家莫難過,官老爺一定會替您做主的?!?/br> 老太太哭了一通,又擦干眼淚,與李嫵道謝:“今日真是多謝恩人了,還不知恩人名諱?!?/br> “舉手之勞,不必掛齒?!崩顙痴f著,又道:“沈老夫人,我很同情您的遭遇,只是我們也急著趕路,不能幫您更多,待會兒到了永寧鎮,我將你放在鎮上衙署……之后,就靠您一人了?!?/br> 老太太一怔,沒想到恩人會這么快撂下她。雖說她也知道,人家幫了自己,自己總不能賴上人家??上氲阶约含F下一個孤老婆子,死了全家,渾身上下就一身衣服值點錢,就算到了衙署報官,本地官府能不能抓到山匪另說,可她接下來的吃住該如何辦,接下來無論是去洛州、還是回江陵,她連路費都沒有…… 想到前路的艱難凄涼,沈老夫人熱淚滾滾:“我還活著作甚,還不如隨他們一起死了?!?/br> 朝露是個心善丫頭,見人落淚,萬分不忍,雙眼懇求地看向李嫵:“娘子,沈老夫人……也太可憐了?!?/br> 李嫵也知這老太太之后怕是難過,可她自己都在逃亡,說難聽些,不可能還帶上個毫無用處的“累贅”,于是她并不接話,只垂著眼皮,保持沉默。 朝露見狀也明了。 雖覺得娘子有些冷漠,但到底她是主子,自己都是仰仗著她生活,也不好再說。只好聲好氣安慰著沈老夫人,目光觸及老夫人一直抱著的那個布包,好奇道:“您還有銀錢么?若有銀錢護身的話,明日先找個地方安頓下來,再尋摸著回老家吧……您老家總有一兩個親戚可投靠?” “我家大郎在外做官十五年,也就回過四趟老家,哪還有什么親戚。倒是在江陵,還有些舊友鄰里……”沈老夫人說著,又怕李嫵誤會她有錢,卻藏著掖著不拿出來報答恩人,忙拿著那布包拆開解釋:“銀錢都叫那些強盜搜刮走了,這里是我家大郎去洛州縣上任的公文與信件,還有我們家的戶籍與路引那些。我現下身無分文,只能等來世做牛做馬、結草銜環,再報答小娘子今日的救命恩情?!?/br> 借著車廂昏朦燭光,李嫵瞥過那些文書,忽然出聲:“老夫人,可借我看看?” 這些東西如今不過一堆廢紙,何況眼前之人是自己救命恩人,沈老夫人哪有不肯:“自然自然?!?/br> 李嫵接過那個布包,一一看起。 的確是官府任命文書不假,主人家的身份也都清清楚楚。而沈老夫人的小孫女沈雯君,年方十六,江陵人士…… 鬼使神差的,一個膽大想法在腦中冒出。 這不就是現成的身份么? 宮女徐月娘的身份,許太后知曉、父兄也知曉、裴青玄若順著這條線查,每個關卡城池尋下來,自也能尋到她。 可若是,徐月娘慘死在山匪手下,曝尸荒野了呢? 而小官之女沈雯君,帶著祖母逃過一劫,手握著全家人的戶籍名冊,還有父親赴任的文書印信。此處離江陵一千五百里,山高水遠,無人識得沈家人,更無人識得沈家女。 念頭一旦萌芽,就如野草般瘋狂生長,李嫵心口都不禁發燙—— 雖說趁人之危有些無恥,可這送上門的身份,若是不用,實在可惜。 目光再次投向淚流不止的沈老夫人,李嫵紅唇輕抿,一位孤苦無依的老太太,很好拿捏。 若她足夠心黑手辣,現在奪了這些文書,再把老太太推下車,便可直接冒領沈雯君的身份。 只是若真那樣做了,她與那些山匪也無異。 思忖片刻,李嫵壓下心頭卑劣想法,將那些文書還給沈老夫人:“不知您之后有什么打算?” 沈老夫人流著淚,忿忿咬牙:“報官,給我家那十四口人報仇!” “然后呢?” “然后、然后……”沈老夫人喃喃,渾濁雙眼滿是迷茫:“我就這一個兒子,現在他死了,老家房子賣了、家財都搶沒了、奴仆也死了……我個老婆子怕是只能……等死吧?!?/br> 一陣沉默后,李嫵開口:“我可以幫你?!?/br> 沈老夫人怔了怔,一雙哭得紅腫的老眼看向燭光里,那如玉臉龐恬靜如神女的年輕娘子。 那雙烏黑堅定的眼眸直勾勾看向自己,有悲憫,但更多是銳利清明:“您若是愿意,以后我便是您的孫女。我有奴仆驅使,可于各大衙門間奔走。我有銀錢,可上下打點,更可替你養老送終,護你余生安穩,衣食無憂?!?/br> 她的語氣冷靜到有些冷漠,然而對于處在極度悲慟、迷茫無助的沈老夫人而言,就如神跡、如天籟,如溺水之人看到一根救命的浮木。 明明眼前的小娘子是那樣年輕,與自家孫女差不多的年歲,可她那雙堅定明亮的眼睛卻帶著叫人信服的力量。 沈老夫人好似被蠱住了,訥訥道:“真的…真的嗎?” “真的?!崩顙愁h首,同時將她的條件拋出:“但我也不是白幫你,我需要這些文書,更具體地說,是你孫女的身份?!?/br> 在沈老夫人和朝露驚愕迷茫的目光下,李嫵云淡風輕編道:“我是長安商戶家的逃妾,老家早已沒了親人,現下身份也不好??晌疫€年輕,若能換個身份,比如官宦人家未出閣的小娘子,日后沒準還能嫁個良人……” 稍頓了頓,她從容看向沈老夫人:“當然,我不過臨時起意,隨口一提。老夫人若是不愿,咱們就當萍水相逢,我送你到衙門前,也算結了一樁善緣?!?/br> 之后,她也不再多說,只靠著車壁,閉目養神,一副可有可無的淡然模樣。 沈老夫人被她這突然的提議也給弄懵了,腦袋亂糟糟地想著。 不多時,馬車外傳來石娘的聲音:“娘子,已經到永寧鎮了?!?/br> 李嫵這才睜開眼,淡淡瞥了眼坐在一旁悶聲不語的沈老夫人,又收回目光,朝外吩咐:“先去鎮上衙門,將老太太放下?!?/br> 石娘應了聲是,而后尋了個路人問方向,趕車朝著衙門去。 這一路,李嫵再不提那個想法——若能弄到,自是最好。若人家不肯答應,也只能作罷,之后再想其他辦法。 相較于李嫵的淡然,沈老夫人腦中是翻江倒海,不停在想。 直到馬車停在永寧鎮衙署大門,李嫵神色淡淡道:“朝露,扶老夫人下車?!?/br> 稍頓,又很貼心地安慰沈老夫人:“您大概沒力氣敲鼓,我讓石娘幫您敲,等到有人應聲了,我們便走了?!?/br> 沈老夫人蒼老的面上擠出一抹笑:“多…多謝娘子?!?/br> 她由朝露扶下溫暖明亮的車廂,外頭已是黑漆漆一片,衙署門也緊閉著,只亮起兩個大燈籠照著門前兩座石獅子,余下半個人影也瞧不見。一彎鉤月高懸空中,慘白月光籠罩著這全然陌生的環境,叫人心下都生出無邊的慌亂與寒意。 在李嫵放下車簾的那一刻,沈老夫人的無助達到了鼎峰—— 于她而言,李嫵是她目前唯一的倚靠。 有錢、有奴仆、更有恩于自己,唯一所圖,不過一個體面的身份。